李文娟
摘 要:亨利·詹姆斯是一位具有強烈創(chuàng)新意識的美國現(xiàn)實主義作家?!睹肺魉分姓材匪钩晒L試了以第三人稱有限視角為主,第三人稱全知全能視角為輔的雙重敘事視角創(chuàng)作手法,聚焦“意識中心”的所見所想,賦予她“印象記錄員”和“困惑生產(chǎn)者”的身份,從小女孩“看”到“觀察”的發(fā)展過程來呈現(xiàn)她的認知成長。同時,通過展示其他“媒介”的心理活動保證了信息的完整傳遞。這種創(chuàng)新對詹姆斯晚期成熟的寫作風格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因此《梅西所知》在詹姆斯寫作生涯中具有里程碑的意義。
關(guān)鍵詞:亨利·詹姆斯;《梅西所知》;敘事視角;認知成長
中圖分類號:I71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6378(2018)04-0028-06
DOI:10.3969/j.issn.1005-6378.2018.04.004
《梅西所知》是美國現(xiàn)實主義作家亨利·詹姆斯于1897年創(chuàng)作的一篇中篇小說。雖然該小說并非詹姆斯的代表作,作品問世初期由于句子冗長、語言晦澀甚至沒有得到應有的關(guān)注。但是20世紀60年代以來該小說開始被越來越多的文學批評家追捧,他們認為該部作品是詹姆斯寫作生涯的一個里程碑,對后期作品的創(chuàng)作手法以及現(xiàn)代小說理論的形成產(chǎn)生了非常深刻的影響。大部分評論從道德視角或認知視角重點分析小說的情節(jié),譬如,加爾加諾的《道德意識的演變》和杰弗里的《通往知識的行為之路》是其中代表,他們研究梅西究竟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而梅西學習成長的獨特方式卻很少被注意到。雖然梅西有父母和家庭教師,卻得不到他們的任何幫助,梅西獲得知識的唯一途徑是通過“觀察”,它與浮于表象的“看”不同,其目的是發(fā)現(xiàn)表象下的事實真相。這種獨特的學習方式經(jīng)過詹姆斯對敘事視角的巧妙處理合理展現(xiàn),該技巧也成為這部小說創(chuàng)新的最大亮點。詹姆斯是第一位系統(tǒng)提出敘事視角理論的作家,他在《小說的藝術(shù)》中寫到:“現(xiàn)代小說理論關(guān)注的一個重要問題就是敘事視角的選擇?!盵1]16他主張敘事視角的重心應該從外視角轉(zhuǎn)向主人公呈現(xiàn)自我思想意識的內(nèi)視角,使敘事與心理描寫融為一體?!睹肺魉分凶髡呒葒L試了以第三人稱有限視角(或內(nèi)視角)為主的敘事方法,讓梅西用眼睛去“看”英國社會的現(xiàn)代性,用心去“觀察”商業(yè)社會的生存規(guī)則,從“看”到“觀察”來呈現(xiàn)一個小女孩的認知成長過程;同時,也適當結(jié)合傳統(tǒng)的第三人稱全知全能視角以填補缺失的信息,將梅西的生長環(huán)境和所處地位完整地呈現(xiàn)給讀者。這種美妙糅合為詹姆斯的現(xiàn)代小說理論提供了重要的理論支撐和寶貴的實踐經(jīng)驗。因此,研究該作品的敘事視角可以更準確地把握詹姆斯獨樹一幟的現(xiàn)代小說理論精髓。
一、第三人稱有限視角:梅西作為“印象記錄員”
第三人稱有限視角,即故事完全經(jīng)過一個人物或者稱為“意識中心”的過濾來發(fā)展的技巧,被認為是詹姆斯對現(xiàn)代小說發(fā)展的主要貢獻。敘述者與意識中心所知一樣多,他只能借助意識中心的視覺、聽覺以及感受去傳達一切,不能在旁進行任何解說。第三人稱有限視角的最大優(yōu)勢是避免了小說組織結(jié)構(gòu)過于龐大,細節(jié)過于繁復的問題,強化了作品的真實性。詹姆斯在《梅西所知》中選擇小女孩梅西作為他的意識中心,讓她成為“印象記錄員”,通過她的所見所聞形象地展示了19世紀中期資本主義社會的腐朽生活和西方文化的現(xiàn)代性本質(zhì)。
