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茹
余光中先生走了。
2017年12月14日上午,余光中先生在臺灣高雄仙逝。
想起余光中,我首先想起的是他的另外兩句詩:“掉頭一去是風(fēng)吹黑發(fā)/回首再來已雪滿白頭?!边@兩句詩出自他的詩歌《浪子回頭》。短短兩句詩里藏著詩人有趣的小心機?!暗纛^一去”“回首再來”是對仗的,而“風(fēng)吹黑發(fā)”與“雪滿白頭”又是相對的。仔細品味起來,連“風(fēng)”與“雪”、“黑”與“白”都是相呼應(yīng)的。尤其是“風(fēng)吹黑發(fā)”和“雪滿白頭”看似不經(jīng)意的、信手拈來的抒情,其實是詩人刻意為之的心血結(jié)晶。
這兩句詩源自于哪里呢?我猜,詩人的靈感來源是歐陽修的《再至汝陰》:“黃栗留鳴桑葚美,紫櫻桃熟麥風(fēng)涼。朱輪昔愧無遺愛,白首重來似故鄉(xiāng)?!?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9/12/07/qkimageszwxbzwxb201801zwxb20180119-1-l.jpg"/>
早在十多年前,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曾播放過余光中先生的一個演講《創(chuàng)作與翻譯》。余先生在其中就提到這首《再至汝陰》。他非常喜愛這首詩,他認為這首詩里包含著大詩人歐陽修對于曾經(jīng)停留過的汝陰的懷念和珍愛之情,同時他也喜歡這首詩里藏著的可愛的“花紅”(花紅是余先生的原話),那就是:詩的每一句的第一個字都是一種顏色:黃、紫、朱、白,多美的詩句!我說余先生非常喜歡這首詩,是因為在今年(2017年)10月,他慶祝自己的90大壽時,再一次吟誦了《再至汝陰》來抒發(fā)心情?;蛟S也因此,當(dāng)年的他在自己的詩歌里,忍不住用“黑”與“白”這兩種顏色來作對。
余光中先生那時講,上天賜給他的皮囊,他已經(jīng)用得破敗,但是上天賜給他的語言,他卻越用越有光彩了。那時候余光中先生已經(jīng)是快八十歲的人了,他滿頭白發(fā),但目光炯炯,他身形瘦小,但神采飛揚。對比先生年輕時的照片,我反而感覺,年老的余先生更加儒雅、更有風(fēng)采也更有魅力,這是余先生與日俱增的文學(xué)修養(yǎng)使然。我一直記得,有一位老師說過,一個人書讀多了,連目光都會和別人不一樣,余光中先生大概就是這樣的人。
他的語言是那樣有趣,他分析徐志摩的詩《偶然》:“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匯時互放的光亮。”很多人會背的,這里面就有西化,而且西化的成功?!澳阄蚁喾暝诤谝沟暮I稀保霸诤谝沟暮I稀笔钦f明相逢在哪兒,這個沒有什么不好,后面說“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這是西化了,中國人不會說;中國人說,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中國人不會說,公說公有,婆說婆有,理,對不對,不會只說一次,一定很順的,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你走你的橋我走我的路,不會各用一個字??墒切熘灸?,偏說“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好不好,很好。因為這是一首情詩,要說的比較委婉,如果說“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方向,我有的我方向”。大概情人就要分手了,因為太散文化,因為太硬。這分析真是絕了,把徐志摩詩歌的高妙之處完全解釋出來,徐志摩若在世,大概要和余光中結(jié)為知音了。
余光中先生是一位詩人,他以詩人之心去理解詩人,寫出了《尋李白》:“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p>
三言兩語,一個活生生的李白躍然紙上。李白若在,也一定想拜他為知己。
記得上初中時,我買過一個“豪華”的筆記本,里面除了抄寫席慕蓉的詩,還有余光中的詩。當(dāng)讀到:“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蟬聲沉落,蛙聲升起∕一池的紅蓮如紅焰,在雨中∕你來不來都一樣,竟感覺∕每朵蓮都像你∕尤其隔著黃昏,隔著這樣的細雨∕永恒,剎那,剎那,永恒?!?/p>
心中真有說不出的感動,原來中國的文字可以這樣美,原來白話詩歌也可以寫得這樣美。原來一個大男人表達的愛,也可以這樣細膩和深情。
余光中因為《鄉(xiāng)愁》一詩名揚四海,但這巨大的名氣有時候卻掩蓋了他的光彩。很多人提到他,就提到《鄉(xiāng)愁》,卻不知道,除了《鄉(xiāng)愁》,他還有那么多優(yōu)美的詩歌和散文,他還有《梵谷傳》(《梵高傳》)和《老人與?!返染实姆g作品。也是因為《鄉(xiāng)愁》一詩影響太大,以至于人們一提起鄉(xiāng)愁,就是這首《鄉(xiāng)愁》,似乎再找不到更多更貼切的鄉(xiāng)愁詩。
我從未曾見過余先生本人,只是在電視上、網(wǎng)絡(luò)上領(lǐng)略一點他的風(fēng)采,卻覺得很親切。也許因為我的先生曾和余光中先生有過多次交往。前兩年,我先生也曾打電話給余光中先生,我守在旁邊,感覺很興奮,雖然是隔著話筒,可話筒那頭兒是真真切切的余先生呢!
聽我先生講,余先生還在大學(xué)里授課,要批改學(xué)生的作業(yè)。這讓我這個大學(xué)里的小老師感到慚愧,名氣那樣大的余光中,耄耋之年的余光中,要親自給學(xué)生批改作業(yè)。
一天前,剛剛聽我先生的友人說余先生似乎生病住院了,沒想到這么快,余先生已經(jīng)遠離了這個世界。他胸懷錦繡、滿腹才華,竟歸于塵土,實在實在太可惜了。世上再沒有人能寫出如斯《鄉(xiāng)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