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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丙申年

      2018-05-08 02:50:36王明明
      鴨綠江 2018年5期
      關鍵詞:趙陽鄱陽湖郵票

      王明明

      汽車在鄱陽湖大堤上緩緩前行。這一幕曾在我夢里出現(xiàn)過。馬小鵬雙手緊握方向盤,不經(jīng)意脫口而出這一句。很怕被她聽到,他向后視鏡瞄了一眼,穆曉早已在后排昏睡過去,兒子的頭偎在穆曉的懷里,兩只小腳抵在車門上,就像兩只猴子。

      丙申年猴票的發(fā)行消息一出,馬小鵬第一時間想到了趙陽。從十幾歲到三十幾歲,他們二十年的緣分終歸與郵票脫不了干系,以至于時隔多年,在馬小鵬和趙陽鮮有聯(lián)系的現(xiàn)在,當馬小鵬試圖為他們的關系找到一個分水嶺,抑或說某種儀式的時候,郵票仍舊是他最佳的選擇。于是,馬小鵬早早地就跟集郵公司的同事打了招呼,能不能幫我留幾套小本票?答案當然是否定的。這東西就跟電影首映一樣,總有個具體的時間,即便是點映,也要有個具體的放映時間,不是你想提前飽眼福就能飽得到的。況且,還限購。發(fā)行當天,馬小鵬一大早就趕到了單位樓下的營業(yè)廳,假裝集郵愛好者一樣擠在人群當中,其實他至多曾經(jīng)算是個發(fā)燒友,現(xiàn)在恐怕連發(fā)燒友也算不上。他備好零錢、排隊、登記身份證,最終他得到了一個小本票和兩張四方聯(lián)。馬小鵬原想將他老婆穆曉的身份證也揣著多買一套的,想想還是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馬小鵬小心翼翼地打開小本票,這款郵票由兩枚組成,咖啡色底的那張,紅臉的黑猴子左臂正攀著樹枝,右手舉個紅色的蜜桃;白色底的那張,土黃色皮膚的紅臉猴子正盤腿穩(wěn)坐,它正對著觀眾,左右各懷抱一只小猴子在它腿上,兩只小猴子的嘴則正好親在大猴子的左右臉上,可愛至極。馬小鵬仔細端詳著,這可是黃永玉老爺子時隔三十六年后的又一次猴票作品,1980年庚申年的那款猴票他們是沒福氣得到了。1980,多么遙遠,那時他和趙陽尚未來到這個世界,而今那款郵票快成絕版了,不是他這經(jīng)濟條件的人想買就能買到的,這次的他們一定要珍藏起來。這一年,畫家黃永玉老爺子92歲高齡了,極有可能是大師最后一次畫猴子了。馬小鵬想,他和趙陽,他們倆能活到92歲嗎?簡直不敢奢望。

      買到猴票的第一時間,馬小鵬就將這一消息告訴了趙陽,并打算立馬將郵票給趙陽快遞過去。他沒想到,電話那頭的趙陽卻并沒有想象中的興奮。寄什么?你先放著就是,等什么時候見面了當面給我唄。

      馬小鵬猶豫了。他并不想見趙陽,他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趙陽了。放著就放著吧。

      這一年,集郵公司的活動還挺多。馬小鵬所在的城市在歷史上曾誕生過一位與莎士比亞、塞萬提斯齊名的東方喜劇大師。夏末時,政府舉辦過一系列紀念活動,馬小鵬所在的郵政公司也發(fā)行了一整套的首日封和明信片,他也給趙陽留了一份,蓋上了漂亮的紀念郵戳。他在陽光下將明信片上郵戳的黑色油墨吹干,然后將它們夾在某本書里,準備一齊帶給他。

      現(xiàn)在,猴票裝在塑料薄膜袋里,被放在了擋風玻璃前,郵票里兩只猴子,噢,不,是四只猴子正隨著坑坑洼洼的路此起彼伏,跳舞一般。馬小鵬想,那只黑色的猴子就是趙陽,而另一枚中的土黃色猴子就是他,抱在他懷里的是穆曉和孩子。

      穆曉唇齒間翕動一下,并未睡熟,她的一只腿從駕駛座和副駕駛中間的空隙搭了過來,險些踢到變速器上。馬小鵬有些發(fā)火:多危險!她難道不清楚他這個新司機正駕車行駛在怎樣的路上嗎?進而他又想到,每次出來都是如此,她不是吃就是睡,把他們的新車弄得像火車臥鋪一樣亂七八糟,她怎么就能為了目的地而將沿途的風景統(tǒng)統(tǒng)忽略呢?出來玩,過程對于她究竟意味著什么?他甚至對穆曉對他十足的信任和依賴略感厭煩,長途旅行,她竟這么放心將自己交給他?而不是與他分擔壓力。

