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莊
“暑期工(星巴克)日結(jié)”
要放暑假了。西安的大學生唐詩和朋友小程、小江決定,找一份暑期零工做一做。一是多接觸一下社會,積累一些人生經(jīng)驗;二來也掙點零花錢。畢竟已經(jīng)長大成人,不好老是掌心向上跟父母要錢嘛。
年輕人,辦任何事首先想到的就是網(wǎng)絡(luò)。找工作這事兒,他們當然也是到網(wǎng)上踅摸。2017年7月5日上午,小程先在“58同城”網(wǎng)上看到一則“暑期工(星巴克兼職)日結(jié)”的招聘信息。按著上面留的電話打過去,人家說,應(yīng)聘的人比較多,需要到未央?yún)^(qū)玄武路凱旋大廈18A01室去面試。用手機地圖一查,凱旋大廈就在地鐵二號線大明宮站的D出口樓上。哥兒仨決定,馬上就去凱旋大廈看看。
中午11點半,他們找到了地方。接待他們的,是一個瘦瘦的年輕人,自稱“緱經(jīng)理”。緱經(jīng)理說,他們是一家人員管理公司,星巴克職位滿了,但可以把他們介紹給新城區(qū)五路口一家咖啡廳工作。具體做什么事呢?哥兒仨挺好奇?!昂髲N!”緱經(jīng)理回答得挺肯定: “你們?nèi)绻敢馊?,要簽一個協(xié)議,每人交400元的押金。等你們工作一周后,拿收據(jù)來,我們給你們退錢!”緱經(jīng)理二十五六歲,中等個頭,瘦瘦的,看上去像鄰家哥哥一樣親和。
“好的,我們再考慮一下?!毙√扑麄冐沓鲩T時,緱經(jīng)理客客氣氣地把他們送到了門口。
在這座城市里,雖說也泡過酒吧、蹦過迪,但都是同學生日之類的時候偶爾去過一兩回。小唐他們仨還真不知道咖啡廳的后廚干什么?!俺四タХ?,還會做一些西式簡餐吧,比如三明治之類的東西?!毙〗÷暩鷥晌慌笥燕止?。不管是學磨咖啡,還是做簡餐,對這三個年輕人來說,其實都挺有誘惑力的。有了這咖啡香味飄進腦子里,哥兒仨下午再照著手機上的招聘信息去轉(zhuǎn)別的地方,就都覺得像手里的瓶裝水一樣寡淡無味。本來,他們一開始就對到咖啡廳打工有興趣,只是因為400元押金的門檻,才讓他們猶豫起來。
轉(zhuǎn)悠到下午5點多,哥兒仨分析了可能找到的工作的各種利弊,最終決定,早點去凱旋大廈吧,別等人家下班了。人家不是說了嘛,工作一周后,拿著收據(jù)給退錢嘛。
還好,中午接待他們的那位緱經(jīng)理還在,神情依然是那么親和。緱經(jīng)理讓他們仨一人填了一張《入職申請書》,然后領(lǐng)他們到財務(wù),每人收了400元,給他們一人開了張收據(jù)?!安缓靡馑迹∧鄾]了,今天給你們蓋不成章子了?!必攧?wù)也是個小伙子,他把三張白條子撕給哥兒仨:“先拿著,要蓋,明天來?!本椊?jīng)理加了三個人的微信,親切地拍拍他們的肩膀:“好了,回去等通知吧?!薄安缓瀰f(xié)議嗎?”小程嘴快,其實小江也想問?!安挥昧耍羞@個申請書就行了?!?/p>
回去時,哥兒仨專門繞道去了一下五路口??墒牵迓房诳梢灾傅罔F一號線的一個站點,也可以是一個很大的概念,緱經(jīng)理可沒跟他們說那家咖啡廳究竟在什么位置。原本說好第二天一早就能去上班的,一夜不見動靜,第二天上午,小唐就代表哥兒仨打電話問緱經(jīng)理。 “你當找工作是在市場上買菜那么簡單?我不是跟你們說過了嘛,工作找好了,我會馬上微信通知你們的?!彪娫捓?,緱經(jīng)理的態(tài)度很不耐煩。
