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松
近年來我對詩歌的閱讀已有很強烈的選擇性,特別是對知名度很高但作品水平很一般的詩人的作品,我是保持一定的警惕和距離的。但是,當我讀了著名旅日詩人、文學博士、翻譯家田原的詩集《夢蛇》里的第一首詩《夢》,我就被這首只有六行、兩節(jié)的短詩迷住和震撼住了:“銀色的世界里/白皚皚的父親站在船頭/他輕輕撐竿/船就被水漂走//從島上到陸地/是一夜間的距離”。這首短詩以極簡約的文字營造了十分闊大的詩意空間,而且意蘊深遠。在這首詩里,時間與空間的構(gòu)建,銀色世界與白色父親所形成強烈的藝術(shù)視覺沖擊力,水的力量與父親的力量的共同作用及產(chǎn)生的效果,以及詩人對生命在歷史長河中極其短暫的心靈徹悟,等等,都得到了詩性的呈現(xiàn)。這是一首讓人一讀就會永遠記住的好詩。而當我全部閱讀完這部詩集時,我就覺得詩人田原的詩歌寫作最具特色,最值得稱頌的是能將其超凡卓越的想象力與沉實厚重的思想力高度契合,并以最自然、最形象的語言詩化之。
這部詩集共收錄詩歌99首,時間跨度26年,絕大部分作品寫于遠離母語現(xiàn)場的異國他鄉(xiāng)。可以說,這些堅持抒情本質(zhì),有效地繼承了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音韻美、節(jié)奏美的詩歌都是詩人獨處時靜靜的心靈訴說。而這種心靈訴說,正是詩人解構(gòu)靈魂,重塑靈魂,化“夢”成詩的重要表現(xiàn)。
所謂夢,實乃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是人的想象力與思想力結(jié)合在睡眠時產(chǎn)生的一種生理與心理高度契合的精神現(xiàn)象,簡言之,夢就是想象,就是幻想。而用在詩人身上,這種夢其實就是一種既真實,又虛幻;既虛幻,又真實,匯聚了詩人各種感覺、知覺、想象、感悟等意緒,可激發(fā)創(chuàng)作靈感的一種生命體驗?!肚f子·齊物論》中云:“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闭缭娙嗽谠娂戒洝断胂笫窃姷撵`魂——答華東師大博士生翟月琴問》一文中所說的:“夢是詩歌的姐妹,想象的私生子。對于我夢有時甚至是另一種靈感”;“夢與靈感擁有各自的獨立概念,但又擁有共同的性格:撲朔迷離,稍縱即逝。抵達它們,都需要忘我的投入。夢需要蘇醒后的記憶,靈感需要能力去駕馭。夢很有可能還是語言前的無語言狀態(tài),介于無意識和有意識之間,介于肉體與靈魂之間”;“但夢本身不是詩,詩是對夢忠實的默契,不是對夢忠實的記錄。它需要詩人用他的筆將它詩意化,通過伐砍削鑿,或精雕細刻的過程,把夢還原在一首詩?!币簿褪钦f,詩人對語言的把控、駕馭能力也應同樣超凡卓越。如果只有可激發(fā)創(chuàng)作靈感的夢,而沒有驅(qū)遣具有一定美感的語言去形象化地表現(xiàn)夢的能力,詩人就不可能創(chuàng)作出優(yōu)秀的詩篇,創(chuàng)作不出優(yōu)秀詩篇的詩人也就成不了優(yōu)秀詩人。而“蛇”,感性的中國人則賦予了其各種不同的寓意。詩人田原在他的詩歌常中用蛇、鳥、馬等動物作為隱喻,來抒寫他的各種人生體驗。由此可見,詩人田原以“夢蛇”來命名這部詩集,就是試圖將他的各種已詩化了的心靈體現(xiàn)和感悟匯集成冊,呈獻給讀者,并讓時間來考驗這些詩作的生命力。