      他的擔憂,正隨著腳下鄱陽湖的粼波一起翻滾,隨著草洲此起彼伏。

      馬小鵬駕車行駛在有兩層樓高的鄱陽湖大堤上,施工車輛不時交會而過,僅有兩車道寬的大堤每有車輛交會似乎都在顫抖、在喘息,然后灰土漫天,接著,灰土在夕陽中變黃、變淡,直到眼前再次出現(xiàn)鄱陽湖的開闊。馬小鵬一次次沖進漫天灰塵中,被包裹著,那種神秘感讓他無所畏懼,等神秘勁一過,堤壩與湖面的落差赫然眼前,又讓他意識到欣賞美景所要付出的代價,他一次次告訴自己腳下的路有多么艱險,稍有不慎,他將隨著整輛車葬身此處。那樣的話,穆曉一定會發(fā)瘋,就為了送幾張破郵票。簡直不可理喻。倘若是在幾年前,在他還沒和穆曉結合、兒子還沒降臨時,馬小鵬曾一度有些期盼生活中的“壯烈”或“戛然而止”的狀態(tài),起碼比庸庸碌碌一輩子到頭來再得個老年性癡呆、半身不遂等病癥來得利落些,也干凈些。后者他見多了,他居住的小區(qū)就有,還不止一個,他們借助輪椅或板凳行走,面目扭曲,鼻涕和口水左一把右一把。有一個老太太則要人從后面環(huán)抱著她,一點點幫著她練習挪步。他想,倘若有一天他變成這樣,穆曉絕不會對他這么好。畢竟生活的境遇早已變化。成家以后,他越來越意識到作為父親、作為兒子,自己肩上的責任,這種責任時常讓他喘不過氣來。兒子出生時得了兩場大病,將他折騰得不輕,人一下子就老了。等這兩年兒子大些了,他又陷入了另一種壓抑中。好比這一次,趙陽在電話里激動地說,鄱陽湖的蓼子花開了,難得一見的“草原花?!保瑏砜纯窗??馬小鵬想,機會總算是來了。他排隊買的丙申年猴票,從春天拖到了秋天,連他蓋了紀念戳的首日封也拖了整半年,還叫什么首日封了?都趁機帶給他吧。他當真想去,畢竟有幾年沒見趙陽了??墒撬葜苣聲砸残?,孩子幼兒園也放假,哪有不帶她們一起的道理?那要如何給她們倆“交代”呢?他畢竟不是公務外出,是給他送郵票,是散心游玩。倘若真是丟下她們只身而去,好像證明了老同學趙陽在他心中比老婆孩子還重要似的,即便馬小鵬不得不承認,多年以前,趙陽的確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馬小鵬思忖了很久,最終也沒能找到給她娘兒倆“交代”的理由,就只好帶上她們一起。

      眼下,這樣的越野行令人狂喜,出來玩就是要舍棄高速、走鄉(xiāng)村公路、走土路,這才有意思嘛!郵票里的猴子在擋風玻璃前跳躍,夢里曾多次出現(xiàn)的這一幕格外熟悉。在夢里,或許出現(xiàn)在車窗外的是濕漉漉的霧氣,是裹挾著越野車的蓼子花海,而不是塵土。但其實,差不多是一個意思。

      馬小鵬是中午趕到趙陽所在的縣城的。一下車,他就將郵票遞給了趙陽,本以為趙陽一定會很激動地打開看,然后認真地將這份禮物收好。這禮物的難得之處他們都清楚,不光是猴票的問題,更是黃永玉的猴票。黃永玉的名氣,學美術的他們不可能不知道。不承想,趙陽卻并未打開看,他剛接過就又塞給了馬小鵬,你先拿著,我沒帶包,晚點兒再給我。馬小鵬內(nèi)心百感交集,只得將郵票扔回了車里。

