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璐
19世紀末的意大利,馬克思主義漸成為當時思想界的重要潮流之一,但它更成為各位理論家闡釋的爭論場。除去頗具群眾基礎的實證主義,還有工團主義、修正主義、達爾文主義、新黑格爾主義等思潮都熱衷于介入對馬克思主義的闡釋。其中代表人物包括無政府主義者卡洛·卡菲耶羅(Carlo Cafiero,1846~1892年)、實證主義者阿基爾·洛里亞(Achille Loria,1857~1943年)、恩里科·費里(Enrico Ferri,1856~1929年)以及修正主義者菲利波·屠拉蒂(Filippo Turati,1857~1932年)。被稱為進行著“開放的正統(tǒng)派嘗試”的安東尼奧·拉布里奧拉(Antonio Labriola,1843~1904年)與恩格斯有著長期通信,他的學說顯得尤為不同。①從語文學與歷史哲學的角度,他申明了馬克思主義的“實踐”本質。拉布里奧拉的學說雖對當時的意大利社會主義運動助益無多,但在隨后,這種思想啟發(fā)了后輩學者貝內戴托·克羅齊(Benedetto Croce,1866~1952年)、喬瓦尼·真蒂萊(Giovanni Gentile,1875~1944年)以及更年輕的安東尼奧·葛蘭西(Antonio Gramsci,1891~1937年)等。在這一思想脈絡中,“實踐哲學”成為他們討論的共同焦點。在下文中,筆者將首先回顧拉布里奧拉與其“實踐哲學”的提出,之后考察“實踐哲學”所引發(fā)的克羅齊與真蒂萊的討論。由于三人并非純粹的理論哲學家,他們關于理論哲學的討論與實際歷史聯(lián)系十分密切。
1843年7月2日,安東尼奧·拉布里奧拉出生于意大利中部小城撒里那(Sarina)。父親愛好考古,是一名支持復興運動的自由派愛國者,與那不勒斯哲學家貝爾特蘭多·斯帕文塔(Bertrando Spaventa,1817~1883年,以下稱為“大斯帕文塔”)是好朋友。1861年秋,拉布里奧拉完成高中學業(yè)后前往那不勒斯大學深造。
恰好此時,大斯帕文塔與另兩位意大利著名的黑格爾派哲學家安東尼奧·塔里(Antonio Tari,1809~1884年)、奧古斯托·維拉(Augusto Vera,1813~1885年)同時返回那不勒斯大學任教。加上前一年返回的新任意大利王國教育部長、黑格爾派文學批評家弗朗切斯科·德·??说偎?Francesco De Sanctics,1817~1883年),黑格爾主義在那不勒斯逐漸取代了原有的以帕斯夸萊·加盧皮(Pasquale Galluppi,1770~1846年)與路易吉·帕爾米耶里(Luigi Palmieri,1807~1896年)為代表的實證主義哲學主流。
大學期間,拉布里奧拉一度對維拉的學院派黑格爾哲學產(chǎn)生興趣,但很快便受到大斯帕文塔的影響,更為關心思想的現(xiàn)實性。大斯帕文塔不僅教授他哲學與歷史,同時還與弟弟、后任意大利王國內閣部長的西爾維奧·斯帕文塔(Silvio Spaventa,1822~1893年,以下稱為“小斯帕文塔”)一道給予其生活上的幫助。一如大斯帕文塔從未成為黑格爾哲學的布道者,拉布里奧拉也未成為大斯帕文塔哲學的代言人。②對于實際政治的關心,使得拉布里奧拉的學術研究經(jīng)歷了從理論哲學到道德哲學,再向歷史哲學轉變的過程。1871年,拉布里奧拉獲得在母校講授歷史哲學的機會,主講課程包括“歷史的觀念與基礎”和“關于維柯學說的批判性闡述”③。
從拉布里奧拉的講稿中,可以看到,他所講授的歷史哲學包括歷史哲學、史學史與世界歷史三部分。其中的歷史哲學部分,他尤其關心18世紀以來在德國的發(fā)展,包括赫爾德、弗雷德里?!な┤R格爾(Friedrich Schlegel)、黑格爾、赫爾曼·洛采(Hermann Lotze)、威廉·馮·洪堡(Wilhelm von Humboldt)、賀曼·斯坦達爾(Heymann Steinthal)、叔本華、愛德華·馮·哈特曼(Eduard von Hartmann)等。