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米時代的愛情

劉詩宇

“嗨老瑞，給我來杯‘愛情?！?/p>

“我說杰姆老弟，愛情豈是能用嘴喝的？”

“行行好我的古人，每次都是這么一句，快點快點，我等著呢！”

“小子又不耐煩了，哪有那么快？等會兒吧！”

1

公元21世紀70年代末，沒想到歷史性的時代轉折來得如此突然，人類文明的發(fā)展遇到了一個奇怪的瓶頸。

進入21世紀以來，每隔十年人類文明幾乎都迎來質變，人們熱衷的事物飛速更新迭代，人們也熱衷于追趕各式各樣的潮流。電視、PC、智能手機、虛擬現實、植入體感，時代的大浪下能適應者樂在其中，不能適應者也照樣衣食住行，因此除了廠商之外，這些飛快的變化對于普通人們來說只是些錦上添花的東西。

直到3D打印與納米技術發(fā)展成熟。

這兩項技術在50年代末的飛速成熟讓人們一切基本生存需要都變得唾手可得，通過3D打印技術，一切人們需要的東西都可以從網絡數據庫中找到免費的數學模型，之后便可以從打印機中產出；感謝納米技術，使得人們可以在分子級別上對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物質進行重組，曾經傅里葉暢想的“北極比地中海還要溫暖，海水變成檸檬水”的時代幾乎已經到來。21世紀人類的整個60年代在狂歡之中度過，金融制度全面崩潰，政治制度全面洗牌，但沒有人在乎這些。人類群體就像是一個撿到了億萬美金的窮漢，先是懷疑上天的恩賜，確認后便立刻大肆揮霍享受生活，錢似乎只是一個若有若無的數字而已。

曾經有一個胖子在21世紀初尚顯得極為寒酸的萬維網平臺上發(fā)言：“科學與藝術交替解釋我們的世界。”而一個叫作老舍的中國自殺文學家則在更早的20世紀，于老舊的紙張上寫道：“情種只生在大富大貴之家?！眱蓚€人的話在不遠的現在普遍得到了驗證。

當科學真的完全解決了饑餓和寒冷，讓所有想象都觸手可及，科學本身的存在感卻前所未有的淡薄。本來以癱瘓人們思維與行動為宗旨的種種便捷操作就已經讓人們對身邊的事物不明就里，現在人們更是不知道科學的發(fā)展是否還有一個明確的指向?；厥讕浊耆祟愇拿鞯倪M程，科技的進步幾乎都與生存資源的相互掠奪密不可分，如今一切唾手可得，對應的一切行為也就失去了意義。于是在70年代，當人類對物質狂歡越來越麻木，藝術與愛情就成了人們發(fā)泄精力的主要場所。并非世界首富就能畫出世界級的畫作，同樣，他的愛情生活也未必盡如人意。納米技術和3D打印使貧窮與富有失去了意義，也模糊了存在的界限，讓死亡也變得遙遠，藝術和愛情變得前所未有的重要。

2

對于白人小伙子杰姆來說，愛情似乎有精神與肉體之分，但是他又不能很清楚地區(qū)分二者。與之相應，杰姆有一個叫作商琴的黃種人妻子，與一群各種膚色的情人。

在這個時代，人與人之間的肉體交往已經相當開放，但人作為一種有理智的生物，交往總還是具有選擇性，而杰姆的長處正適合于這種選擇性的標準。杰姆的職業(yè)是立體插畫師，專攻人體結構與面部組合，他的學位則是時代美學博士。插畫師的職業(yè)讓他最懂得在這個時代里什么樣的長相最受人歡迎，而美學上的修養(yǎng)則讓杰姆對于這個時代最炙手可熱的藝術有著他人無法比肩的理解。

總之杰姆是個內外兼修的人，雖然發(fā)達的整容技術可以讓人隨意變換自己的模樣，但杰姆與那些只懂得將自己的鼻子眼睛膚色按照時代趨勢做夸張?zhí)幚淼娜瞬煌Ｋ眢w的每一個部分都保持著自己既自然又美好的比例，無論是眼睛、鼻子還是頭發(fā)、身高，彼此組合在一起都相得益彰、無可更改，渾然天成到帶著幾分神秘。他總是讓異性們聯想起那個最原始也最完美的人類原型——亞當。沒有人知道亞當到底幾只眼睛幾張嘴，但杰姆與眾不同的感覺總是讓人不自覺地將理智伸向混沌的“歷史”與“自然”。時代里無處不在的技術理性早已用自己的敘述方式模糊掉了這兩個詞匯的具體內涵，但經過幾萬年進化汰洗打磨過的潛意識卻讓與杰姆相處的女人們有些莫名其妙的蠢蠢欲動，想用最直接的方式去靠近這種很近卻又很遠的存在。