      緣分這事真是奇妙。二十年前,他還在東北的邊陲小鎮(zhèn)里讀中學,而趙陽的家卻在這鄱陽湖濱。當時流行一時的“交筆友”的游戲?qū)蓚€不相干的人聯(lián)系到了一起,他們彼此都喜歡繪畫、喜歡郵票,就在你來我往的信件中交流著他們共同的愛好。他們每次給對方去信都會選擇不同的郵票,然后小心翼翼地將信封上蓋了郵戳的郵票撕下來,夾到本子里。高考時,馬小鵬成績不理想,選來選去都找不到合適的院校,趙陽說要不來我這兒吧,我們一起讀師范。就這樣,馬小鵬奔波了兩千多公里、跨越了大半個中國來到江西,和趙陽一起讀了師范學校的美術專業(yè),成為同一專業(yè)不同班的同學。馬小鵬清楚地記得,開學的第一天,他就急切地帶著郵冊跑到了趙陽的寢室,兩個“筆友”終于從信紙里走到現(xiàn)實中。他們彼此翻看著對方的集郵成果,兩個世界終于融合到了一塊兒。在郵票盛行的時代,作為學生的他們并沒有錢去購買新發(fā)行的郵票,說是集郵,于他們而言無非就是將舊郵票搜集到一起。

      中午飯時,趙陽叫來了他一胖一瘦兩個朋友作陪。這兩個人長得實在有點丑,一胖一瘦、一黑一白,就跟《鹿鼎記》里的胖瘦頭陀一樣,馬小鵬索性就在心里這么稱呼人家。對于那個又白又胖的同事,馬小鵬從第一眼見時便覺相熟,似乎在哪兒見到過,絞盡腦汁卻沒想起來,只得作罷。難得見到趙陽,平白多出來兩個不相熟的人,馬小鵬很無奈,卻也沒辦法,到了趙陽的地盤,理應聽他安排。馬小鵬想,他這樣安排自有他的道理。推杯換盞間,馬小鵬總算聽明白了趙陽的用意,趙陽是邀請他來鄱陽湖玩的,這兩個朋友恰巧都在鄱陽湖旁的村子里工作,“胖頭陀”考取了村干部,“瘦頭陀”考取了鄉(xiāng)村教師。趙陽介紹說,他倆都是我以前的同事。

      馬小鵬這才猛地想起來,我見過你。他指著“胖頭陀”說,說完,心里咯噔一下,生怕被看出什么似的。

      對方略顯尷尬。是嗎?我倒想不起來了。那胖子說。

      馬小鵬放下酒杯,心想這話要是反過來就對了,要是那胖子說見過他馬小鵬,他來回應說想不起來確乎更合理,因為胖子的那張臉實在是不容易讓人記住的類型。話到此處,多年以前趙陽在縣郊那所私立中學做老師時馬小鵬曾多次來找他的那些塵封往事似乎就將被揭穿。

      馬小鵬趕忙補充,也可能是我記錯了,但我應該見過你,以前趙陽做老師時我來找他玩過。

      本以為這么輕描淡寫就過去了,誰承想趙陽來了一句,不可能吧?我記得你那時來找我時我宿舍已經(jīng)搬到了一樓,沒和他住隔壁了吧?

      馬小鵬說,不是那次,我記得是在頂樓,我們還在陽臺寫生——

      對——我記得——胖子話到一半,趙陽立馬打斷了他,很羞愧似的,不可能,你就來過一次,那會兒我已經(jīng)搬了宿舍。

      馬小鵬與趙陽對視了一眼,他本以為趙陽是在掩飾什么,不承想趙陽的眼神著實令他失望。馬小鵬頓時失落起來。自己究竟來過幾次呢?馬小鵬在心里回憶著,不是兩次就是三次,甚至四次,肯定不止一次。他清楚地記得有一回趙陽說想畫畫了。趙陽在電話里說,很久沒畫畫了,學校周圍的景色特別漂亮,好想畫一畫。馬小鵬說那你就畫唄。趙陽說一個人沒意思呦。馬小鵬由衷地喜悅,那周末我去陪你畫吧。趙陽還是這副德行,以前在學校時他一旦想畫畫就會叫上馬小鵬。他們的學校位于南昌的東郊,校園很大,景色宜人。趙陽偏偏說多數(shù)人都看得到的那就不叫景色了,他就帶著馬小鵬在校園的犄角旮旯里找旁人不容易見到的風景,去找那些值得特寫的部位。馬小鵬記得那次說走就走的旅行,他帶著畫板就來了鄱陽湖邊當時趙陽教書的學校所在地——白馬鎮(zhèn)白馬中學。畢業(yè)后,他們都從事了跟繪畫八竿子打不著的工作,馬小鵬進了郵政企業(yè),趙陽則回了老家,在白馬中學里教語文課。他們將畫板立在陽臺上,隨夕陽的光眺望過去,遠處是金燦燦的麥田,再遠處是煙囪里冒著煙的工廠,近處國道公路在蜿蜒,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凡·高的“麥田”系列。太久沒動筆了,馬小鵬明顯不在狀態(tài),畫了一會兒他就停筆了。再看趙陽,他竟然流出淚來,在淚水中,趙陽像一頭瘋狂的獅子,將畫板和油彩踢翻在地。