④史學史部分則包含兩部分:一是歷史學作為一門學科的相關問題,涉及對諸如歷史記憶、歷史傳說等概念的討論,史學的發(fā)展以及與語文學、心理學、釋義學、統(tǒng)計學與社會經(jīng)濟學之間的聯(lián)系等;另一部分則是對歷史觀念的討論,如希羅多德的“倫理—宗教”式現(xiàn)實主義與修昔底德的“倫理—政治”現(xiàn)實主義,塔西佗、圭恰迪尼、圣西門等的歷史悲觀主義,天主教對歷史學的影響(如奧古斯丁、歐瑟比奧),17到18世紀“總體史”觀念的形成,以及“歷史哲學”的發(fā)展——包括博敘埃(Bossuet)、維柯、赫爾德、施萊格爾、黑格爾等。此時,拉布里奧拉對馬克思主義并無了解,如他認為辯證法只是黑格爾哲學的專屬,而不知馬克思對此亦有闡述。
1887年2月,在執(zhí)掌羅馬大學哲學史教授講席之際,拉布里奧拉發(fā)表了《歷史哲學的諸問題》一文,進一步論述了對于歷史哲學的思考:“歷史哲學是一種趨勢而非某種既定學說。就其方法論而言,它包含歷史研究的旨趣、結論的達成方法與其確定性、解釋的客觀性。就其原則而言,包括歷史事實的性質、文明理論、社會心理學與歷史規(guī)律、新的形成與過程。就其系統(tǒng)而言,涉及總體史、一元論預設、文明史等?!雹菰谠撐闹?,他檢討了將歷史視為上帝或進步觀念的展開過程,認為它們的背后都隱藏著十分危險的預定論假設。他認為,“歷史研究體現(xiàn)的是我們心靈的所有旨趣,如智識與倫理的、美學或宗教的、政治或社會的;其旨趣本身也是我們文化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并取決于特定發(fā)展階段的全部精神構成”⑥。而“歷史科學(而非一般的歷史學)如果不想迷失于盲目的進化論,便需要外成的(epigenetica)的文明理論”⑦。該文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視為拉布里奧拉對此前歷史哲學思考的總結。透過該文,他明確了從現(xiàn)實生活而非圍繞某種理念來理解歷史。不過,理解歷史并非拉布里奧拉的唯一目的。就在當年的元旦深夜,他揮筆草擬了一份關于社會主義的理論與歷史的系列課程的提綱。實際上,拉布里奧拉的歷史觀在很大程度上為其隨后的社會主義研究做了思想準備。⑧
從1890年起,拉布里奧拉與恩格斯、屠拉蒂、卡爾·考茨基等人逐漸建立起密切聯(lián)系。這或許是直接影響他最終轉向馬克思主義的重要原因。1895年,受恩格斯鼓勵,拉布里奧拉方才陸續(xù)發(fā)表其關于歷史唯物主義的系列文章。⑨
首先,拉布里奧拉需要闡明的是馬克思與恩格斯的文本或者理論的權威性來自何處。在他看來,歷史唯物主義的意義不在于揭示某種普遍真理,而只是在于它作為一種理論表述正確地反映了當時無產(chǎn)階級運動的歷史過程。他認為,理論的正確性不在于是否合乎理性、神意或是自然法則,而在于是否客觀地反映了歷史自身的發(fā)展過程?!捌鋵崯o產(chǎn)階級運動的誕生和發(fā)展并不依賴于任何學說?!雹饫碚摰摹翱茖W性”,在于“從理論上表述和從實踐上闡明那些全部處于社會生活的客觀關系中的,以我們作為主體與客體、原因與結果、目標與方向的資料,為發(fā)生在我們中間與周圍的進程提供一種解釋”。因此,唯一正確的閱讀方式,乃是從當代史的角度來理解歷史唯物主義。
進而,他試圖進一步論述理論與實際的關系,從實踐的角度闡明歷史唯物主義的現(xiàn)實向度。在《談談社會主義與哲學》一文中,拉布里奧拉提到:
如此,我們煥然走入“實踐哲學”這一歷史唯物主義的精髓中。這是一種內在于它將要加以哲學化的事物之中的哲學。從生活到思想,而非從思想到生活;亦即現(xiàn)實化的過程。……在這些思想中(蘊涵著)馬克思主張的奧秘……(這一主張即)他使得黑格爾辯證法以腳著地。用現(xiàn)在話來說,這意味著“觀念”有節(jié)奏的自我運動(思想的自發(fā)生成)被物的自我運動——思想最終成為其結果——所取代。