詹姆斯認為,小說是反映和再現(xiàn)生活的一門藝術(shù),它應該展示個人對生活的最直接的印象。一部小說成功與否取決于它制造的印象的強烈程度,或者是否能夠技巧地處理人類生活各種熟悉的經(jīng)歷[1]17。斯蒂芬.克萊恩在《關(guān)于英國學院》中提到:“《梅西所知》是一部帶有印象主義風格的小說,隨著活動場所的不斷變換,作為忠實的記錄員,梅西將對現(xiàn)代大都市-倫敦的瞬間印象完整地傳遞給了讀者。”[2]詹姆斯在序言中也寫到:“使梅西有限的意識聚焦在系列圖片?!盵3]6 這里的“圖片”就是呈現(xiàn)在梅西面前的現(xiàn)實生活片段,這些片段沒有經(jīng)過任何修飾,就像定格在某時刻的一張張照片由梅西展示給讀者。作者賦予了這位小記錄員細膩的情感和敏銳的觀察力,通過她看到的一個個畫面以及對這些畫面極為有限的解讀來展現(xiàn)19世紀末20世紀初第二次工業(yè)革命帶給英國經(jīng)濟社會的巨大變化。因此,梅西大量的視覺經(jīng)歷必然與一個詞密切相關(guān),那就是工業(yè)革命帶給倫敦的濃厚的現(xiàn)代性。她的繼父克勞德先生在小說序言中被稱為——“場面的做秀者”[3]18,在他的操縱下梅西沒有在學校接受傳統(tǒng)教育,而是過早地步入了成年人的玩樂世界現(xiàn)代休閑和娛樂場所,感受著令人目眩的畫面。“商店、公園、博物館、咖啡館、展覽館、酒店、雙層公交車”等,梅西穿梭于這些具有代表性的現(xiàn)代化場所,視野的不斷變化暗示著現(xiàn)代性的一個重要特征——流動性。正如波德萊爾在《現(xiàn)代生活的畫家》中寫到:“現(xiàn)代性是瞬間的,流動的;它是藝術(shù)的一個特征,另一個特征則是永恒和穩(wěn)固?!盵4] 梅西眼中的一幅幅畫面給人的印象也與流動性有關(guān),在她的畫面中有許多“穿過”“經(jīng)過”“走過”等動作,譬如,她看到一位穿著維多利亞時期服裝的老婦人從她面前走過,令她感覺非常不適。流動性注定與永恒無緣,詹姆斯眼中的現(xiàn)代性是很多轉(zhuǎn)瞬即逝的事物的拼湊,缺乏美感甚至毫無存在價值。梅西對鏡子、商店櫥窗、屏幕等玻璃物品產(chǎn)生極大興趣,從玻璃的反射中梅西看到了周圍人們呆板的表情和自己天使般的神情,這種反差強烈的畫面給人一種視覺沖突,折射出現(xiàn)代性剝?nèi)シ比A外衣后的另一面——令人窒息的壓抑感。借助小女孩的雙眼,詹姆斯詮釋了現(xiàn)代性的內(nèi)涵,外表雖然華麗迷人,但這種令人迷醉的美是流動的、短暫的,留在現(xiàn)代都市人們心里的只有無盡的空虛和冷漠。
二、第三人稱有限視角:梅西作為“困惑生產(chǎn)者”
詹姆斯熱衷并擅長在小說序言中使用大量隱晦的比喻句來自我闡釋和自我申辯,《梅西所知》的序言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序言中關(guān)于梅西在整部小說中的作用詹姆斯始終諱莫如深,他將這個小女孩比喻成“困惑生產(chǎn)者”[3]12。如果“印象記錄員”的職責需要梅西用眼睛去看,那么“困惑生產(chǎn)者”的身份則需要她用心去觀察,因此在這個角色里梅西的心理活動被大量描寫。梅西的困惑極具創(chuàng)造力,宛若一面哈哈鏡,映射出成年人扭曲的影像。梅西的困惑也帶有魔幻色彩,她總是將有生命的人和無生命的物聯(lián)系起來,這種天真的聯(lián)想多次用在梅西的母親艾達出現(xiàn)的場合,這位母親的形象經(jīng)過孩子想象力的加工后顯得極其詭異。