      鄱陽湖的水草正瘋長。一行人選擇在蓼子花開得最繁茂的地段停了下來,沿著堤壩小路向湖底走去。

      時間已近黃昏,遠處夕陽將天際和湖水染成了金色,金色再往上是白色泛藍的天空,下方是受秋季枯水期影響,而裸露的大面積濕地、灘涂,近處才是成片的蓼子花。蓼子花是粉紅色的,連成花海后顏色逐層加深,走進花海中才發(fā)現(xiàn)那些蓼子花正與灘涂上的白色蘆花連成一片,粉中有白,像點綴的雪粒。藍天,晚霞,灘涂,蓼子花海,這些顏色拼湊在一起,蔚為壯觀,像一幅美妙的油畫。只不過由于水汽和陽光的光合作用,加之大堤上彌散開的塵灰,竟將這幅油畫的對比度調(diào)低,有了些中國水墨的朦朧味道。

      這景致,真的該被畫下來。馬小鵬心想,倘若他的畫功沒退步,他一定會將這美景畫下來。如果他夢想尚在,他也會期待將這美景畫成一枚郵票,寄向遠方。

      趙陽拉著他那兩個舊日同事,狡黠地對說,我們開個小會,你們先走。

      馬小鵬心里微微一顫,美景頓時被打了折扣。馬小鵬不知道他是被美景所震撼,還是其他,比如浪漫、情懷……這些,顯然與身邊的人有關,并不是隨便一個路人甲能給予的。這一次,不論是來看蓼子花,還是來給他送郵票,都不過是借口罷了,他只是覺得是時候見見他了。

      趙陽的妻子領著女兒走在前,馬小鵬則帶著穆曉和兒子走在后,他們向蓼子花海深處走去。馬小鵬回頭看趙陽,透過蓼子花的縫隙,儼然可見三個男人的背影——在花海深處解開了褲腰帶。馬小鵬若有所失,趙陽沒叫上他,甚至連問都沒問一句。同時他又有點小高興,在趙陽心中,他和別人終究是不同的。

      一行人散漫地在布滿蓼子花的草洲中間穿梭,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關乎鄱陽湖的話題。鄱陽湖的水運歷史、干旱的季節(jié)、蓼子花和草洲的形成,他們樂此不疲,馬小鵬卻左耳進右耳出。水草繁茂,最深處有一人多高,馬小鵬將自己隱藏其中,被柔軟包裹著,格外安全。身為北方人的馬小鵬,對贛鄱大地的歷史可謂毫無所知。多年以前,對于大學生馬小鵬來說,南方就等于一個趙陽,他的全世界也等于一個趙陽,他就這么一個朋友,這從他只身來到南方讀大學那一刻就定下了。他心里清楚趙陽的世界卻并非如此?,F(xiàn)在,馬小鵬的心思全在孩子身上,在陪伴趙陽的那女人身上,趙陽的孩子和女人,他都是頭一次見。女人是小學教師,為人師表的她看上去細膩、知性、有素質(zhì),一臉旺夫相,不僅如此,在馬小鵬看來更難能可貴的在于她沒有90一代少婦那股嬌滴滴的“作”勁,看上去是個過實在日子的好妻子。馬小鵬心滿意足。她挺著個大肚子,不時一手撐著腰一手撫摸著自己的肚皮,那里面是她和趙陽的第二個幸福的結晶,這讓馬小鵬的心底泛起一層苦澀的漣漪,他都有第二個孩子了。再看那女孩,倒比男孩子淘氣,這一路,都是她領著馬小鵬的兒子東跑西顛,一會兒看旱死的魚,一會兒拿石子往水里扔,后來干脆扯著馬小鵬的兒子朝不遠處的漁船跑去,漁船上立著兩只捕魚歸來的鸕鶿,也不知那兩只鸕鶿彼此是什么倫理關系。