這是拉布里奧拉首次以“實踐哲學”來表述歷史唯物主義。在理論與實際的關系問題上,拉布里奧拉較之于他的老師大斯帕文塔顯得更為激進。他無意成為形而上學理論家,也無意在傳統(tǒng)哲學的范疇內討論“思維與存在”的關系,而是試圖將哲學的普遍命題轉化為具體的現(xiàn)實問題。如維柯所說,“認識真理憑創(chuàng)造”,人只能在由其創(chuàng)造的歷史中獲得對真理的認識。因此,如實證主義者、社會民主主義者、社會達爾文主義等派別,都試圖從人類歷史之外尋找社會主義運動的動力,必然導致其行動上的失敗。實證主義、天主教哲學、黑格爾主義等都試圖以超驗或先驗于人類社會的某種因素,將人類活動描述為某種目的論或決定論的實現(xiàn)過程。社會達爾文主義將人類社會等同于自然界,從而忽略了人類歷史的特殊性。這些思潮或主張根本上都無力解釋現(xiàn)代社會的起源問題。究其根本,人才是歷史進程的主體,是“唯一不變的和可靠的事實”,是“任何單個的實踐學科由以出發(fā)和援引的唯一事實”。各個學科盡管路徑不一,卻殊途同歸,共同構成了對人類歷史的整體理解。拉布里奧拉認為,這一整體理解的“頂峰”,便是“關于社會的唯物主義學說”,即歷史唯物主義。
不過,論述歷史唯物主義的系統(tǒng)性,似乎并非拉布里奧拉的旨趣所在。他更傾向于提供一種歷史的理解路徑,表明歷史唯物主義如何得以成為一種論述人類歷史整體過程的學說。歷史唯物主義的科學性則在這一歷史描述過程中得以自我展現(xiàn)。在他看來,作為一種歷史學說,歷史唯物主義實現(xiàn)了歷史解釋的“客觀化”與“自然化”。因為它既是理論的闡述者,同時又是實踐者。在過去的歷史研究中,存在著兩種脫離歷史的傾向:一是“咬文嚼字”,二是“夸夸其談”。這兩種傾向都存在將歷史解釋片面化、抽象化的嫌疑。歷史唯物主義則強調不僅從文本批判入手,同時也要考察人類活動背后所隱藏的精神或意識?!霸谝庵竞托袨榈脑蚝蛣訖C中去尋找歷史的解釋,繼而在生活資料生產(chǎn)的基本過程中發(fā)現(xiàn)這些原因和動機的相互聯(lián)系?!币虼?,從廣義上說,歷史唯物主義不僅是一種文獻學意義上的歷史批判,同時也是針對文獻背后以及未被記錄于文獻的思想的歷史批判。
可是,歷史唯物主義究竟應作為對某一具體社會歷史進程所做的“客觀”解釋,還是應作為一種闡明人類社會整個歷史進程的學說?拉布里奧拉的答案既確切又含糊。確切之處在于:第一,歷史唯物主義作為一種以人類社會歷史為對象的學說,其解剖社會的方法,當然能夠啟發(fā)具體的歷史研究。就這一點而言,他認為,達爾文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是類似的。第二,以內在論為前提的歷史唯物主義,當然拒絕帶“歷史哲學”這一具有超驗性質的名稱,更不會預言任何未來。而其含糊之處在于,歷史唯物主義在何種意義上能夠視為天然地內在于人類歷史中?這一提問對拉氏而言答案似乎不言自明,因為當代社會的主要矛盾是資產(chǎn)階級與無產(chǎn)階級之間的矛盾,而歷史唯物主義作為無產(chǎn)階級運動的批判學說自然既反映了這一歷史,同時也是這一歷史的構成部分。
構建整體史的歷史唯物主義如何在強調革命必然性的同時,避免走向其所批判的一元論歷史哲學?而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的典范性既然來自于對客觀歷史的正確表述,是否同樣面臨在客觀歷史進程中被消解的可能?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拉布里奧拉試圖通過討論“歷史是藝術還是科學”這一問題,來闡發(fā)歷史研究與歷史之間的統(tǒng)一性問題。
在拉布里奧拉看來,“歷史是藝術還是科學”這一問題的前提,在于首先區(qū)分歷史的雙重含義:一是“關于已發(fā)生事情的集合”,二是“用于嘗試表述過去之事的書面手段的集合”。就第二種含義而言,歷史是科學與否乃是有關歷史作為一門學科而誕生的問題,而這是在19世紀才開始發(fā)生的。就第一種含義來說,這一問題實際上并不存在,因為歷史不是藝術與科學的研究主體,而是二者的基礎。他認為,“藝術與科學是人類自身發(fā)展的時刻、斷面”,故而歷史與藝術或科學之間實際上是整體與部分、包含與被包含的關系。即便各種學科規(guī)范——無論是美學、詩學,還是法學、經(jīng)濟學,實際都是“從歷史中提取一些顯明的形式與決定性因素”,而這些形式、因素之所以能夠被認知,不是因為它們是某種超脫的規(guī)則或模式,是因為它們就是“處于行動中的歷史本身”。若以此歷史觀為基礎,那么歷史學則實際上是主觀見之于客觀的敘事問題。就客觀方面而言,歷史“是事件的集合”;就主觀方面而言,歷史則是“關于敘述的藝術”。