而詩歌的生命力,在乎想象,更在乎思想。也就是說,有著怎樣的想象和思想就有著怎樣的詩歌。豐沛的想象力能讓詩歌豐盈,有一種可伸可展的軟度;而充滿智慧的思想力則可讓詩歌厚重,能讓讀者在閱讀后有一種手握鋼鐵的感覺。想象力與思想力兼具,也即是外延力與內(nèi)涵力兼具的詩歌,必有豐繁的張力和強大的吸力。這樣的詩歌,也就具有一種強大和長久的生命力。田原詩集《夢蛇》里不少的詩作,就進一步堅定了我的這種詩學觀念。不是么?請讀讀這些詩句:“我看見歌聲中的路/在地平線上延伸/少年的我/在上面奔跑/向著我夢中的/藍色果園//白茫茫的水無邊無際/在我的左邊泛白/它已與大海無關(guān)/我的右側(cè)/是一座阻擋遠眺的荒山/山腳下堆滿了/風的死骸//一艘斷桅的船/擱淺在節(jié)奏的岸邊/仿佛在等待水手走近/紅嘴鳥飛走/白鷺鷥翔來/它們用美麗的羽毛/撒下的音符之光/在大地上/閃亮著回響”(《歌聲》)。在這些詩句中,詩人無中生有的超凡想象力得到了淋漓盡致的發(fā)揮,許多閃爍著詩性光芒的意象,如“歌聲中的路”、“夢中的藍色果園”、“ 風的死骸”、“ 節(jié)奏的岸邊”、“音符之光”等等,通過詩人的心靈作用,將詩人對生存超然的情思:“山不再代表巍峨/天涯不再遙遠”, 突破時空束縛,十分形象地牽發(fā)出來,像“歌聲”那樣,回響在讀者的心空,撞擊著讀者的心壁。這種由想象力萌生極具詩美情境的創(chuàng)造力,能有效地將詩人對自己內(nèi)在小我以及個人情緒的敘述與抒寫,跟外在廣闊無邊的世界關(guān)聯(lián)起來,而產(chǎn)生一種可讓讀者遐思不盡、回味無窮的深遠意蘊。
就想象在文辭中的表現(xiàn)與作用,西晉陸機在《文賦》中云:“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傍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其致也,情瞳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傾群言之瀝液,漱六藝之芳潤。浮天淵以安流,濯下泉而潛浸。于是沉辭怫悅,若游魚銜鉤,而出重淵之深;浮藻連篇,若翰鳥纓繳,而墜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闕文,采千載之遺韻。謝朝華于已披,啟夕秀于未證。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然后選義按部,考辭就班?!倍诟駹栆舱f過:“如果說到本領(lǐng),最杰出的藝術(shù)就是想象?!备郀柣舱f過:“藝術(shù)是靠想象而存在的”。那么,詩歌作為藝術(shù)中的藝術(shù),作為藝術(shù)中至高無上的貴族,那就更靠想象而存在了。由是觀之,想象就是詩歌產(chǎn)生和存在的重要依據(jù),就是詩歌生命力的所在。然而,只有想象,而沒有通過思想的積淀、凝聚和提升等作用,這樣的詩作亦只徒有輕浮飄蕩的凌亂之象,而不能給讀者提供一條路徑去追尋詩人的詩思,不能讓讀者通過詩人的詩思去思索人生,感悟生命,去獲得可讓心靈為之律動與愉悅的詩意之美。