      鸕鶿、漁船、草洲、蓼子花、孩子……馬小鵬突然想到什么,趁大家伙沒注意,他折身疾步返回到大堤上,打開車的后備箱,在里面拿出一塊A3紙大小的藍色畫板,又翻出一張畫紙,然后沖下大堤來。為避免尷尬,他將自己隱藏在草洲里,像個偷窺狂一樣偷窺著眼前的美景,手中的2B鉛筆盡可能飛快地在紙上飛舞起來。趙陽發(fā)現(xiàn)了他,趙陽看了他一眼,又回過頭去,好在沒被其他人發(fā)現(xiàn)。他的舉動,明顯不倫不類,在世俗生活里,他的瘋癲足以被人恥笑。他也不允許他的畫里有這些可能恥笑他的人,除了眼前鄱陽湖的美景外,有的只是兩個孩子,他們站在漁船的船頭,一個彎腰指著地面給另一個看著什么。鉛筆勾勒出兩個孩子的輪廓后,馬小鵬眼角濕潤了,這是他的孩子和趙陽的孩子?。r光荏苒,在丙申年深秋的鄱湖岸邊時空交錯,讓他一時緩不過神來。他記得當年是在學校圖書館的樓頂,他們翻著一本從圖書館借出的雜志,上面有一枚描述友誼的郵票,趙陽說起他最喜歡的兩句詩,是杜甫的《贈衛(wèi)八處士》里的兩句:“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瘪R小鵬清楚,當時趙陽就是說給他聽的,如今全都應驗了。準確地說,那時他就已經(jīng)知道現(xiàn)在的結果,生活大抵如此。馬小鵬不免傷感起來,想到趙陽結婚時他都沒來,那時他在賭一口什么樣的氣,他早已不記得了。后來趙陽干脆說,不來就不來吧,等你結婚我也不去。趙陽說的卻不是氣話,趙陽理智地說,咱倆沒必要非那樣,誰都別給誰包紅包,省了!也免俗了!

      眼下,馬小鵬卻后悔起來,俗氣有什么不好?他真想徹頭徹尾做個俗氣的人,跟趙陽變成金錢酒肉朋友,也省得心里這般難受。過去的歲月,他賭了太多的氣。兩個人最好時好得如膠似漆,他們擠在學生宿舍一米寬的單人床上翻看集郵畫冊,每次寫生他們都相約一起去,他們畫過山、畫過水、畫過天、畫過地,甚至畫過彼此的裸體,畫裸體時他們開著下流玩笑讓對方把自己的物件畫大點兒,對方不服氣,兩個人竟都脫光了比起大小尺寸來……那時他們那么年輕??珊髞砭棺兞耍J真起來,變得凡事都過不去了。馬小鵬對自己的付出越來越在意,對趙陽的反饋越來越在意,當感情逾越了友誼的界限,心里的重壓總是讓馬小鵬無法喘息,他多次發(fā)瘋一樣地將趙陽的一切聯(lián)系方式拉黑,他學會了在雨中奔跑,學會了抽煙,學習用一切方式讓自己失憶??墒屡c愿違,每一次都過不去,就這么反復鬧騰著。后來,當他的生活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賭氣竟變成賭著賭著就忘了。生活變得有那么多事情要他操心,他甚至都不知道還有什么事好值得生氣的,等他再次接續(xù)上一次的氣、上一次的故事,回想起來,日子已經(jīng)一晃過去了幾年,他們竟很多年都少有聯(lián)絡了。

      他們沿著大堤走走停停,半天開了幾十里,直到蓼子花海在他們身后隱退,變成了純綠色的草洲。

      你等過兩個月再來,就更壯觀了。鄱陽湖最好看的季節(jié)是冬季,候鳥都來這兒過冬,攝影家的天堂——也是畫家的天堂。到時可熱鬧了。趙陽說著。

      那你可以每年都來畫畫。馬小鵬說。

      我又不是畫家。

      不是畫家就不畫畫了嗎?

      嘖——早不畫了。

      那你還叫我來干什么?

