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措
地老天荒,山高水長,神秘莫測,極致的荒涼里,隱藏著自然本身的勃勃生機。這個世界生而孤獨,本該不受人類侵擾。
然而,我還是去了。從黃河源到長江源,再到最難找尋的瀾滄江源頭吉富山。這,并不值得炫耀!
讓自然歸自然,可是,那些沒有抵達的遠方,又總讓人心癢……
扎陵湖與鄂陵湖,如黃河源頭的門戶。車隊必須要在瑪多鄉(xiāng)把油箱加滿,包括每車自備的油桶。從瑪多轉(zhuǎn)進扎陵湖,土路路況良好,很像多年前去往玉樹的路。
大道筆直,安靜空曠,車后揚起長長的塵霧,離人類聚居的地方越來越遠。閃著銀光的靜默湖面如海市蜃樓虛幻出現(xiàn),飄飄搖搖,有山有草原有湖水。不斷接近,卻見波濤拍岸,嘩啦啦如狂風(fēng)如暴雨,如大海沖擊海岸所能發(fā)出的聲音。刺眼的陽光慢慢淡下去,天地增加了飽合度,綠色的草地和山坡都染成了金黃色。
扎營在扎陵湖畔,湖水望不到邊,湖上的云淡紫深藍灰白自由變幻。發(fā)電機響起,營地?zé)糁?。有人說似乎看到有動物在營地周圍活動,可能有狼。下午在途中遠遠見到了小狼群,動物見到陌生的東西出現(xiàn),早就消失得無影蹤。即使真的是它們出現(xiàn),應(yīng)該也是好奇我們這群神秘的動物吧。
然而狼并沒有來,一覺到天明。
帳篷外,天空是淡淡的粉色。海拔從2000多米一天之內(nèi)就到了4000多米,早上幾乎每個人都在說頭疼,動作略顯緩慢。在清晨清透的光影中,一家三口人由山坡后慢慢的走過來,男人是典型的康巴漢子,女人穿著藏袍戴著一頂花布羊毛帽子。這里是他們家的夏牧場,到了冬天他們就回到離鎮(zhèn)不遠的村子里去了,他們不太聽得懂漢話,站在粉紅色的天光下一直笑,牙白得晃眼。
去往黃河源的路上有很多大坑。在扎多鄉(xiāng)前經(jīng)過十幾公里內(nèi)唯一的一戶人家,一群野驢正在房子后面的山坡上吃草,見我們的車子停下,一位穿著藏裝的村民帶著兩個小孩子走過來,他說這里的野驢和野馬很多,不太遠的高山上他也見過黑毛熊。
之后的路,我們真的如同到了野生動物的樂園,一路上已經(jīng)見過很多群的野驢、野馬和藏原羊,來周說當(dāng)?shù)厝耸墙^對不會殺害野生動物的,他家的周圍總是會有野生動物跑來跑去,家里的狗不會去追咬,那些動物也不會有任何傷害,從古到今,就是這樣相安無事的依存,各有各的活法。
午后,車隊路過一處寺院。這個寺院據(jù)說是格薩爾王的點將臺,格薩爾王是藏族人心目中的曠世英雄,他一生南征北戰(zhàn),統(tǒng)一了大小一百五十多個部落,關(guān)于他的各種遺跡最主要就在玉樹一帶。格薩爾王被藏傳佛教的寧瑪派演繹為蓮花生大師的化身。
終于到達黃河源頭約古宗列,雖然一路都在海拔4000米之上,又經(jīng)過各種坑坑洼洼的路,卻比想象中的要輕松得多。難以想象空曠原野中的這么一股地下涌出的泉眼漫漫成為涓涓細流,最終匯成流向大海的滔滔黃河水??耧L(fēng)吹起清泉邊的經(jīng)幡,似乎悄無聲息卻又顯得莊重。
從黃河源頭到曲麻萊縣城途中,翻過海拔4600米的埡口,兩側(cè)風(fēng)光完全不同,山的那邊還是黃色為主略顯蒼茫的山坡和曲折的河流,這邊則是綠絨絨的群山,河流寬廣,開闊的河谷和大片的草原。露營地的海拔有4500米。
曲麻萊縣城,只有一條主街,手機終于有了信號,在荒原上走了幾天的人感覺離開這個世界好像已經(jīng)很久了。在縣城里加油修車,很晚才出發(fā)。剛下過一場大暴雨,大坑小坑都積滿了水,一路涉水沖坡到達治多縣城,正是接孩子下學(xué)的時間,街上很是熱鬧,城中央有成片的瑪尼石和經(jīng)幡。出城走多彩鄉(xiāng)方向,路況更差,大大小小小的水坑和斷路,海拔一直在4500米以上。