而詩人田原的詩,不但有豐繁奇特的想象,更有深邃獨異的思想,二者通過精確形象的語詞表達而詩化,其高度契合融化的詩藝水平,實在讓人嘆服:“我夢見你的腰帶變成蛇/蜿蜒在半山腰/一棵粗壯的樹/像是被霹靂削去了樹冠//野草綠滿半島后/蛇才爬出幽深的洞口/她漫長的冬眠/是為了不分晝夜地做夢/夢死亡的顏色和文字的號叫/夢孤獨的形狀和抽泣的音色”(《半島的蛇》);“墳墓是死亡的另一種形狀/像美麗的乳房/隆起在大地的胸膛//墳墓/是長在地平線上的耳朵/聆聽和分辨著它熟悉的跫音”(《墳墓》);“樓梯是一種秩序和規(guī)律/把奧秘深藏在它的哲學里/樓梯是一種沉默/它默默地承受著黑暗和孤獨的壓迫”(《樓梯》);“隔著那么長的歲月/河流是一條疲憊的繃帶/它包扎著受傷的村落和山崗/滄桑的碼頭/翹望一片粼粼之水/仿佛在等待消瘦的水手/伴隨著一陣陣咳嗽/劃著烏篷船/逆流而歸”(《小鎮(zhèn)》);“鳥死了,鳥還在用它的死亡/在火焰上的鍋里/啾鳴”(《對一個夢的追述》)。在詩中,田原總是通過自己的思考賦予抒情客體以人的感覺、思想和性情,將物象與意象交融相納。因能“以心觀物”,而達至“心物同游”、“物我同一”,而讓其詩極富表現(xiàn)力,令一種集自然性、靈動性、生命性、思想性于一體的詩意之美躍然紙上,感動甚至撼動著讀者的心靈。
詩人田原超凡的想象力與思想力讓他詩歌中的意象十分豐繁,但卻沒有給讀者一種逼仄擁堵之感,這是由于他所遣用的語詞十分干凈簡練而極富張力,故而所創(chuàng)造出的詩境十分遼闊,詩性十分空靈?!敖轴樵谝魂囆鷩W后變成廢墟/晚間的航船因載不動過多的星光/而沉落海底/靜止的島開始游動/像歸船在碼頭與岸/攀談”(《與死亡有關(guān)》)。讀著這樣的詩句,由不得你不產(chǎn)生疑問和思考:街衢為什么會在一陣喧嘩后變成了廢墟?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會引起一陣喧嘩?這一陣的喧嘩竟然具有讓街衢變成廢墟的力量?實在是十分可怕的。而晚間的航船真的因載不動過多的星光而沉落海底嗎?星光有這么重嗎?難道星光是讓晚間的航船沉落海底的兇手?還是星光只是一種隱喻和代指?靜止的島會游動嗎?會像歸船在碼頭與岸攀談嗎?而攀談的是什么呢?難道是與死亡有關(guān)的事情或問題?或者其它?只有短短的六行詩句,竟可讓人產(chǎn)生這么多或更多的沉思!街衢,喧嘩,廢墟,晚間的航船,星光,海底,靜止的島,歸船,碼頭……這些無不是詩人因想象因幻覺因思索而生發(fā)出來的意象,由情感之線牽連成詩,便呈現(xiàn)出一種張開、開放的狀態(tài)。又如:“黑黢黢的夜壓下來/白凈凈的雪落在夜里/檐下的鳥忘記了歸巢/它們寒冷的啾鳴/凍傷一只扣動扳機的手”。這五行詩句是《與冬天無關(guān)》)一詩中寫得十分妙絕的一節(jié)。“黑黢黢的夜”與“白凈凈的雪”所形成鮮明的視覺、感覺對比和沖擊力,黑夜壓下來與白雪飄下來帶來的動感動態(tài),讓讀者一下子就被詩中所營造的空靈境相所吸引了,而更令人稱奇叫絕的是接下來的三句:“檐下的鳥忘記了歸巢/它們寒冷的啾鳴/凍傷一只扣動扳機的手”。 忘記了歸巢的檐下的鳥,肯定因為下雪而冷得發(fā)抖,因而連啾鳴也給人一種寒冷的感覺,而這種寒冷的啾鳴竟能凍傷一只扣動扳機的手!這寒冷的啾鳴,是否已讓準備扣動扳機的人產(chǎn)生了對鳥的悲憫之情,而不忍下槍殺之手?總之,能讓讀者產(chǎn)生許多的聯(lián)想。可以說,田原這部《夢蛇》詩集里的所有詩歌,都具有這種張開、開放狀態(tài)的特點和風格。