錢已經(jīng)交出去,就算拴死套牢了。哥兒仨沒轍,只好硬著頭皮再等信兒??梢幌肫鹱蛱焓論?jù)上沒蓋章子,就覺得這是個隱患。萬一,以后退錢時,人家不認怎么辦?這樣一想,哥兒仨就決定再跑凱旋大廈一趟。除了蓋章,也順便催催緱經(jīng)理。
下午4點半,哥兒仨又來到凱旋大廈??墒?,18A01房間卻大門緊閉。今天是星期四,這家公司怎么會不上班呢?門口,還有四個年輕男女。一問,都是沒找到工作來這兒要求退錢的,而且,都來過幾次了。
打通緱經(jīng)理的電話,他一句“正忙著呢!”就掛了電話。再打,干脆就不接了。原來,這家公司是在耍流氓?。?/p>
哥兒仨徹底被激怒,他們決定報警了。
水杯還擱桌上呢
凱旋大廈是一棟商住兩用樓,里面既有住戶,也有出租的寫字樓。未央分局大明宮派出所民警佘家駒出警時看到,凱旋大廈18A01室房門確實鎖著,這家西安宏智財景商務(wù)信息咨詢有限公司的員工不知去向。找了物業(yè),物業(yè)提供了房東的聯(lián)系方式。聯(lián)系了房東,房東又給了租房子的人的電話。此人名叫李強,佘家駒電話打過去,是空號。
佘家駒和同事又來到大明宮工商所。這家“宏智財景”公司在工商所登記的法人代表名叫楊鑫,另外兩個股東,一個叫李強,另一個叫趙凱。楊鑫、趙凱的電話同樣撥不通。房東說,租房子時,這三個人一起來的。那個楊鑫,房東還叫得上名字。
有警察、房東在場,物業(yè)人員弄開了宏智財景公司的門鎖。進去一看,除了沒人,沒什么不正常呀。公司的隔子間里,員工喝了一半的茶杯都還擱桌上呢。可民警發(fā)現(xiàn),這家公司其實除了辦公的桌椅,連一片完整的紙都沒有。
這些年來,涉眾詐騙案呈井噴式高發(fā),而公安機關(guān)的警力有限,一般來說,5000元以下的詐騙案,派出所只能作為治安案件立案。以大明宮派出所為例,一個月光刑事案件就要立170起左右,每個刑警手上都有一堆在辦的案子。像這樣一起每人被騙400元的案子,值不值得投入大量警力進行偵查呢?
所長郭廣強認為:盡管這起案子案值不見得有多大,但一定要查下去。這種以暑期工為誘餌的中介公司,坑的多是在校的大學生、高中生。對于他們來說,這段經(jīng)歷可能就是走入社會的第一堂課。如果任由騙子逍遙法外,不僅騙子會繼續(xù)騙人,這些受騙的年輕人剛剛開啟的人生之路,也會蒙上一層陰影。所以,大明宮派出所不惜代價,也得把案子查個清清楚楚。
那么,僅有唐濤等三名報案人,就遠遠不夠。民警起草了一個通告,讓物業(yè)貼在了18A01房間的門上。通告說,宏智財景公司涉嫌詐騙,讓受害人盡快到大明宮派出所報案。但是,通告貼出去后,效果并不明顯。刑偵所長趙朝剛提出,讓受害人唐詩通過朋友圈在手機上發(fā)布這一信息。這下,在大明宮派出所每天都有宏智財景公司的受害人來報案。半個月內(nèi),報案人已經(jīng)達到了97人。