可憐的梅西的困惑是巨大的,媽媽忽然墜下,就像那天晚上與蘇珊一起散步時突然看到一扇鐵質(zhì)百合窗從亮閃閃的店門口落下來。[3]65
梅西被媽媽的眼神驚呆了。那雙涂了眼影的大眼睛就像是節(jié)日里拱門下?lián)u擺著的日本燈籠。[3]82
下一刻梅西就躺在了媽媽的胸前,在掛滿一堆小飾品的懷抱中梅西突然覺得自己仿佛打碎玻璃店門強行闖入了珠寶店內(nèi)。[3]85
出于孩子的天性,梅西習慣將媽媽的形象和她感興趣的流行物品聯(lián)系起來。但是,“化妝品”“人造光線”“玻璃”“金屬”等事物暗示了艾達不再是完整、自然的女性,而是代表了一種虛偽、冰冷的女性形象。媽媽的懷抱似“破碎的玻璃”,帶給梅西的不是溫暖,而是傷害和痛苦。梅西渴望得到成年人的關(guān)心和喜愛,美好的愿望使她自然地認為成年人的所言所行皆懷有善意。當梅西遇到令她費解的人和事時,這種愿望會使她產(chǎn)生帶有孩童色彩的五彩斑斕的想象,從而來緩解自己的不安和焦躁。梅西對所謂的“喜愛”也感到困惑,成年人的擁抱往往短暫而且?guī)Ыo她壓迫感,她不明白,為什么這一刻被稱為“珍愛的小寵物”,下一刻就變成“可怕的小虛偽”。當她完全沉浸在這份“喜愛”中,幸福卻很快被不幸替代。更具諷刺的是,她的善良竟然將原本應該分開的人又結(jié)合在一起,對此梅西感到不解。梅西的困惑具有兩層含義:一是她的困惑來源于現(xiàn)實生活,反映了成年人的自私和虛偽。梅西的父母、家庭教師刻意制造種種假象,以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正是他們的欺瞞和利用制造了大量的困惑,成為梅西認知成長道路上的重重障礙。二是梅西的困惑代表了她對命運的無力,這也是梅西的認知成長速度要遠快于其他生活在正常家庭孩子的原因。特殊的生活環(huán)境決定了梅西的認知發(fā)展模式只能是觀察-困惑-探索-理解,對于周遭發(fā)生的一切遠高于她認知能力的事情,旁人無暇、不愿或不能給她合理解釋,她只能依靠自身有限的認知能力一點點地揭開真相的面紗,撥開人物關(guān)系的層層迷霧,真相帶給讀者的不是驚喜和安慰,而是對梅西木偶生活和飄搖命運的憐憫和感慨。知識的增長使梅西的困惑煙消云散,但同時也意味著純真童年時代的結(jié)束。詹姆斯在序言中寫到:“梅西困惑著……直到她童年的結(jié)束,童年時期的死亡?!盵3]5那一刻梅西作為一個真正的認知主體,終于不再聽從他人的安排,而是將命運的舵輪牢牢地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三、第三人稱有限視角:梅西的成長——從“看”到“觀察”
科恩在《小說中的光學與權(quán)利》中提到:“在觀察與被觀察的關(guān)系中,被觀察者也可以回頭觀察正觀察他的人。”[5]同樣,權(quán)利的關(guān)系也不會一成不變,但是它只屬于擁有行為自由的個體。梅西從“看”到“觀察”的行為是一種認知的成長,也代表著權(quán)利和地位的扭轉(zhuǎn)。“看”與“觀察”有著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看”是一種客觀行為,是對吃、穿、住、行的客觀呈現(xiàn),沒有經(jīng)過太多的主觀思考;“觀察”則包含一種人的思考、分析能力,觀察者也因此能夠看清事物的本質(zhì),并做出判斷。類似對“觀察”行為的描寫在小說《螺絲在擰緊》和《紅字》中也可以看到。梅西的“看”是真實地記錄生活印象;而“觀察”則是因困惑仔細思考、研究事物的過程。二是“看”和“觀察”代表著梅西不同的身份。梅西的“看”很美好,沒有疑問,沒有困惑,她希望得到別人的喜愛,希望被認同。在梅西看來,洋娃娃和成年人沒有什么區(qū)別,暗示著她從成年人那里得不到感情回應,但是她仍然喜愛他們,沒有意識爭取與他們一樣的平等身份。