因此,在歷史敘述的過程中,即便敘述者受到了良好的科學訓練,他也必定要被各種“既定的觀念與預設”所指引,諸如“人性、人類命運,或是有關各種事件的倫理的、神學的,或哲學的意義”。因此,回到“歷史是藝術還是科學”這一問題,拉布里奧拉認為,一方面,歷史研究日益科學化,但最終仍要止于“敘述”(narrazione);另一方面,要理解過去,則必須“依賴或彰或暗的哲學,以之為歷史學家的闡釋基礎”。因此,就這一意義而言,歷史研究實際上是一種歷史哲學。
需要指出的是,拉布里奧拉在此所申明的“歷史哲學”更接近于廣義上的歷史理論與歷史學說。雖然它與新興的社會學一樣都以人類歷史為研究對象,卻又有著本質區(qū)別。社會學關注的是具體的事件,并將之視為法則、規(guī)律的注腳;而歷史哲學則強調抽象于具體歷史之外的內容。拉布里奧拉雖然批評黑格爾的歷史哲學,但批評的只是其精神性,而非否定這一哲學。在這一層面上說,盡管歷史哲學的任務是闡明歷史社會的物質狀況——同樣也是社會學的目標之一,但其特殊之處在于:“第一,人類創(chuàng)造法律、試驗的各種組織,最終成為政治的內容,總是與其對應的經(jīng)濟節(jié)點相一致;第二,人類的諸種神秘觀(亦即宗教觀)與道德傾向,都與特定的生活環(huán)境相適應?!币簿褪钦f,歷史唯物主義盡管試圖表述一系列規(guī)律、法則,但它所描述與呈現(xiàn)的仍然是有關特定階段的人類社會狀況。
拉布里奧拉上述關于“歷史是科學或藝術”問題的論述,寫于1902至1903年間。次年,他因喉癌病逝,該文在1906年才由克羅齊整理發(fā)表。過早的離世使得拉氏沒能最終完成其有關歷史唯物主義的學說。他雖然批判“歷史哲學”概念隱含著目的論預設,但并未明確地界定歷史與哲學的區(qū)別,以致當他將歷史唯物主義稱作一種歷史哲學時,往往使人忽略其作為具體歷史研究的性質,而將之視為某種歷史規(guī)律的闡釋。同樣,當他在論述歷史唯物主義作為一種歷史研究時,卻往往使人不解其何以能夠成為一種普遍理論。哲學作為一種普遍理論,與具體的人類歷史的關系如何?拉布里奧拉并未給予我們答案。盡管如此,他為論述歷史唯物主義正統(tǒng)性而提出問題的方式,還是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他否認歷史研究是一門客觀的科學,而是研究者關于客觀歷史過程的主觀認知與敘述,因此,歷史研究方能被視為一項具體的實踐活動。這一活動的達成,應當以理論與實際的統(tǒng)一為基礎,而這也成為克羅齊與真蒂萊閱讀馬克思的起點。
克羅齊于1866年生于佩斯卡塞羅利一個具有濃厚天主教氛圍的大地產(chǎn)者家庭,幼年時期,受母親啟蒙,很早就對文學與歷史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前述斯帕文塔兄弟是其表叔,但父輩往來不多。大斯帕文塔的反天主教哲學使克羅齊父母深感不安,而他們遠離政治的姿態(tài),又招來小斯帕文塔的輕視。因此,在克羅齊兒時的成長過程中,兩位叔父對他的影響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身為教會學校優(yōu)等生的他,同樣并未接受優(yōu)渥環(huán)境所灌輸?shù)淖诮糖楦?。高中時期,因為教會學校無法填補其個人的知識危機,克羅齊依靠自學走上了文學與博學研究之路。1883年,那不勒斯發(fā)生地震,克羅齊僥幸存活,雙親與家姐卻不幸罹難。萬念俱灰的克羅齊前往羅馬投奔小斯帕文塔。小斯帕文塔家中政客、教授、記者往來頻繁,眾人討論的話題多為時事政治而非歷史或文藝。克羅齊并不適應這樣的生活,直到他結識小斯帕文塔沙龍的??屠祭飱W拉。拉布里奧拉為其講授赫爾巴特的倫理學思想,助其最終走出擺脫宗教信仰后的虛無狀態(tài)。兩人此后一直保持著密切的往來,直至拉布里奧拉逝世。