從受害人報案的情況看,宏智財景的工作人員多數(shù)用的都是化名,或者像“緱經(jīng)理”這樣,不留具體名字。公司員工的電話、工作微信和QQ號,也都是臨時使用。楊鑫不接電話,余家駒就亮明身份,添加了他的微信。從此,楊鑫每天都會收到余家駒要求他到派出所來接受調(diào)查的通知。有警察天天在屁股后面追著,總不是件輕松愉快的事。這個楊鑫東拐西繞,居然托了好幾路熟人找余家駒說情。 “讓他先來所里!”余家駒是湖北人,他用湖北味的西安話跟誰都這么說。在楊鑫微信“嘀”聲一響就全身緊張的時候,佘家駒還在埋頭苦干,加緊搜集他的各種信息。在有一天,楊鑫發(fā)現(xiàn)警察連他女朋友回岐山老家坐哪輛大巴都能知道時,終于扛不住了。7月18日,楊鑫到大明宮派出所來投案了。
“不敬業(yè)”的員工
楊鑫是陜西白水人,27歲,長得高高胖胖。他的西安宏智財景信息咨詢有限公司注冊于2月份,6月23日才搬到凱旋大廈。到7月5日關(guān)門,總共在凱旋大廈營業(yè)了12天。這12天一共接待了多少求職者呢?他說不清,因為公司根本就沒有賬目可查。求職者留下的收據(jù)存根,都在當天就銷毀了。開公司,他們就是以騙求職者的錢為目的。比如,招聘廣告上說的肯德基、麥當勞和星巴克,人家企業(yè)從來也沒有委托過他們尋找求職者;而他們也不曾跟這些企業(yè)聯(lián)系過。
除了兩個合伙的股東,楊鑫交代,他手下還有四名員工,他們分別從事“來訪”和“面試”兩種職位。做“來訪”的,負責在網(wǎng)上發(fā)布虛假的招聘信息。除了小唐他們上當?shù)摹?8同城”,還有“趕集網(wǎng)”“智聯(lián)招聘”和“百姓網(wǎng)”等。在網(wǎng)上,“來訪”留下自己的工作電話。有人來電話咨詢,他們負責接待。干“來訪”的,沒有相貌要求,但要特別會說話。電話里話不可能說得多,但幾句話就得說得人想來公司看看。人一來,“來訪”的任務(wù)就算完成,把人交給“面試”,完事。
干面試的,甭管男女,就都得有點形象、氣質(zhì)。他們的工作也不復(fù)雜,但要會看人下菜。人家沖著肯德基、星巴克來的,你總不能說,給人家找的工作正是肯德基、星巴克吧?人家上門一問,不就穿幫了嗎?空氣一樣的工作,也得看人下菜,給人家說得真真的。不見人下來,也得樓梯響。對于“面試”來說,那份《求職申請表》不過就是件道具。節(jié)目演完,領(lǐng)到財務(wù)去交錢,才是玩真的。后來,民警統(tǒng)計凱旋大廈的受騙者發(fā)現(xiàn),他們中,大學生、高中生占到了七成以上。少的被騙200元,多的被騙800元,大部分和小唐哥兒仨一樣,一人被騙去400元。
一般來說,面試都會答應(yīng),三天之內(nèi)會給人家通知。三天之后,怎么辦?那也好說,網(wǎng)上不是有海量的招聘信息嗎?隨便下幾個微信發(fā)給人家,先糊弄著。有個沖著麥當勞來應(yīng)聘的大學生,就這樣被“面試”糊弄到一家快遞公司分揀郵件。干了半天,那個小伙子不愿意了,來公司要求退錢。這些交過錢的應(yīng)聘者,在宏智財景公司被稱為“售后”。每天,都有“售后”登門來,不是催問工作,就是要求退錢。遇到這種情況,“面試”們的辦法就一個字:拖!他們最常見的說法是:退錢,需要我們經(jīng)理審批,而且需要15個工作日。你說經(jīng)理在哪兒?經(jīng)理不在。出差了。至于那個不愿干快遞分揀工差事的大學生,在公司眼里,倒是個難得的活廣告:看,公司不是不給人介紹工作;是介紹了,這個人不愿意去干嘛!