馬克·柯里曾解釋,“個人身份需要在人際關(guān)系中體現(xiàn)”[6]。梅西在小說的開始作為一個被觀察者登場,在其他人眼中,這個孩子的命運是一個悲劇,她被成年人稱為“可愛的孩子”“小寵物”“小怪物”,甚至是“可怕的小虛偽”“冰冷的小魚”,不斷更換的稱呼完全根據(jù)成年人的喜好,代表著梅西作為人的身份已被他們剝奪,她只是他們的“附屬品”或者“私人財產(chǎn)”,任憑他們控制和擺布。但是,被觀察是暫時的,當從愉快的“看”世界逐漸滑向困惑地“觀察”別人時,梅西已經(jīng)踏上爭取與他人平等身份和權(quán)利的艱難歷程。這種觀察與被觀察不僅是身份的區(qū)別,也體現(xiàn)一種權(quán)利關(guān)系,最早可以追溯到邊沁的“圓形監(jiān)獄”[7],那里犯人被隱藏在監(jiān)獄中心高大建筑里的獄吏監(jiān)視著,觀察著,獄吏對犯人行使權(quán)利,而犯人則沒有身份,完全喪失一切權(quán)利。梅西的“觀察”代表著她開始行使自己的權(quán)利,地位也在逐漸發(fā)生變化,這是她獲得主權(quán)和自由,最終爭取到個人身份的重要前提。
對規(guī)則的無知是梅西在權(quán)利斗爭中處于劣勢的主要原因,從“看”到“觀察”也是梅西發(fā)現(xiàn)和適應社會生存規(guī)則的過程。梅西沒有意識到社會商業(yè)化的本質(zhì),交易規(guī)則無處不在。小說中大量充斥著“金錢”“交易”“商品”“利益”“生意”“報酬”等字眼,“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當她在一扇商店玻璃窗前壓平了鼻子往里觀察時……”[3]68,這種感覺暗示著梅西與周圍世界的隔離,也說明梅西看到的是一個商業(yè)化的世界,人們在忙著做各種交易,任何事物,只要有人需要,都可以成為人們相互交換的“商品”。成年人熟悉這個規(guī)則,但梅西不了解。為了滿足自己的利益,他們也將梅西看成一件商品,利用她得到自己想要的。梅西看到,克勞德先生是家里對她最好的人,但是梅西不知,他的紳士風度是為了利用自己換來關(guān)于佩里亞姆先生的一些信息。梅西觀察到,她的家庭女教師,比爾對克勞德說:“我會緊緊抓住她(梅西)帶給我的利益,她讓你我走在了一起?!盵3]56梅西最初對這句話感到好奇,但是隨著認知能力的發(fā)展,她才明白比爾想利用她換來接近克勞德的機會。同樣,艾達追求富有的佩利亞姆先生,千方百計利用梅西從佩利亞姆那里換來一個聊天的機會,他們與梅西說話,卻不讓她回應,因為梅西只是一件商品,他們不允許她作為一個平等的人參與到聊天中。梅西不知道,身邊的人擁抱和贊美她,只是因為他們看到她的使用價值,一旦梅西的價值消耗殆盡,她就會被無情的拋棄。梅西的無知使她在最初的交易中成為了犧牲品和失敗者。但是,觀察使她逐漸看清成年人的真正動機,她也開始主動應對這種交易規(guī)則。梅西最初試圖模仿成年人的交易,但這種模仿是下意識的,自己并不明白想從中得到什么,也無法真正參與其中。當人們成為利益共同體時,才會結(jié)盟,很顯然,沒有任何人將梅西視為與他們平等的個體,她只是一件商品,而且梅西的天真美好不屬于成人世界,她嘗試作為交易主體的努力注定要失敗。因此,“梅西開始默默地觀察人與人之間的交易,在沉默中思考,用沉默來反抗” [8]。
她張開了雙唇,決定不再說什么。她會忘掉一切,不會再重復任何言語。當她開始被稱作“小白癡”,這也證明她已成功地用自己的方式來面對世界,她體會到了一種新鮮的、強烈的快樂……她毀了他們的快樂,但是她卻擁有了更多的快樂。她觀察到的越來越多,她觀察到了太多。[3]164