盡管此后兩人圍繞歷史唯物主義產(chǎn)生了一系列激烈的爭議,但克羅齊始終以學生自居,并在拉布里奧拉身后擔起整理出版老師相關作品的任務。1886年,克羅齊移居那不勒斯,在經(jīng)營家族日常事務之余,以極大的熱忱致力于那不勒斯的歷史與文學研究。1886~1892年,他發(fā)表了多種與18世紀那不勒斯相關的研究成果,并在學界初獲贊譽。不過,長期致力于那不勒斯的地方研究并非其旨趣。1892年,克羅齊首次萌發(fā)了撰寫意大利民族史的想法。這一民族史的主題不是政治,而是自文藝復興以來意大利的情感與精神生活史。此后,克羅齊開始大量閱讀德國與意大利的關于哲學與歷史方法的作品。正是在這一時期引發(fā)的關于歷史學的系列思考,使得克羅齊的興趣從文藝與歷史逐漸延伸至哲學。
1893年,克羅齊發(fā)表了他的首篇歷史理論文章《涵蓋在普遍藝術觀念之下的歷史學》。在該文中,克羅齊從個別與整體、具體與抽象的角度提出歷史并非一門科學,而應是一門藝術。他認為,科學與哲學一樣,討論的是一般的概念,是關于整體的知識;而歷史學與藝術一樣,討論的則是具體的個人,是有關個別的知識。同時,由于藝術關注的是可能性,而歷史則以真實性為其內容,因此,歷史實際上是藝術的一部分。該文旋即在意大利與德國引發(fā)了不少爭議,在此不表。此后,克羅齊不斷修正其關于歷史(學)的看法,但這一依據(jù)對立的概念范疇發(fā)問的方式,則隨其哲學研究的深入發(fā)展成為有名的“差異辯證法”。
1895年,克羅齊資助出版了拉布里奧拉的《紀念〈共產(chǎn)黨宣言〉》一文。該文引發(fā)了克羅齊對馬克思主義的極大興趣,他當即中斷手中的那不勒斯史研究,轉而著手經(jīng)濟學與哲學的討論。在研究之外,馬克思主義還激發(fā)了克羅齊對于政治的熱情,他開始密切關注德國與意大利的社會主義運動,并與喬治·索雷爾、愛德華·伯恩斯坦等保持頻繁的書信往來。在哲學興趣日漸高漲之時,1896年克羅齊開始與真蒂萊來往,這促使他決定完全投身哲學研究。
真蒂萊于1875年出生于西西里的中產(chǎn)階級家庭。西西里是意大利最為貧窮混亂的地區(qū),同時也是天主教影響極深的地區(qū)。在意大利統(tǒng)一后,國家權力在地方失語,使得西西里的貧窮局面未能得到改善,缺乏工業(yè)基礎,普通民眾不能從農業(yè)貿易中獲得實際利益。真蒂萊目睹了這一狀況,很早便立志改變這一局面。1893年,他考取獎學金前往比薩高等師范學院,師從亞力山德羅·丹科納(Alessandro d’Ancona,1835~1914年)與多納托·亞亞(Donato Jaja,1839~1914年)學習文學與哲學。丹科納是自由派知識分子,曾任王國議員,專研意大利文學史,與德·桑克蒂斯亦師亦友。真蒂萊從丹科納那里接受了初步的文學批評與語文學訓練。亞亞則是大斯帕文塔的學生,在比薩高師擔任理論哲學教授,真蒂萊通過他開始接觸黑格爾哲學與斯帕文塔的作品。兩位老師都是復興運動的支持者,也正是在這一時期,真蒂萊最終決定轉向復興運動哲學研究,試圖在文化上實現(xiàn)意大利的振興。在首部哲學研究著作中,他寫道:“是時候在這一歷史研究的盛大回歸之際,提高與強化我們的文化,并以純粹科學的目的,來回看那條我們業(yè)已穿過的最為艱難的知識之路。”
1896年,真蒂萊與克羅齊開始通信,直至1924年兩人因法西斯主義而決裂。兩人相識之初,真蒂萊還只是一名大學哲學系的學生,而克羅齊則已是知名學者,但由文學轉向哲學的類似經(jīng)歷以及對歷史的共同興趣,使得兩人的聯(lián)系日益緊密。這一交往對于克羅齊的哲學與歷史研究有著非常實際的影響。正是在真蒂萊的建議下,克羅齊開始系統(tǒng)研究黑格爾哲學,完成了《黑格爾哲學中的活東西與死東西》一書,為其“差異辯證法”的形成確立了基礎。此外,真蒂萊的行動哲學也一度影響了克羅齊的歷史理論,尤其是《歷史學的理論與歷史》一書。反倒是真蒂萊自己的哲學思想始終循著最初的立場逐漸發(fā)展,而少見克羅齊的影響。不過,兩人在思想上存在分歧,但這一分歧并未影響到兩人共同致力于復興意大利民族文化,1903年兩人共同創(chuàng)立的《批判》(Lacritica)便是這一學術友誼的見證。