詩是哲學的近鄰,但詩不表述真理,而表現(xiàn)真諦,也就是,詩人要通過形象化的語言去藝術(shù)地表現(xiàn)他對人生哲理的追尋,表現(xiàn)他因各種經(jīng)歷之后而充滿智慧的人生感悟和生命體驗。詩人田原就極善于用詩歌來表現(xiàn)他對生活的感受,對世界的認知,甚至直面生死的超脫和有些悲壯的情懷,幾近哲學或宗教的邊緣:“詩歌、思想、記憶和我的一切/注定要化為泥土和肥料/那泥土和肥料有一天也將變成白色/或者,被風化為風/在天空下呼嘯”(《夢死》);“天堂只是慢坡的一個高度/夢境猶如天堂/是生命稍縱即逝的驛站”(《天國》)。此外,我發(fā)覺,田原創(chuàng)作出了許多警語式的蘊含哲思而又十分形象化的詩句,如:“比彼岸遙遠的是真理/比放逐漫長的是凌辱”,“鄉(xiāng)愁從碼頭開始/母語到生命為止”(《流亡者》);“風永遠都是嶄新的/風一生只追求自由”(《風》)。這表明,任何一種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都源自傳統(tǒng),與傳統(tǒng)有脫不盡的關(guān)聯(lián),可以說,中國百年新詩的寫作傳統(tǒng),尤其是朦朧詩風,朦朧詩代表詩人北島,對田原的詩歌創(chuàng)作是有一定影響的,但是,田原既受益于傳統(tǒng),又不完全受傳統(tǒng)的羈絆,他已將他因留學海外、旅居海外、長期從事日語詩歌寫作、對日本重要詩人谷川俊太郎等作品的研究所帶來更廣闊的文學視野和精神維度,以及更現(xiàn)代更前衛(wèi)的表現(xiàn)手法,都融入到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去了。而且,這部《夢蛇》詩集里的許多詩作都是從他所寫的日語詩翻譯過來的。
真正的詩人,應是不喜歡追求熱鬧,而具有獨立人格與獨立個性的思想者和創(chuàng)造者。靜水流深,田原由于能遠離中國當代詩壇的一些功名俗氣,一些狂囂粗野之氣,而讓詩心偏安于平和寧靜之一隅,故其所創(chuàng)作的詩因思想的深邃而能致遠,能遼闊,能讓詩歌純正的本質(zhì)呈現(xiàn)出來,如他的《無題》、《無題1號》、《無題2號》、《無題3號》、《無題4號》等詩,在激情經(jīng)過發(fā)酵、過濾和節(jié)制之后,再以具有美感的語詞,將想象和思想演繹成詩,魅力紛呈。盡管田原的詩作里存在不少的“迷”,即存在不少的神秘感或隱喻,保持著現(xiàn)代詩的幻象品格,但田原所寫的詩都不會讓人讀后覺得糊里糊涂,反而讓人讀后都能有所感,有所悟。這是因為田原作詩從不故弄玄虛,從不艱澀奧晦,但又頗有蘊含,做到質(zhì)而不俚,樸而不陋,淺而能深,近而能遠,能給人一種閱讀的愉悅——理解生命,感悟人生的愉悅,以及享受詩美的愉悅。而這,如無豐富的閱歷,高深的學養(yǎng),高遠的境界,高蹈的情懷,高超的詩藝,是很難達到的。
想象力與思想力的高度契合鑄造了詩的靈魂。有魂之詩,才是好詩。田原詩集《夢蛇》里的詩,大多數(shù)都是好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