沉默的觀察不僅使梅西對成年人的社會規(guī)則了解得越來越多,也幫助她逐漸擺脫了他們的操縱。梅西的觀察使她處在一個隱蔽的位置,她的沉默使其他人不再像從前那樣進入她的內(nèi)心世界從而控制她的思想,梅西從圓形監(jiān)獄里被人觀察的“囚犯”轉(zhuǎn)變?yōu)橛^察他人的“獄吏”。正如希莉亞所說:“只有當她開始質(zhì)疑家庭和朋友的真誠,開始懷疑他們虛偽的行為時,她才能夠在成人的世界里成功自衛(wèi)”[9]。梅西厭惡這種交易,但是只有利用它來影響他人行為,她才能獲得平等的權(quán)利和地位。小說結(jié)尾,梅西稱可以與克勞德住在一起,但前提是他必須放棄比爾。梅西主動提出交易條件,雖然遭到拒絕,但是卻證明她已贏回身份和主權(quán),成年人的行為不能再左右她。梅西的代價是過早結(jié)束了自己的童年,這無疑是殘酷的,但從另一種角度來看,梅西只有了解和適應了社會規(guī)則,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因此她的認知成長既是一種必然,也是一種成功。
四、第三人稱全知全能視角:信息傳遞的“解說器”
韋勒克、沃倫在《文學原理》中提到:“作者可以用第三人稱寫作,做一個‘全知全能的作家,這無疑是傳統(tǒng)的和‘自然的敘述模式。敘述者時刻出現(xiàn)在作品的旁邊,就像一個演講者隨著幻燈片或紀錄片的播放在不停地講解?!盵10]雖然詹姆斯在《小說的藝術(shù)》中不贊成作者對小說的過度干預,提出敘事視角用意識中心代替?zhèn)鹘y(tǒng)的全知全能視角,但是《梅西所知》卻成為詹姆斯自我顛覆的一個經(jīng)典案例。詹姆斯喜歡選擇聰明、博識的角色作為他的意識中心,也就是他或她“作為社會的一員要觀察和衡量發(fā)生在周圍的事情,對它們的客觀報道必須建立在理解的基礎(chǔ)之上”[11]??墒侨绻庾R中心沒有較高的智商,過度地依賴他或她可能會把讀者領(lǐng)入歧途,那又該怎樣解決這個難題?詹姆斯從戲劇創(chuàng)作中得到靈感——“單一情形缺乏的,兩種情形將能提供”[1]21。由此推及小說敘事視角的運用:假如單一視角不能傳遞足夠的信息,可以應用雙重甚至多重視角。
《梅西所知》的意識中心是一位認知能力有限的小女孩。從社會的角度分析,穆恩認為,19世紀英國的家庭法是梅西陷入命運漩渦的主要原因,該法律將孩子稱作父母尤其是父親的所有物,孩子沒有個人身份,只是被貼上“物品”的標簽[12]。梅西嬰兒時遭遇父母離異,小女孩的命運在當時的法律制度下從此變得風雨飄搖。輿論壓力以及事件產(chǎn)生的影響,她一無所知更不可能理解。詹姆斯為了彌補信息的缺失,選用另一種概念“媒介”向讀者傳達重要信息。不少西方學者認為這是詹姆斯對現(xiàn)代小說理論的又一重大貢獻。詹姆斯給“媒介”下了多種定義,“他(她)”或“他(她)們”可以是“反映者”“見證人”,也可以是“報告人”和“意識容器”。這些人物具有同一個特征:他們本身與故事關(guān)系不太密切或者沒有絲毫關(guān)系,他們的存在只是提供一雙雙觀察的眼睛。在《金碗》序言中,詹姆斯解釋了“媒介”的價值和功能。首先,一個“媒介”是無名無姓,沒有任何理由參與故事的“旁觀者”;其次,這些人的功能就是對某件事情做出評論和闡釋,幫助讀者準確把握事情的原貌和本質(zhì),同時激起讀者的閱讀興趣;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這些人具有細致的意識力和強大的責任心,因此他們在給定的情形中比其他人感知得更多。《梅西所知》中詹姆斯采用第三人稱全知全能視角,使敘述者隱身走進無名“媒介”的思想,借助他們的思維和心理活動,挖掘和傳遞梅西父母極力掩飾的一些真實想法。
那些人仍然在法庭強烈的燈光下眨巴著眼睛,在他們眼中,這是一個古怪的裁決。在那樣的燈光下,父親和母親皆非令天真無辜的孩子感到幸福和快樂的形象。[3]31