遠遠看去河卡鄉(xiāng)很像是在阿里走了很久后突然見到的獅泉河鎮(zhèn),明晃晃的房屋在山前排開。手機信號再次出現(xiàn)。村子中央是連續(xù)的大水坑,路兩邊是連排的小店鋪,人們就在水坑邊上自在來往。
陽光正待西斜,車隊迎著刺眼的陽光沿河前行,寬廣的河流在草原上曲折流淌,深藍的湖面閃著銀光。跑出河卡鄉(xiāng)十多公里后,車隊在一條急流的河邊扎了營,天邊的云彩很美。再次走在了探險的路上,目標(biāo)是瀾滄江源頭,沒有人知道路在何方。
在嶙峋的山峰中間穿行,經(jīng)過河流與牧場,翻過海拔4800多米的埡口,人與車似乎都走出了高原反應(yīng)的癥狀變得無比輕快起來。在去往索加鄉(xiāng)的分叉路口向左拐進峽谷,幾公里之后,先是濕地草場然后是荒漠,路面極為濕軟,偏離路面極有可能陷進去。而路就在濕地處結(jié)束,除了搜索到的衛(wèi)星地圖和大概的方向,去往瀾滄江源頭幾乎沒有任何具體的數(shù)據(jù)可供參考。
聽說,有人曾經(jīng)四次來到這里,其中一次在周邊轉(zhuǎn)了三天,卻始終沒有找到進去的路,每次都是無功而返。
穿過濕地爬上山坡,在坑坑洼洼的濕地上朝著東南方向找路,偶爾能看到一條摩托車的印跡都狂喜一下,可惜車轍又馬上消失了,然后再尋找,如此反反復(fù)復(fù)。 經(jīng)歷無數(shù)次和無數(shù)種顛簸扭動終于走出濕地,看到河對岸有一條清晰的土路,立刻涉深水過大河直奔過去。
尋尋覓覓前行,一路經(jīng)過濕地草場,一路涉水過溝,一路與野驢、狐貍、藏原羊相遇。路途中還看到一輛獵豹和一輛大卡車分別遺棄在路上。
傍晚,河水看來小了很多,山背后是一片雪山,比照衛(wèi)星地圖,我們的方向一定是對的。遠遠看到一處半遺棄的院子,這就是今晚的營地了。正屋墻上掛著一排照片,與正屋相連的小屋里沿墻的幾張床上半鋪著被子,墻上掛著數(shù)張積滿灰塵的唐卡。西偏房的墻上貼著花花綠綠的布,窗戶上掛著個花窗簾,屋角堆滿牛糞餅,就在這間屋子靠窗的床上鋪了墊子和睡袋。
第二天一早,把全部的東西留在營地,出發(fā),沿溪流而上,兩岸是濃綠的濕地,沼澤灘地難以行車,只有蛇行穿過河道,深深淺淺地涉水而行走了三四個小時,回程里用心數(shù)了數(shù),車隊穿河而過超過了125次。沿途只有三四戶夏季牧場的白帳篷,牦牛在四周活動,其余的再也感覺不到有人存在的跡象。
靠近源頭路上都是大石頭,水流變?yōu)闇\灘,把車停在山腳下,人開始徒步上山。在海拔5000米左右的山谷里爬了一個多小時,在一堆碎石上發(fā)現(xiàn)了國家地理的地標(biāo),我們終于到達了瀾滄江的源點。
吉富山上幾乎沒有植被生長的痕跡,山頂?shù)谋娣e看上去也并不大,瀾滄江源頭正是這片冰川融水暗流匯集而成,經(jīng)過中國的青海、西藏和云南進入老撾和緬甸的界河后始稱湄公河,最終流入中國南海。自然界的能量實在令人嘆為觀止。
返回營地,下山不久,迎面開來三輛越野車,從最后一輛車里走出兩個外國男人,其中一位說他一直關(guān)注江河環(huán)保,從瀾滄江的下游一直到了這里,已經(jīng)用了七個多月的時間。他們在西寧租車進來又在當(dāng)?shù)卣伊讼驅(qū)?。沿路返回感覺上快了很多,爬上山頭,站在山頂,四周群山環(huán)繞,云在天頂覆蓋下來,人變得渺小,被諸山包圍,被白云圍繞,被神奇感召。 剛剛下過一場大雨,7月的草原上有一片白雪皚皚。天空一半是陽光照耀一半是陰云密布,大地一半是濃綠一半是雪白,車隊在白雪中間穿過,引發(fā)激情澎湃。