他并不是這個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人，當然也未必是最正確的人，但他應該可以算是這個時代里比較非同尋常的那種人——時代再好也會讓他們覺得不適，想改變什么卻又無從下手。

3

“你看起來好特別，可以交個朋友嗎？”一個高挑性感的黑人女孩踩著醉步來到杰姆身邊，沒等他同意，已經將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曖昧地移動起來。

“不好意思，我在等人?！北M管周圍的燈光明暗不定，但杰姆憑著專業(yè)水平，只一瞥就知道這個女孩的身材是萊斯·里貝羅款，臉部是窄鼻翼羅賓·蕾哈娜·芬緹款。這款造型是幾十年前的歷史款，確實很適合黑人的身體狀況，但在大街上俯拾即是，無甚稀奇。女人看見杰姆意興闌珊便識趣地走開了。

杰姆看似春風得意，但是他有自己的煩惱。類似剛才這種搭訕，杰姆知道自己只要開口便一定能夠得手，但即便得手了又有什么意義呢？

眾多情人之外他還有一個商琴。沒人強迫他，但是他有這么一個妻子或者說固定女友。由于離婚率曾經居高不下，同居也無甚稀奇，所以婚姻制度逐漸無人問津，相愛便在一起，不愛便分開，隨之而來的穩(wěn)定的家庭關系也煙消云散。生養(yǎng)子女是人的自由，但由于嬰兒出生率太低，向醫(yī)院提供精子與卵子成為保證人類繁衍的公民義務。杰姆從小在育嬰機構長大，父母只是幼教書中的專有名詞，家庭則是一種聽上去相當了不起的體驗?；蛟S正是因此，杰姆愿意為自己找這么一個“固定女友”，但這種泡沫一般的固定又與自己亂七八糟的情人自相矛盾。杰姆自己在堅守自己要破壞的東西，看似不可理喻然卻是生活的本貌，所以杰姆有他的痛苦。

每天時間的縫隙之中，杰姆都隱約地思考這一問題，直到上次到老瑞的酒吧喝“愛情”時，還絮絮叨叨地和老瑞說起——老瑞是個黑人，把自己弄得和《肖申克的救贖》中的摩根·弗里曼一個樣——他站在吧臺后面饒有興致地聽完，說了一番當時讓杰姆很費解的話：

“過去人的身體知道饑寒，而饑寒的盡頭就是死亡，那是人的宿命——現在的人們知道什么？屁都不知道！人們失去了彼岸。什么是彼岸？人們注定會去的地方！有了這個目標，你不就踏實了？這種固定關系切中的就是你人生的要害，讓你既害怕，又安穩(wěn)，它就像顆種子，所有固定的關系都從這里發(fā)芽。根穩(wěn)了，人生的樹就直了，所以說你啊，或者說你們也行，找的就是這種確定，你的人生需要從別處獲得確認，這就是你現在做的事。”

老瑞云山霧繞的一番話讓杰姆摸不著頭腦，盡管他是美學博士，但老瑞的話聽起來半文半白，一些詞匯卻好像比經文還難懂。只是其中“固定關系”四個字，狠狠在杰姆心弦上彈撥了一下。

“喝完了付錢，付完錢就抬屁股，別耽誤人做生意?！崩先鸷敛豢蜌獾亟財嘣掝^。杰姆沒有理會，他一杯又一杯地續(xù)著酒，在吧臺前直消耗了大半個晚上。

從酒吧出來時已經暮色四合，杰姆踉踉蹌蹌，躲著各種顏色的霓虹燈光，只想快點鉆進自己的車里。他對著別人車子的指紋系統胡按了好一會兒，才在警報聲里找到了自己的車。關上車門，杰姆覺得那些上躥下跳的顏色才在自己的腦漿里消停下來，他發(fā)動引擎，將隔音效果調到最佳，拿出另一瓶酒，就著李斯特的《La Campanella》邊駕駛邊喝。