對于任何一個旁觀者來說,最明顯的事實是這個小女孩和她父母之間唯一的聯(lián)系是她成為了一個隨時供她父母傾倒仇恨和怨憤的容器,一個杯口很深,里面混合了各種刺痛的酸液的瓷杯。[3]15
他們爭奪這個孩子不是為了帶給她好處,而是在這個孩子無意識的幫助下深深地傷害彼此。[3]17
普通的離婚案不會引起公眾太多的注意。但是,這起離婚案因為父母冷漠,幼兒無助備受關(guān)注。意識中心不具備足夠的智慧來察覺他人意圖,識破奪子陰謀,因此,需要有一個公信力強的聲音向讀者昭示一切。“那些人”“旁觀者”在密切關(guān)注這個家庭的變故?;蛘哒f,這些“媒介”代表聰明公正的大眾,他們情感豐富,觀察敏銳,通過他們的看法和判斷,讀者漸漸了解了事實真相。敘述者必須進入他們的心理世界,法庭之戰(zhàn)的真正意圖才能暴露,梅西的境遇才能更具體、更真切地被了解和感受。他們用“刺痛的酸液”“犧牲品”等詞匯暗示讀者,用“痛苦”“悲慘”“仇恨”“怨憤”等字眼沖擊著讀者的內(nèi)心,使讀者預感到某種更大的不幸將降臨在這個可憐的女嬰身上。
詹姆斯利用全知全能視角使敘述者自由進入“旁觀者”的思想,雖然破壞了整體的有限視角敘事結(jié)構(gòu),但也是一種必要的選擇,一種巧妙的創(chuàng)新。除了與聰明的“旁觀者”合作來創(chuàng)造一個可理解的故事環(huán)境,視角的轉(zhuǎn)變也從側(cè)面反映了梅西的認知成長過程。小說開頭梅西不具備認知能力,也沒有與他人一樣的平等身份,敘述者需要借助“媒介”的所見所想補充一些梅西沒有看到或看透的重要信息,加深讀者對真實狀況的了解。隨著梅西獲取的知識越來越豐富,她開始爭取命運的自主權(quán),沉默使她的思想不再透明,她已然有了自己的正確判斷,全知全能視角無需再進入“媒介”的內(nèi)心世界來揭露真相。當梅西開始質(zhì)疑成年人的行為,具備獨立的思考能力時,全知全能視角在合適的時機被有限視角完全替代,小說正式開啟意識中心的內(nèi)視角敘事模式。
亨利·詹姆斯開創(chuàng)了心理分析小說的先河,《梅西所知》是該類型小說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折點。小說中詹姆斯用有限視角挖掘了小女孩“最幽微,最朦朧”[13]的思想和感覺,對后期意識中心論和內(nèi)視角敘事理論的形成奠定了良好的實踐基礎(chǔ)。選擇兒童作為意識中心,詹姆斯做了創(chuàng)新性的嘗試,他認為意識中心的性別選擇至關(guān)重要,女孩與生俱來的敏感特質(zhì)往往比男孩更能出色地完成挑戰(zhàn)和任務。這種創(chuàng)新對詹姆斯之后的創(chuàng)作也有一定影響,譬如,小說《尷尬歲月》中小女孩南達也經(jīng)歷了一個認知發(fā)展過程。孩子們由于所見所聞和思考能力之間的差距可能處在一種認知危機中,因此詹姆斯將孩子定位為認知困擾和不穩(wěn)定的代表群體。為了彌補這個劣勢,《梅西所知》中他設(shè)計了一些“旁觀者”[14],利用全知全能視角來輔助一個認知能力有限的意識中心呈現(xiàn)故事情節(jié)。這種敘事手法對他后來創(chuàng)設(shè)并多次運用的“油燈理論”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油燈即等距離環(huán)繞某個中心物體,并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的一圈發(fā)光點。中心物體即意識中心,發(fā)光點則代表多盞油燈,它們的功能是盡其所能照亮一方。每一盞油燈通過與意識中心交際,都將使“他或她”出現(xiàn)場景的潛在色彩發(fā)揮到極致。詹姆斯在之后的代表作《躁動年華》《鴿翼》《金碗》中設(shè)計了一組組“油燈”,每一盞“油燈”都在需要“他或她”的社會場合發(fā)光發(fā)熱,淋漓盡致地闡釋主題。由此可見,《梅西所知》的視角創(chuàng)新對詹姆斯獨特敘事風格和現(xiàn)代小說理論的形成意義重大,關(guān)于意識中心的心理描寫對后來的意識流小說影響很大,亨利·詹姆斯也因此在文學史中贏得了心理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的恒久地位。