      馬小鵬生氣了。他沒有再來的打算,甚至對于此次冒冒失失前來,都有些后悔。他想,這一次已經(jīng)夠熱鬧的了,他著實不喜歡這樣的熱鬧。

      晚飯是“胖頭陀”安排的,在與鄱陽湖一堤之隔的另一側(cè)的一個生態(tài)農(nóng)莊。順著堤壩走下去,農(nóng)家樂建在一池人工湖之上,盛開在一池的蓮花中間,集垂釣、野炊、唱歌、住宿等休閑娛樂于一體。倘若沒有胖瘦頭陀在場,人再少點兒,馬小鵬會由衷喜歡這個地方??涩F(xiàn)在,“胖頭陀”的熱情總是讓馬小鵬覺得尷尬,可畢竟“胖頭陀”是好意,怕失了東道主的禮儀?!芭诸^陀”最先從趙陽以前所任教的學校辭職,之后考取了村干部,正好就是這一帶管轄區(qū)域,到了他的地盤就只好聽他的吧!趙陽用神情表示了無奈,他的無奈倒讓馬小鵬的尷尬煙消云散,喜悅由衷而來。馬小鵬也就不在乎自己是否多余了。晚飯吃到一半,馬小鵬就覺出了氣氛的異樣,大家都在聊賺錢、聊股票,馬小鵬覺得自己格外可笑,他是給趙陽送郵票來的,一個丙申年的小本猴票不過十二元錢,在他們的世界里算什么?接著,這農(nóng)莊的老板和老板娘過來陪酒,連小姨子和把兄弟都過來了,包廂里擠滿了人。馬小鵬意識到這是一場庸俗意義上的應酬,身為村干部的“胖頭陀”只是以馬小鵬一行為由頭跟農(nóng)莊老板要了一頓吃請。到頭來,馬小鵬一家只是陪襯罷了,趙陽也是。他覺得很可笑,又不得不逢場作戲地迎合著,將晚飯演繹成一處笑話。

      他倆沒吃幾口,就從主桌上撤下來坐到旁邊的沙發(fā)上唱起歌來,名義上為大家助興。趙陽為馬小鵬點了一首《兄弟》,馬小鵬則給自己點了一首《十年》,都符合馬小鵬的心境。鄱陽湖的夜,在喧囂的歌聲中變得更加靜謐,靜謐得讓人歡喜。兩首唱畢,馬小鵬從屋里走了出來,鉆進大堤上的車里。

      馬小鵬和趙陽年輕時曾夢想成為一名畫家、或郵票設計師,其實差不多,也不沖突,黃永玉老爺子不就是嘛,人家還是作家。后來馬小鵬逐漸認清了現(xiàn)狀,夢想嘛,終究是個“夢”,能進郵政企業(yè),他想著能在函件局設計個封片卡、臺歷掛歷或宣傳畫之類的也行啊,可偏偏進了電商局。趙陽呢,一開始是老師,但不教美術,現(xiàn)在是公務員……他們離自己的夢想也越來越遠了。馬小鵬內(nèi)心五味雜陳,郵票里那只左臂攀著樹枝、右手舉個紅色蜜桃的黑猴子仿佛在笑他,那只土黃色皮膚、盤腿穩(wěn)坐的紅臉猴子也在笑他,連它懷抱中的兩只小猴子也在笑他。馬小鵬拿起它們,恨不得撕掉,又不忍心,只好將儲物夾打開塞進去,不再看它們。

      馬小鵬從車里出來。深秋十月,從堤壩頭頂吹來的冷風一下就將人徹底侵透。馬小鵬忍不住將下午在草洲里畫的速寫畫從包里掏出來,用鉛筆在留白處題了幾句小詩:

      多年以后

      我們終于沉入湖底

      向鳥兒揮手

      學著魚,吐最后一個泡

      與那喧囂相忘于江湖

      你看,水草茂盛起來

      長出一把的年華

      ……

      趙陽也走了出來,問,在干嗎呢?

      馬小鵬鬼鬼祟祟地試圖將畫收起來,被趙陽制止了。趙陽將畫展開,借著農(nóng)莊湖岸的燈光,仔細端詳著畫的內(nèi)容,又看了一眼馬小鵬剛剛題上去的幾句詩。

      真好。趙陽說。

      好什么?

      你一點都沒變,這么多年還始終保持著對畫畫的熱愛唄!隨車帶著畫板和畫紙。

      馬小鵬有些羞愧。事實上,汽車里的畫板和畫紙只是一個巧合,一周之前他孩子所在的繪畫興趣班剛剛舉辦過一次寫生,是孩子落在車里的。

      你呢?馬小鵬問。

      你說巧不巧,趙陽說,我家著過一次火。

      馬小鵬著實吃了一驚。

      趙陽不緊不慢地說,不要緊,人都沒事,房子整體也沒事,書房燒壞了,我的那些書、畫,也包括郵票,燒得一干二凈。

      馬小鵬傷心極了,他是替趙陽傷心。也替自己難過。也就是說,從他們少年時代開始,趙陽從寄給他的那些信上撕下來的各式各樣的郵票、那些承載著馬小鵬無數(shù)記憶的老郵票都沒了。那些雖不是什么珍貴的票種,無非90年代普遍使用的八分的故宮郵票、長城郵票,再到后來的二十分的、五十分、六十分的……但對他來說,意義非凡。屬于他的記憶,在趙陽的世界里消失了。對趙陽的記憶,在他的世界里抹也抹不去。