開啟了手動駕駛的杰姆包裹在李斯特綿密的五線譜里，穿過大街小巷，就像一只小老鼠游竄在午夜的下水道里。La Campanella是龐大鐘聲的意思，但鋼琴鍵繁復清脆的敲擊聲似乎更像現代機械鐘表里嘀嗒嘀嗒的聲音。杰姆沒怎么見過傳統意義上的古代鐘，但此時他腦中滿是古代中國漢語里的黃鐘大呂四個字。黃鐘大呂里面有無盡幽深的黑暗，厚重而又單純的金屬用口腔和聲帶，溫柔地按摩著沒有形狀但同樣單純的時間，就像此時此刻音響的溫暖腹腔輕輕托著神游的杰姆。

《La Campanella》在成為鋼琴曲之前，本來是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曲。杰姆單手駕馭著方向盤，將瓶中酒干盡，酒精的刺激下左右大腦之間好像真的出現了一根又一根看得見的琴弦，在鐘聲敲擊下興奮地輕震著。杰姆覺得一陣陣幸福的酥麻從眉心開始吞噬全身，意識竟退到了眼睛后面的想象之中。

他感覺好多了，感覺好像漸漸醍醐灌頂，距離老瑞說的真理越來越近了。

終于杰姆徹底明白了老瑞的意思。

因為他在一場鮮血四濺的交通事故中失去了兩條腿。

4

杰姆有點弄不清，商琴對于他來說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人。

無論從異性的角度還是從杰姆的專業(yè)角度上看，商琴的長相在女人當中都可以算是中上等，并且杰姆可以用自己的專業(yè)素養(yǎng)保證，她的外形并沒動過手腳。雖然她的長相在局部上缺乏亮點，但似乎也無可挑剔，這種整體上的“中庸”或者說恰到好處正與杰姆的研究不謀而合。時代變化越是趨于穩(wěn)定，就越適合那些隱身在正反極端之間的中庸詮釋王道，所以杰姆對商琴的長相感到滿意，為自己的眼光有些沾沾自喜。

但在杰姆面前，商琴總是有點束手束腳，甚至有點古人的感覺。無論在外還是在內，商琴依從于杰姆的絕大多數決定，不僅無微不至地在生活上關心他，對于他的情人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杰姆卻很難將此歸因于商琴愛他。商琴的行為是無可挑剔的，但她的一舉一動，總讓杰姆覺得商琴仿佛寄人籬下，是逼不得已方才這樣的。

這就是杰姆眼中的商琴，但是那場車禍改變了他的看法。

感謝發(fā)達的醫(yī)學，即便傷重如此，上了救護車之后杰姆就恢復了神智。他看到商琴因為自己看起來要死了似的滿身是血、殘缺不全，而痛苦地連續(xù)昏厥了數次。其實這種程度的傷勢根本要不了人命，但視覺上的沖擊還是暗示著一種死亡的味道?？粗糖倩柝手筇撊蹉俱餐床挥哪?，杰姆在憐惜之余竟然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幸福、從未有過的滿足。

原來自己對于商琴來說是這么重要，天哪，原來老瑞說的是這個。

5

可惜這種滿足感并沒能持續(xù)多久，廣泛應用在醫(yī)療行業(yè)上的3D打印技術迅速讓他的四肢重新健全，僅僅一個星期杰姆就被趕出了醫(yī)院。曾經的鮮血模糊已經不見任何痕跡，回復到日常生活當中周圍人對于杰姆也并沒體現出什么特殊的關照，仿佛他只是感冒一場（在這個世紀70年代，癌癥的治愈難度低于感冒以及各種皮膚頑疾）。而商琴不可能每天都昏厥幾次，她又重新變回了略帶羞怯百依百順的模樣，那種滿足與幸福逐漸變成了不那么具體的回憶，杰姆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什么最重要的東西。

他還記得在育嬰機構里面度過的那些生日：在這一天相熟的管理人員都會為小杰姆準備上一份或大或小的心意。這些禮物在3D打印技術面前實在輕如鴻毛，但年幼的他不止一次幻想過每一天都是生日，每一天都收到禮物的感覺。

杰姆從來沒想過要傷害商琴，但是車禍帶來的幸福安定感迅速煙消云散卻迫使杰姆不斷故意制造出一些極端的狀況。杰姆并沒有時?？车糇约菏帜_的勇氣，所以他想到其他方法來刺激商琴。比如說故意和情人假裝不經意出現在商琴的面前，或者故意借機發(fā)火對她提出種種不合理的要求，他想看看她能有什么反應。然而杰姆吐出的這些負面能量卻都被商琴不聲不響地吞了下去。