[參 考 文 獻]
[1]JAMES HENRY.“The Art of Fiction” In Yao Naiqiang, ed. Western Classics in Literary Criticism[M].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3.
[2]CRANE STEPHEN.Concerning the English “Academy” [J].The Bookman,1898(2):13-15.
[3]JAMES HENRY.What Maisie Knew[M].Suffolk:Richard Clay Ltd,1909.
[4]BAUDELAIRE,CHARLES.The Painter of Modern Life[M].London: Phaidon Press, 1995: 324.
[5]COHN DORRIT.Optics and Power in the Novel[J].New Literary History,1995(1):16-19.
[6]MEISSNER,COLLIN. Henry James and the Language of Experiences [M].Cambridge: Cambridge UP,1999: 118.
[7]JEFFERS,THOMAS L. Maisies Moral Sense: Finding out for Herself[J].Nineteenth-Century Fiction, 1979(2):412-416.
[8]BLAIR,SARA. Henry James and The Writing of Race and Nation [M].Cambridge:Cambridge UP,1996:215.
[9]TEAHAN,SHELIA. “What Maisie Knew” and the Improper Third Person [J].Study in American Fiction, 1993(2):127-141.
[10]勒內(nèi)·韋勒克,奧斯汀·沃倫.文學原理[M].劉象愚,譯.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10.
[11]KRISTIN, MORRISON. Jamess and Lubbocks Differing Points of View[J].Nineteenth-CenturyFiction,1993(2x):123-128.
[12]田建民,孫勝存.人文精神再思考兼論作家的人文意識[J].河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6):19-21.
[13]王敏琴. 亨利·詹姆斯的敘事角度及其發(fā)展軌跡[J].外國文學,2003(2):75-79.
[14]刁克利. 旁觀者清——論亨利·詹姆斯的小說創(chuàng)作視角[J].外語教學,2007(2):62-65.
【責任編輯 盧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