又回到?jīng)]有路的路,憑著記憶在山路顛簸。在一戶放牧人家的帳篷里,住著一家三口,爸媽都很年輕,他們的小女兒康珠才兩歲,一點都不怕生人,上來就笑瞇瞇地拉住陌生人的手,在她的小小世界里應(yīng)該還沒有“怕”這種感受吧。她爸爸的腰間別著一個對講機,隨時與幾個遠處放牧的人對話。他們放牧都是騎著摩托車,所以在這一帶我們才能偶爾看到摩托車的車轍。到索加鄉(xiāng)已經(jīng)是深夜11點多,這是從青海去往西藏的最后一個鄉(xiāng)了。
天還沒亮就起床,微明已在路上,天空慢慢出現(xiàn)粉紅和淡藍的彩霞。轉(zhuǎn)過一道山,選在一處牧場的屋前點火造飯。一馬平川,走了很遠才能有如廁的地方。一只小田鼠從洞里鉆出來,站直了身體向遠方眺望。遠處,是一座黑色尖頂?shù)纳?,中間一條雪白的玉帶云緩緩移動,牦牛和羊成為黑色和白色的點,金色的光照亮綠綠的草原。從青海穿越到西藏,青海的草場濃綠,人跡罕至,還是理想中的藏北草原,到了西藏境內(nèi)的雁石坪,感覺到處都是聲音:火車聲、汽車聲和各種人語聲。
天尚黑車隊已在路上。到70公里外的青藏線到瑪曲鎮(zhèn)天才微明,小鎮(zhèn)依然沉睡。群山掩在黑影中,待陽光初升,照耀綠色大地,道道金光燦燦。每一次在山里的清晨,都感覺如酒后的微醺,忽明又暗,乍暖還寒,心中滿是要爆發(fā)的熱情,又有憂傷揮之不去。
依然是找路、涉深水、過濕地;依然是陷車、拖車、修車??拷先?,到處都是曾經(jīng)的冰川消融后裸露的巖石,雪線在持續(xù)上升中。兩側(cè)雪山中央大河,車沿著河岸艱難前行。長江源頭的姜根迪如冰川像一組巨大的群雕,河水滔滔從這組雕塑下噴薄而出,四周巨石林立,儼然一個冰川應(yīng)該有的氣象萬千。邊上立著幾根水利委員會的觀測標(biāo),2010年的定點標(biāo)示,姜根迪如冰川冰舌前沿在短短3年內(nèi)后退了50米以上,按照這個速度,長江源頭的姜根迪如冰川也許很快就會消失。
原路返回,河水接受了一天的雪山融水,正是水位最高的時候。三江都已順利到達源點,車況堪稱完美,而出山之后就是最容易的青藏線歸家路。車隊在茫茫濕地中各展神通,只見一車將上岸又覺坎太高,水中轉(zhuǎn)身迎著水流想回到河中央的小塊沖積州上,可惜河底已壓到松軟,頓時深陷河中。停車在沙洲上的小王穿上水褲拉著牽引繩沖下了水,試了幾次都不能靠近車身,此時,水流極大車越陷越深。拉著拖繩艱難走到車頭憑著經(jīng)驗摸索著把繩子掛上,總算把河里的一車三人拉了上來。水進發(fā)動機燒壞了電路,車確定是不能走了。
此時,狂風(fēng)大雨突降。水位一直很高,三輛停在水中央的車只能就地等待。西邊天際一片陰云中慢慢展開藍天白云畫卷,像在描繪一個天國,河水倒映著這片天國圖景,風(fēng)雨呼嘯,電閃雷鳴。
就這樣,在狂風(fēng)黑夜中靜坐,不時下車去觀察水位的變化。
不到5點,水位降到低點,可以拖車過河了,海拔4000多米,枯坐一晚,寒風(fēng)凜冽卻因為惦記和緊張都忘記了高反,幸虧連夜衛(wèi)星電話聯(lián)系到了拖車可以進來救援,把壞了的車拉到小山坡上,車隊終于出山。
一路向北向東,遠離荒原與清寂,遠離自然,更靠近城市。后視鏡里,云越來越高越來越遠,直到消失在城市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