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處長:
上周遇到昔日處里的同事,十幾年后再聚,席上說起當年的舊聞軼事,都是歡聲笑語。但對你,我們盡量避而不談,然而最后還是沒能繞開你。
他們說到一次集體到四川出差,在部隊當處長的你和作為下屬參謀的我都將妻子留在家里,我妻子搬去和嫂子同住,駕駛員劉黑子每天幫忙給她們買外賣,她們都不會做飯,晚上在一起邊抹眼淚邊看韓劇。往事將我又拉回20年前,一切恍如隔世,如今你已不在,我也早已離開部隊,嫂子和你的女兒變成了孤兒寡母。當年兩家人曾像一家人一樣住在一起,這突然讓我又想起,我們曾那樣親密過。
其實,當年我們并不像外表上那么親密。你比我大一輪,那時我23你35,我剛畢業(yè)兩年,你已是部隊大院里最年輕的處長。我并不喜歡你——也不能簡單地說不喜歡,就是和你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
有一次我送人到車站,回來時趕到你這邊還未結(jié)束的飯局,有人客氣地說,這么晚了,趕緊吃點吧。我也自認為勞苦,接過了別人遞過來的一杯啤酒,但突然間我看到你眼神中流出的寒意,我好像能聽到你心里的話:“吃兩口飯得了,還喝啤酒,感覺自己吃了多少苦似的,這算什么呀?”
還有一次,處里組織會議,開場前我與一位女代表聊得忘了時間,鈴聲響起時你突然大踏步向我走來,我嚇壞了,把本該遞給你的講話稿錯遞給了那個聊天對象,你狠狠地瞪著我,背著手一言不發(fā),我一瞬間汗流浹背。說實在的,和你在一起時,我緊張、惶恐、不安。
你我各方面都相反。你可以通宵工作,第二天仍精神抖擻地上班,而我一熬夜就頭昏眼花,第二天萎靡不振;平時你下了班也不回家,哪怕是坐在辦公室玩電腦;而我依戀自己的小生活,時不時找借口走掉;你機智驕傲,鋒芒畢露,我遲鈍木訥,單純內(nèi)斂;你不喜歡束縛,靈感隨時而來,激情迸發(fā),我按部就班,只知道下死力氣;你一刻也不能停下說話,不論與誰都能馬上零距離,我寡言少語,很少能與周圍人打成一片。巧的是我們都是小縣城里出來的文科狀元,但我們真是千差萬別,彼此就像白天不懂夜的黑。
在外人眼里我是你的鐵桿部屬,我結(jié)婚時你是我的證婚人,婚宴上你寫的祝聯(lián)高掛在廳堂。可是實際上,你崇尚強者,看不起弱者,在你面前,我不諳世事、反應(yīng)遲鈍。你從不用言語訓(xùn)我,可你鄙視的眼神比責罵更叫人難受。多虧中間有一個直來直去的好朋友,若不是他將我們拉到一起,不知道我們會怎樣呢。
然而現(xiàn)在,繁華散盡。
14年前我們同時轉(zhuǎn)了業(yè),12年前你在42歲時然轟然倒下,突然離開了人世。我驚呆了,不敢相信這是事實。
那時你轉(zhuǎn)業(yè)剛兩年,在新的崗位上大有起色,正當人們準備見證你又一次輝煌的時候,突然傳來了你得肺癌的消息。剛開始,我們?nèi)ゲ》靠茨?,你穿著藍條的病號服,依舊神采奕奕,笑著說沒那么嚴重。
后來你出院了,我們舒了一口氣,兩個月后,我還請你到我的新單位旁吃了飯,除了很多東西不能吃外,你跟沒事人一樣,我以為你快康復(fù)了。奇跡終歸沒有出現(xiàn),再見你時,已是在醫(yī)院看你最后一眼。你戴著氧氣面罩,形銷骨立,兩只眼睛閃爍著微弱但又強烈的求生光芒,你隔著面罩只說了一句話:“我已經(jīng)不像個人了?!蔽艺嫦M约耗翘鞗]有在場。
人上了年紀就容易懷舊,但不知為什么,這兩年你在我夢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比其他舊人都要多。浮現(xiàn)在眼前的你,不再似從前那樣冰冷和遙遠,反而讓我感到溫暖和親近。我已不再是那個青澀的年輕人,身邊已經(jīng)沒有像你那樣對我鞭策的人。這令我格外想你,就像一首歌中唱的:“風依舊變幻莫測,水依然潺潺而流,人生不過是短暫的戲碼;當我只覺寒冷,我明白我會想你?!?/p>
又是一年清明時,人來人往,都是無常。處長,祝你在天堂安好。
鄭懷
2018年3月25日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