      趙陽,那你——

      不要緊。都過去了。人沒事就行。跟人相比,這些都算什么呢?小鵬,郵票你帶回去吧。我想了,我那些東西都沒了,單獨留本丙申猴票算什么?顯擺嗎?這也不值得一顯擺!放你那兒,你幫我存著吧!——你說這個時代,這些都算什么呢?我上次去縣新華書店轉(zhuǎn)悠,想買本畫冊,書店里一個人都沒有,跟鬼屋一樣?,F(xiàn)在人們拿在手里的是手機,滿腦子想的是如何賺錢。

      馬小鵬不置可否。關于賺錢的事,穆曉也是多次提起,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二人沿著搭在水面上的木質(zhì)走廊走到了水塘中央。荷塘月色之下,趙陽將雙肘伏在欄桿上,馬小鵬打量時,發(fā)現(xiàn)自己也正做著同樣的動作。

      這么多年你真是一點沒變。趙陽打量著馬小鵬,又重復了一遍這句。

      馬小鵬的心猛地緊了一下,“這么多年”的距離就在他的一句話里立馬消解,仿佛昨天還見了面一樣。馬小鵬看著趙陽,對方眼里濕漉漉的,其實他自己也一樣。

      你也一樣,沒變。他說。

      算了吧,我老多了。趙陽說。

      除了頭發(fā)少點兒。從一見面,馬小鵬就發(fā)現(xiàn)了,以前趙陽的頭發(fā)只是稀疏些,現(xiàn)在已幾乎謝了頂。

      其實我也老,我皮膚很差,細看很粗糙和松弛,毛孔很大。

      趙陽沒作聲。

      突然好想抽支煙。馬小鵬脫口而出。

      還有抽煙的習慣?

      當然沒有。馬小鵬知道自己是沒煙癮的,以前是為跟趙陽的關系弄得自己不得安寧,他學會了抽煙?,F(xiàn)在他則想叼著煙侃天侃地侃大山,最好說話間再蹦上幾個臟字幾句醉話不是更像男人間該有的樣子嘛!偏偏他們都活得太細致。光細致倒也罷了,他們又熟得如同脫光了的人,脫光了也不尷尬,就像對方的影子??蓡栴}是,這樣的交流在外人看來,尤其是在他們各自家人眼里會不會顯得有些怪異呢?

      他們小心翼翼,小心翼翼地保護著什么、隱藏著什么,他們的青春和夢想,諸如此類。在各自的家庭面前,曾經(jīng)的青春翻篇到了另一個世界。

      兩個人就這么站著,也不說話,卻勝過了萬語千言。晚風從他們身后拂過,像在彼此耳間說著私話。遠處的餐廳里推杯換盞聲持續(xù)不斷??粗h處草地中央燃起的熊熊火焰,趙陽說,篝火晚會還沒開始。

      馬小鵬沒吭聲。

      但恐怕我們趕不上了。趙陽說,預訂的酒店在縣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晚了。趙陽看看表。

      事實上,馬小鵬對所謂的篝火晚會絲毫提不起興致,跟一些不熟識的人在一起假裝熱烈地狂歡,實在無法與跟趙陽這么在晚風里站一會兒相比。他此行的目的也絕不是吃喝玩樂、逍遙快活。他此行的目的,就只為這一刻。

      多年以后,他們之間的關系再次有了微妙的變化,那份感情早已越過濃烈的坡峰,開始向另一種境界靠攏。馬小鵬越來越珍惜趙陽這個朋友,跟他在一塊兒的感覺就是一個詞:舒服。

      馬小鵬嗤地笑了一聲,剛才好尷尬。

      趙陽眼睛瞄了一眼包廂,意思一下也就行了。趙陽說,我這次本來沒想叫他,我只叫了那個瘦的同事,被他知道了非跟著來了。

      嗯。馬小鵬點點頭。提起這個,我倒要糾正一下,馬小鵬說,之前你在鄉(xiāng)下的私立學校教書時,我的確見過這個胖子,就是你住在頂樓宿舍的時候,而且你住在頂樓宿舍時,我來過兩次。這事我回憶了整整一下午。