杰姆試探的拳打了個空。商琴那順從又帶點凄楚的眼神讓杰姆一陣陣揪心，她的態(tài)度維持著事態(tài)的平和，卻使情感暴力的實驗殘忍地繼續(xù)下去。杰姆希望商琴流淚、痛哭或是跟他大吵一架，因為這種爆發(fā)的行為相當于商琴先自己一步承認自己的重要，自己則可以在汲取到想要的存在感之后，再順理成章地結束這種殘忍的互動。但是商琴不溫不火的行為讓杰姆像一個無法停止膨脹的氣球。

車禍事件不過是不久之前的事情，還歷歷在目，而現在的商琴與那一刻的真情流露判若兩人。情緒的催逼之下，杰姆的思考越來越無法理性，甚至他開始懷疑商琴精神上的構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天夜半，剛剛單方面與商琴發(fā)過火的杰姆獨自站在自家的遙控天臺上，啟動了仿制尼古丁煙斗。就算是仿尼古丁也無法完全平復杰姆的情緒。懸浮在精密得仿佛電路板一般的巨大都市上空，杰姆在電子眼角膜中回放著剛才吵架的影像。二十分鐘之后杰姆嘬著煙斗靜了下來，剛剛自己找茬的行為不比街邊的流氓阿飛更體面，當理智重新占據大腦，杰姆為自己惱怒殘忍的樣子感到汗顏。甚至杰姆也覺得，這種情況下商琴離開自己會過得更好，總之這是一個幾乎萬事不求人的年代，孤身一人似乎更加自由。但商琴卻沒有。

留給杰姆的是一個謎題，如果說過去杰姆忽略商琴的想法，那么現在他則完全無法理解她。仿制尼古丁煙斗的紅燈已經滅掉，代表一次的吸入量已經額滿，但杰姆仍然輕輕囁咬著煙斗的楠木吸嘴。這種硬中帶柔、柔中有韌的口感突然讓杰姆有點無法自拔，他兩眼放空，除了嘴唇之外全身仿如雕像。此時杰姆置身數千米高空，沒有星星的墨色天空將杰姆的臉染成深黑。他想遠離生活中的一切，但遙控天臺的高透明玻璃還是讓各種顏色的反重力浮車、街燈以及不眠的商業(yè)樓群盡收眼底。天上的黑與地上的光搶奪著這具肉體，不過好在杰姆并不孤獨，放眼遠方，無數各懷心事的遙控天臺漂浮在城市的上方，一個個渺小的玻璃箱子似乎上演著同樣的糾結迷思，他們成了這顆星球上的星星。

“琴到底是怎么想的？”

杰姆打算看看商琴到底是怎么想的，于是他想到了那個辦法。他的執(zhí)著甚至讓自己感到不解，但隱隱地他覺得這個問題的結果將足以解釋他整個人生的意義。

6

到了60年代，終于人們發(fā)現大腦的工作原理之所以成謎，真相在于意識根本不產生于大腦。這個真正主宰的體積遠小于前者，潛藏在人頸椎的脊髓當中，統一長度十公分（借此進化論再一次受到沖擊），被稱為意識單元。通過納米機器人，科學家們也進一步發(fā)現了人類意識運作的原理，這個東西之于人體就像是SIM卡相對于手機一般。它并不像之前人們以為的大腦一樣，具有獨立的復雜信息處理能力，意識單元必須與大腦甚至心臟以及若干神經單元協作方才能完成種種意識活動。就像上個世紀對待克隆技術一樣，起初任何與之相關的技術應用都被法律嚴格禁止。但好歹十年過去后，這項技術的相關要求有所松動，但民用依然違法。

杰姆準備打個擦邊球。

杰姆的好友從事這項工作許久，這層社會關系正好可以用來解決技術層面上的問題。借由自己博士身份可以組織社會級科研項目之便，通過好友能夠提供的專用納米機器人，明面上杰姆打算從商琴的意識單元中單獨抽取情感層面的部分作為研究模板，對商琴的意識單元進行“部分引用”，而暗地里杰姆則打算將商琴的情感意識單元與自己的互換，因為情感單元體積固定，所以這樣一來一去可以做到天衣無縫，納米技術下的手術看不到任何疤痕，除了一些花哨的實驗數據，官方將無法獲得任何實體應用的證據。這一切雖然存在風險但杰姆認為這是值得的，老瑞那一番關于人生、彼岸等說辭越深入他心，他越覺得這是關乎自己未來數百年生命的頭等大事，杰姆開始覺得在這個年代，老瑞說的饑寒或者說更廣義的固定因果關系，對于人類來說實在太有價值，一切情感上的空虛與不滿，都起源于這些因果關系已經從現實中消失。一種無法靠食物和性來滿足的饑渴早就寄宿在杰姆乃至這時代里每個人的體內，老瑞的話徹底把它喚起，杰姆感覺自己火燒火燎，痛苦而又異常孤獨，他覺得這件事情必須做。