實際上,在兩人相識之初,除了對歷史哲學的共同興趣,還有另一項共同的關注貫穿其間,那就是馬克思主義。1896年,在拉布里奧拉的鼓勵下,克羅齊發(fā)表了首篇論歷史唯物主義的文章《論歷史的唯物主義觀》(Sulla concezione materialistica della storia)。真蒂萊正是在讀完這篇文章后開始與克羅齊通信,并于次年發(fā)表了批評文章《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批判》(Una critica del materialismo storico)。此后,兩人又發(fā)表了系列相關文章,并分別于1899年、1900年結集出版:《馬克思的哲學:批判研究》(真蒂萊,1899),《歷史唯物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經(jīng)濟學》(克羅齊,1900)。
前文提到,拉布里奧拉關于歷史唯物主義的闡釋實際上圍繞著兩部分展開:一是作為歷史研究范式的歷史唯物主義;二是作為歷史哲學的歷史唯物主義。但他并未明確回答作為歷史研究方法的歷史唯物主義如何能夠反映某種普遍理論,而只是表明應以實踐哲學為其精髓,堅持理論與實際的統(tǒng)一??肆_齊與真蒂萊則分別從上述兩方面闡發(fā)了拉布里奧拉的這一歷史唯物主義思想。
克羅齊首先從歷史研究的角度肯定了拉布里奧拉所闡明的歷史唯物主義的特殊性。作為一種歷史研究方法,歷史唯物主義不僅將歷史過程視為“一系列合力的結果”,同時還進一步闡述了這些合力彼此之間的關系。尤其重要的是,歷史唯物主義明確了生產(chǎn)關系、經(jīng)濟狀況作為歷史進程中的因素的重要性,尤其是對于經(jīng)濟因素的研究,展現(xiàn)了精神活動的具體基礎及其與其他諸活動之間的關系。這一點促使克羅齊再次思考民族史的寫作。
不過,拉布里奧拉的歷史闡釋顯然意不在此,他最終目的是試圖表明歷史唯物主義與社會主義運動之間的必然聯(lián)系。這在克羅齊看來恰是不可能的。他延續(xù)《涵蓋在普遍藝術觀念之下的歷史》一文中所運用的范疇區(qū)分方法,認為拉布里奧拉在《論歷史唯物主義》(1896)中盡管極力闡述歷史唯物主義不是一種歷史哲學,而是對歷史的哲學化。但就起源而言,馬克思不過將黑格爾的“精神”代之以描述經(jīng)濟與社會具體狀況的“歷史觀念的近似物”。這兩種體系之間實際上是“心理學的”關系,其本質仍是拉布里奧拉所批判的那種具有一元論傾向的歷史哲學。由于歷史是關于過去事件的具體描述,而哲學則是關于普遍性的知識,因此,盡管拉布里奧拉的“實踐哲學”對于認識與解決思維與存在問題有著積極意義,但是歷史并不能化約在某一種觀念之中,故而歷史哲學本身就是不可能成立的。
針對克羅齊的這一觀點,真蒂萊并不認同。在隨后的文章中,他批評克羅齊片面理解了思想與行動之間的關系,認為,有別于洛里亞對馬克思主義經(jīng)濟學的批評,拉布里奧拉為我們提供了在當代重建哲學的可能性。拉布里奧拉的實踐哲學,揭示了“思想與行動的同一”這一本質。他同意拉布里奧拉所說的“思想就是創(chuàng)造”,但問題在于,所有的創(chuàng)造與再創(chuàng)造實際上都只是通過思考來完成,而非必須依賴物質條件。拉布里奧拉雖然表明理論與實際無限趨向于一元論,但仍然堅持物質與思想的兩分。拉布里奧拉在歷史哲學上的搖擺態(tài)度,恰恰在于他并未很好地理解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所提出的“實踐”問題之所在。為此,真蒂萊進一步回顧了蘇格拉底、柏拉圖哲學中對實踐的論述,進而特別強調了維柯的著名信條:真理即創(chuàng)造,認為“對維柯而言,歷史世界,作為人類活動的產(chǎn)物,是人類獲取知識的客體,因為人類創(chuàng)造了它。這一人類活動,是人類心靈的活動,這也是他主張歷史必須通過研究與思考心靈的修正才能得到完整的解釋。而馬克思改變了活動的原則:針對心靈的修正,代之以作為社會存在的個體需求作為歷史的基礎。但維柯提出的實踐概念得以保留”。