      趙陽沒有吭聲,他想了一下說,或許吧!你又認真了。

      是的,他再一次認真了。中午說起這個話題,讓他挺不高興。

      不一會兒,穆曉也從包廂里出來了,遠遠地,她一手拽著兒子、一手拿著飯碗,到包廂門口的椅子上給孩子喂飯。馬小鵬瞥見穆曉帶孩子出來,不由自主向反方向移動了幾步,背對著他們。

      這幾年你過得怎么樣?趙陽問。

      馬小鵬知道他想問什么,可這么假大空的問題該如何回答呢?只好說,挺好的。說完這話,自己心里又覺得夠假的。

      這么多年,馬小鵬不止一次將自己關在屋子里,思考這段婚姻是否要繼續(xù)下去。答案當然是肯定的,他肩上的責任不允許他那么做。事實上,穆曉并沒有錯,只不過是跟他不合拍。在他看來,穆曉這女人總是那么強勢,執(zhí)拗,急性子……她身上有太多缺點,最讓他不能忍受的就是她對待娘家親戚、朋友、同事都要比對待他跟他父母要好。其次就是她的執(zhí)拗,她實在是太有自我的想法和主意了,大事小情都是如此,她從不跟他說,很少征求他的意見,就好像那些事都是她個人的事而不是這個家庭的?;蛟S,她覺得即便跟他說了也無法得到他的認同。他們像兩條平行線,永遠相交不到一塊兒。

      工作這塊兒呢。就是天天下鄉(xiāng)跑郵樂站點建設、搞金融客戶引流和積分兌換。這些,他都無法跟趙陽說,說了他也不懂,還得從頭將郵政業(yè)務給他解釋一遍??伤龅倪@些究竟有什么用?起到了什么效果?恐怕有些事連他自己也解釋不清楚。

      你呢?馬小鵬問。問完又故意補充一句,你挺幸福的!

      趙陽唇齒間發(fā)出嘖的一聲,這是他的習慣,口頭禪似的,也是他慣用的伎倆。馬小鵬多是理解為一種標榜成熟式的默認,相當于“那還用說”。他突然覺得心里不是滋味。

      月亮升高了。月光下,湖光粼粼,近處的草洲在夜色中瘋長起來,似乎能聽到拔高的聲響。

      人們從包廂里魚貫而出。穆曉竟然醉醺醺的。

      你怎么喝成這樣?

      不是你讓我喝的嘛!

      是的,馬小鵬要開車喝不了酒,吃飯時就給穆曉開了一瓶啤的。他只是感覺不能無禮地辜負了“胖頭陀”的一番好意,既然這聚會大都是以家庭為單位參加的,那他的家庭總該有個披掛上陣的。

      可我沒讓你喝醉!馬小鵬斜了穆曉一眼,像什么樣子!說著,從她手里拽過孩子,還指望你帶孩子呢!他小聲嘟囔道,快步跟上了人群。穆曉則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是的。她連帶孩子也不會。孩子長這么大,都是他跟他父母操持著。穆曉就是他心中有點“作”的女人,她唯一的優(yōu)點或許就是尚有幾分姿色,除此外,實在想不出其他的。事實上他心里清楚,她的姿色也不是他看中的,他對她最滿意之處莫過于生了個可愛的兒子。

      馬小鵬最后一個來到堤壩上,卻最先鉆進了車里。安頓好孩子和穆曉,他沒有再出來。他甚至連車窗也沒搖下來。他看著窗外的人在寒暄著告別,自己是個局外人,他為這次前來與趙陽會面后悔不已。

      在車子移動之前,他終究還是禮貌性地搖下車窗,與堤壩上送行的店老板揮了揮手。那老板一家同樣假意揮了揮手,將更多的目光瞄向“胖頭陀”的車子。

      馬小鵬再次搖起車窗,任由黑夜將自己吞沒。

      趙陽的車早已走遠,尾燈越來越弱。

      他看了看后視鏡,出乎他意料的是,穆曉在流淚,她側(cè)臉面向車窗,正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淚水。

      馬小鵬有些緊張,穆曉這是怎么了?她預感到什么了嗎?他將目光與穆曉一起望向車窗外,車窗外是同樣翻滾著的鄱陽湖和瘋長的水草。

      【責任編輯】 鐵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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