杰姆煞費苦心，在網絡異常發(fā)達、到處都是監(jiān)控的時代里想要避人耳目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老瑞那副摩根·弗里曼的外表總是讓杰姆想起《肖申克的救贖》，自己則好像影片里蒂姆·羅賓斯飾演的男主角，每天晚上挖下獄墻的冰山一角，白天放風時再假裝漫不經心地把它們撒在操場上。蒂姆在電影里說，希望是個好東西，但現在杰姆也明白了摩根在電影里面說的，希望還能置人于死地。時代就是個大的囚籠，杰姆只是若干普通囚犯中的一員，遠沒有蒂姆·羅賓斯那么泰然自若。

即將觸犯法律、冒犯愛人但也接近希望的杰姆時時如坐針氈、寢食不安。雖然搭訕的美女仍然絡繹不絕，但杰姆總是不自覺觀察各種倒影中自己變得消瘦、蒼白的臉頰，是不是別人一看就能發(fā)現這個人心里有鬼。

終于萬事俱備，杰姆在戀愛三周年紀念日的那一天騙商琴喝下了含有納米手術機器人和遠程通信分子的朗姆酒，在極盡浪漫鋪張的晚餐之后，商琴面帶幸福緋紅醉倒在床上，而杰姆則迫不及待地開始手術，將自己與商琴的情感單元互換。杰姆的意志力剛能支撐到最后收起家用手術臺，隨后就在麻藥的作用下昏倒在了商琴身邊……

7

醒來之后感覺仿佛一場宿醉，杰姆扭了扭僵硬的脖子?？粗磉厼榱俗蛞雇聿途拇虬绲纳糖偬鹚目蓯勰樱闹杏窟^一陣憐惜。他輕手輕腳地躺到商琴身邊，手撫過她精致的蝴蝶骨，搭在了她細白而柔軟的胳膊上。此刻環(huán)著商琴，胸腔中泛起的幸福讓杰姆感覺喉嚨發(fā)緊，甚至有些窒息，他想靠深呼吸暫時調和這種讓人顫抖的愛意，但商琴的發(fā)香又馬上充斥了整個肺部。杰姆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雖然他怕吵醒商琴而不敢熱情地擁抱，但是他感覺自己已經擁有了全世界。

不久后商琴醒來，看了看身邊的杰姆，目光停留短暫而又意義不明。隨后她整了整頭發(fā)，象征性地親吻了杰姆的額頭，便走到了杰姆看不到的地方。杰姆枕著手臂，回憶著方才的幸福，之前似乎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杰姆汲取著商琴情感單元中對于對方的愛戀感，重新閉上眼睛，不久沉沉睡去。

醒來已是下午，杰姆索性不再出門，安心為商琴準備起晚餐。他特地從朋友那里要來剛剛出版的希臘虎肌蝦和西班牙橄欖油的3D打印數據包，希望這充滿地中海風情的搭配能夠在晚上的燭光下給商琴一個復古的驚喜。這可是兩個人確立關系之后破天荒的事情。杰姆安心地等待商琴歸來，甚至都沒用情人定位系統去確認商琴的位置。商琴永遠向他敞開定位權限，他知道商琴每天晚上都會回家吃飯，不守規(guī)矩的只有自己。這樣的夜晚，他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等待。

時間分秒流逝，商琴一直不見蹤影，幾乎到了午夜杰姆終于啟動了定位系統，發(fā)現商琴正在城市另一邊的一家清酒屋，系統推送的社交網絡信息上顯示著商琴與幾名陌生男子觥籌交錯眉來眼去的多維動態(tài)圖片。