在該文中,真蒂萊似乎是在為自己馬克思主義哲學家的身份正名,但實際上,他從未像克羅齊那樣醉心于馬克思主義,更對社會主義運動毫無興趣。他之所以肯定馬克思的“實踐”觀,目的在于為自己的哲學系統(tǒng)提供證明。就此,里克·彼得斯指出,真蒂萊的“實踐”是“思想與行動的永恒辯證”。在實際活動中,“意志的客體與思想的客體是一致的。我們將要做的乃是我們所知道的,而我們所知道的取決于我們將要做的。通過這種方式,真蒂萊將實踐與歷史聯(lián)系起來,人的實踐的成果就是社會與歷史。因此,為了深化實踐就應當研究社會與歷史”。
上述文章發(fā)表時,拉布里奧拉尚在人世。他對于兩人的評論似乎都不滿意。他認為克羅齊只是利用馬克思來為其哲學思想添磚加瓦,而無視現(xiàn)實政治,因而也就無法理解馬克思??肆_齊則反駁拉布里奧拉在試圖利用馬克思來為其社會主義目標服務。至于真蒂萊的一元論表述,拉布里奧拉似乎并沒有太多論述。但真蒂萊的行動哲學(attualismo)卻引起了初出茅廬的安東尼奧·葛蘭西的注意,認為它對于意大利社會主義運動頗有啟發(fā)意義。
圍繞歷史唯物主義究竟是歷史研究方法還是一種哲學,克羅齊與真蒂萊給出了不同的答案。克羅齊強調理論(普遍、抽象)與實際(特殊、具體)的對立,因此,他雖然肯定實踐哲學的理論價值,但否認其與歷史的聯(lián)系。真蒂萊主張理論與實際的同一,認為思想與行動之間并無根本差別,彼此互為前提,故而他能夠認識到實踐哲學的哲學與歷史意義,因此在本質上,哲學與歷史也是同一的關系。如拉布里奧拉所說,對歷史的認知“依賴或彰或暗的哲學”,而先驗的原則是人類得以認識歷史的前提。
不過,兩人的觀點中有一點是共同的,即他們都將歷史視為一種關于具體、個體的知識,不可被化約為某種概念或理念。在克羅齊那里,這一觀點體現(xiàn)在他對于歷史哲學的拒斥,而在真蒂萊那里則體現(xiàn)在更進一步地賦予其內在論的特征。H.S.哈里斯指出,與克羅齊相反,真蒂萊從黑格爾與馬克思的關系角度認為,盡管馬克思以“物質”取代了黑格爾的“理念”,但本質上,他們都試圖構建一種內在而非超驗的歷史,而不是想要引入一種新的形而上學?!芭c馬克思一樣,都拒絕接受針對‘絕對’所作出的神學解釋,他認為理性的任務根本上是實踐的,‘我們的任務不是理解世界而是要改變它’”。正因如此,他們的歷史研究基本都著眼于世俗、現(xiàn)實,關注從歷史、哲學、文學等角度恢復意大利的民族文化傳統(tǒng)。
以《批判》雜志與拉泰爾扎(Laterza)出版社為基地,克羅齊與真蒂萊分別從歷史、文學史與哲學的角度闡述復興運動之后的意大利的精神生活。自1902年,他們分別推動“學術叢書”“現(xiàn)代哲學經(jīng)典”“意大利作家”“現(xiàn)代文化文庫”等多套叢書出版。此外,他們個人的思想也都隨其作品的出版而不斷深入。1902至1912年,克羅齊完成了“精神哲學”的四部作品:《美學》《邏輯學》《實踐活動的哲學》《歷史學的理論與歷史》。真蒂萊則陸續(xù)整理了大斯帕文塔的多部未發(fā)表作品,同時繼續(xù)構建行動哲學。他在1906年擔任巴勒莫大學歷史哲學教授,后于1914年前往比薩接任其導師亞亞留下的理論哲學教授一職。1912年,他發(fā)表《思想的行動之為純粹行動》一文,這標志其行動哲學的基本原則確立。
在此期間,兩人關于理論與實際的討論仍在繼續(xù)。在《美學》一書中,克羅齊認為理論與實際是一種“差異”(distinzione)而非同一的關系。精神的活動可以分為理論與實際兩個向度,其中理論的活動包括了哲學與道德,是關于整體、普遍的知識;實際的活動則指藝術與經(jīng)濟,是關于個體、特殊的知識。真蒂萊給予克羅齊《美學》一書以很高的評價,但對克羅齊的差異辯證法持有懷疑。在他看來,克羅齊過于強調不同范疇之間的差別。在精神層面,主觀與客觀、同一與實際都是同一的。以差異辯證法為基礎,克羅齊仍然拒絕承認歷史哲學的正當性。同樣,真蒂萊亦對此加以反對,因為無論是歷史哲學還是歷史學,都展現(xiàn)了事件的內在邏輯。真蒂萊認為:“歷史哲學家以全部的歷史知識作為其哲學工作的材料。除了發(fā)現(xiàn)事件的內在邏輯,他別無所求。因為他身處于歷史之中……在這一邏輯中不僅蘊含了歷史哲學的合法性,還蘊含了歷史的合法性?!