不管“接待”還是“面試”,都是不拿工資的。至于提成,每個人拿的比例也不一樣。比如“面試”唐詩等三人的那個“緱經(jīng)理”,因為是有經(jīng)驗的老手,他一單可以拿到55%的提成。
“緱經(jīng)理”名叫緱某軒,全國只有一個。專案組調(diào)出此人的戶籍信息讓唐詩等人辨認,三個受害人確認,就是這個人。幾天之后,緱某軒就在一家網(wǎng)吧被民警抓獲。
緱某軒的真名也就楊鑫知道。在這兒干的員工,大多用的是化名。有的對應(yīng)聘人員用化名,在公司內(nèi)部用真名;有的即使對內(nèi)部的人,也隱瞞了真實姓名。因為是臨時扎的堆兒,有的人,大多數(shù)員工就知道他一個“胖子”之類的外號。
緱某軒到案后,交代了化名“劉欣”的“面試人”時某欣。23歲的時某欣是咸陽人,短發(fā)、戴眼鏡,一張如刀利嘴,即使面對警察也不減鋒芒。民警從她的手機上調(diào)出了她發(fā)送的各種招聘信息,有麥當勞、肯德基、德克士的,有酒店服務(wù)員,有超市促銷員的,問她都是哪個具體單位的,她一概稱不知道:“那幾天來公司應(yīng)聘的人少,我就臨時做了幾天接待。信息都是轉(zhuǎn)同事的?!泵窬瘑査骸澳憬o別人介紹工作,卻對這些工作崗位什么都不知道,你解釋一下原因?!睍r某欣的回答居然是:“說明我不敬業(yè)唄?!彼苑Q就是公司里一打醬油的,也就是混日子的?!澳敲矗隳芙o求職者安排你微信上說的那些工作嗎?”民警再問她,她承認:“不能?!?/p>
這個時某欣也算個老江湖。18歲時,她就因涉嫌詐騙被西安某派出所傳喚過。當時,她干的就是這一行。也就是說,她在這一行當里,至少已經(jīng)有五年的從業(yè)經(jīng)歷了。在凱旋大廈干,她的提成和緱某軒一樣,也是55%。
公司套公司
時某欣說,她的招聘信息轉(zhuǎn)自同事張盼和王婷。民警加了這二人的微信,將她們傳喚到派出所。人來了才知道,張盼名叫張某盼,而在公司里對求職者聲稱名叫“王玥”的“王婷”,其實真名叫王某婷。找這個王某婷,佘家駒費了不少勁。佘家駒發(fā)現(xiàn),“王婷”的手機上關(guān)聯(lián)了一部別克轎車,這部車有違章記錄。調(diào)出車主的照片讓時某欣、緱某軒等人辨認,“王婷”就變成王某婷了。
老家在旬邑的王某婷也是個資深從業(yè)人員,而且是公司的“金牌面試”。在凱旋大廈的12天里,她的收入是8000多元。另外,還有一個“金牌面試”,是臉上有疤的安康人汪某武,還是另一個公司、西安秦衡管理有限公司的股東。時某欣、張某盼、王某婷等,其實都是秦衡公司的人。
據(jù)楊鑫交代,在凱旋大廈18A01室里,同時有兩個公司在辦公,雖然只打了宏景財智公司這一張招牌。
楊鑫說,秦衡公司的老板叫李歡歡,是這個行當里最資深的員工。起初,李歡歡給別人干,后來,他開了自己的公司。這號以騙人為目的的公司,都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李歡歡的公司原先在小寨,他手下人手多、業(yè)務(wù)多。合在一起辦公,會顯得宏智財景公司更有人氣,對楊鑫來說,是好事。
李歡歡被傳喚到大明宮派出所。“我哪兒是什么老板呀,我就是個普通的員工?!崩顨g歡說,他所在的西安秦衡企業(yè)管理有限公司,法人代表另有其人。在凱旋大廈這段時間,他的職位是“面試”,總共收入了6000余元。民警再到工商所一查,發(fā)現(xiàn)這家公司的法人代表名叫羅某,另有包括汪某武在內(nèi)的三個股東。那么,李歡歡究竟是個什么角色呢?
調(diào)查楊鑫的資金來源,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在12天里,他一共收入了4萬余元。而他的錢,是由李歡歡的支付寶轉(zhuǎn)過來的。也就是說,李歡歡應(yīng)該是楊鑫的上線。隨著羅某的歸案,謎底被揭曉了:這家秦衡公司是2016年9月李歡歡讓羅某出面去注冊的,這個公司,老板仍然是李歡歡。李歡歡很早就在這個行當里混,曾經(jīng)是宏智財景股東趙凱哥哥公司的員工。通過趙凱,他認識了楊鑫。鉆進這個缺德的行當,這個29歲的年輕人已經(jīng)把戶口從甘肅環(huán)縣老家遷到了西安,并且在西安買了兩套房子。兔子不吃窩邊草,可這小子啥草都吃。在民警傳喚他們期間,他還騙了羅某一萬元,說是要替他打點辦案民警,好讓警察放羅某一馬。
到2017年10月13日,本案涉案的20名犯罪嫌疑人中,有13人已經(jīng)被刑事拘留。10月15日,大明宮派出所舉行了一個贓物發(fā)還儀式,將5萬佘元現(xiàn)金發(fā)還到131名受害人的手中。后續(xù)的追責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