當杰姆趕到時，商琴正與一個黑人男子牽著手跳醉步舞。杰姆只能看到她裸露著白腿的苗條背影，而看不到她臉上放浪不羈的神情。杰姆在光照不到的位置對著商琴的背影出神良久，無聲地壓抑下了掏出防衛(wèi)槍射黑人一發(fā)的沖動。身邊是一對對在黑暗中親熱著的情人，杰姆干掉了一杯又一杯酒，最后先商琴一步離開清酒屋。

二十分鐘后，杰姆輕聲鎖上家門仿佛從未離開，轉身卻疲憊地和衣側躺在床上，背對了另半邊床整個晚上。

不出所料，杰姆接下來的日子里完全放下了工作和其他情人，幾乎整天徘徊在商琴突如其來的冷漠與自己無法抑制的熱情與嫉妒之間。這段時間杰姆并沒有像過去那樣有意為難商琴，商琴也沒有在明面上做什么忤逆杰姆的行為，一切似乎如常，但通過跟蹤杰姆發(fā)現了商琴不同尋常的情感生活，還有自己未曾注意到的迷人風情。

杰姆愈加頻繁地出入酒吧，一半是為了跟蹤商琴一半是為了自己買醉。喝到醉眼迷離之時，杰姆常常盯著酒杯里翻下浮上的泡沫與冰塊思考自己的“交換”行為。他充分感覺到了“身為”商琴的幸福。能有一個自己深愛的人，每天的生活原來這么值得期待，共度的時光又是這么讓人沉迷，為了她，他愿意去做很多獨自不愿意做的事情，當然也愿意承受很多獨自不愿的委屈。他開始明白自己原來根本未曾看懂商琴，就像今天的商琴不曾看到自己百依百順的背后并不是女仆的謹小慎微，而是真實的不舍、不忍和難過。商琴的冷漠讓杰姆沒有任何辦法，只能借痛恨過往的自己，和在商琴面前更加忍氣吞聲，來祈求上天再賜予自己一點原來似乎一直有的好運氣。

束手無策的感覺不止一次讓杰姆想到自暴自棄，終于他再一次來到了老瑞的地方，希望以前經常飲用的“愛情”能夠讓自己重回往日。其實所謂“愛情”不過是70年代參與了新型科技的致幻劑的名字。其中極盡復雜的碳氫排列能夠從食道至心臟，從腎臟到皮膚，在飲者身上調動起最理想的愛情體驗的肉體感覺。自從與商琴交換了情感意識單元之后，他便再也沒有沾過這個東西。

“行行好我的古人，每次都是這么一句，快點快點，我等著呢！”

“小子又不耐煩了，哪有那么快？等會兒吧！”

已經接近爛醉，杰姆英俊的面孔難掩頹敗，他氣急敗壞地碾碎了指尖香煙，將老瑞遞過來的“愛情”一口吞下，熟悉的幻覺如期出現，一個個女人迷幻魅惑的身影隱約浮現，幻想出來的記憶碎片開始變成現實，杰姆閉上雙眼。

然而杰姆幻想著自己撥開云霧，發(fā)現眼前一個個半裸的女人并不是商琴時，杰姆心臟突然停了一下。緊接著半裸的肉體們統統變成了商琴搔首弄姿的幻影，放肆的調笑聲從耳膜鉆到大腦，一股強烈的酸楚又翻江倒海地攥住杰姆的胃。他又看見了那天晚上那個該死的黑人，長著死魚一般的厚嘴唇，一身牲畜樣的肌肉，帶著刺青的手肆無忌憚地伸向商琴潔白的皮膚，而商琴竟然同樣放肆地回望著黑人……他幻想拔出防衛(wèi)槍接連扣動扳機，瘋狂咒罵，但自己的肚子卻仿佛被一下又一下地重捶。終于一股嘔吐物箭般噴出，頸椎后面適時的疼痛更讓他流下淚來，腹部的劇烈抽搐讓杰姆變成一只煮紅了的蝦子，他渾身刺痛到連眼睛甚至都無法睜開，只能在自己臆想的矛盾深淵里越陷越深。浪蕩的“愛情”對于此刻的杰姆已經成了最劇烈的毒藥，全面引爆了這些日子里杰姆默默承受的愛慕、憤怒、不舍、疲倦、孤獨……

“時代病……你不是第一個了，小子?！?/p>

老瑞輕輕吐出這句話。看著杰姆還在自己的嘔吐物和淚水中打轉，他不自覺地磨蹭了一下自己的后頸。吊燈變換不停的昏暗色彩中，老瑞的抬頭紋看起來就像一條條傷疤。

【責任編輯】 鐵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