庇纱耍M管真蒂萊仍將歷史知識視為哲學家的材料,但通過提出作為先驗的邏輯,歷史哲學與歷史學之間似乎正無限趨近于同一。換言之,從思想層面而言,二者并無本質區(qū)別。真蒂萊關于先天邏輯的論述在很大程度上動搖了克羅齊將理論與實際視為差異關系的論述。1941年,克羅齊在回憶他與真蒂萊關于黑格爾哲學中哲學與哲學史的統(tǒng)一問題的爭議時說道:“我拒斥它,真蒂萊則捍衛(wèi)它,但他的辯護并沒有說服我。我向他表示贊同,但并不拘于此,而仍以我的方式,根據(jù)我關于精神的定義來加以闡述:哲學是精神的一個時刻,因而是歷史與哲學同一關系的另一種修正。”盡管克羅齊試圖盡力撇清與真蒂萊在思想上的聯(lián)系,但實際上,真蒂萊的批評即便沒有使他完全改變立場,也至少影響到他對“精神哲學”的建構。作為精神哲學的總結,1915年克羅齊首先在德國出版了《歷史學的理論與歷史》一書,集中體現(xiàn)了真蒂萊的影響。
該書的手稿早在1912年即已完成。在書中,克羅齊提出了著名的格言:“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當代史”這一名稱并非克羅齊的發(fā)明,而有可能來自于拉布里奧拉。在《紀念〈共產(chǎn)黨宣言〉》中,拉布里奧拉指出,“現(xiàn)代無產(chǎn)階級作為具體主體與積極力量在當代史中誕生、成長與發(fā)展。這一行動的力量不可避免地要進行革命,必然帶來共產(chǎn)主義”。此時的克羅齊業(yè)已徹底告別馬克思主義與社會主義運動,他所謂的“當代史”與無產(chǎn)階級運動并無實質聯(lián)系?!爱敶痹诳肆_齊看來,是正在進行的歷史,是思想與行動的同一時刻。他認為,歷史研究就是不斷通過提問與回答的方式而展開的活動。在這一自我批判的過程中,哲學為我們提供一系列的概念、原則、方法。由于一切活動是歷史與生活交織的結果,過去與現(xiàn)在的邊界被消解了,原本的歷史事實也便不再存在,“唯一的真實便是現(xiàn)在”。如前所述,拉布里奧拉在談到歷史時,區(qū)分了作為全部過去的歷史與關于歷史的敘述;而克羅齊則徹底抹去了這兩者之間的差別,將它們同一化,原本他所強調的理論與實際的差異統(tǒng)一也隨之變得模糊不清。歷史與哲學之間原本作為個別與整體的不可調和的矛盾,也隨著這一思想的行動而消逝。因此,他援引德·庫朗熱(Fustel de Coulanges,1830~1889年)的名言:“只有歷史與哲學,而沒有歷史哲學”,將之改為:“既沒有哲學,也沒有歷史,更沒有歷史哲學,只有作為哲學的歷史和作為歷史的哲學?!睂Υ?,真蒂萊對克羅齊的“當代史”一說深以為然,認為這最終轉向了行動哲學。而同一年,真蒂萊在《思想的行動之為純粹行動》一文中仍然繼續(xù)以思想與行動的同一為前提,在討論過去與現(xiàn)在的關系時,與克羅齊類似,都從當下認識的角度否認過去與現(xiàn)在的區(qū)別。在他看來,現(xiàn)實是思想自我意識的產(chǎn)物,這是唯一的事實。從本體論意義上說,關于過去的認識,同樣也是思想的一種創(chuàng)造,“過去”唯有通過思想的這一創(chuàng)造才能得以再生。
通過《歷史學的理論與歷史》一書,克羅齊明確了歷史學的“當代性”,“歷史總是誕生于當下的智識與道德需要”。隨后,一系列發(fā)生于“當下”的事件,使得他們都不可避免地卷入到政治之中。
首先是1914年“一戰(zhàn)”的爆發(fā)。在是否參戰(zhàn)的問題上,克羅齊將戰(zhàn)爭視為文明的倒退,故而支持中立主義者的反戰(zhàn)主張;而真蒂萊則視之為振興意大利的契機,故而極力主張參戰(zhàn)。另一位社會黨成員本尼托·墨索里尼(Benito Mussolini,1883~1945年)同樣主張參戰(zhàn)。1914年,墨索里尼在社會黨喉舌《前進報》上發(fā)表了《從絕對的中立到積極有行動的中立》一文,主張通過參戰(zhàn)促進社會主義革命的爆發(fā)。該文刊發(fā)后,墨索里尼被開除出社會黨,這使得他“暴得大名”。最終,意大利選擇了參戰(zhàn),盡管因中途轉入?yún)f(xié)約國而得以進入戰(zhàn)勝國的行列,但它并未從這場戰(zhàn)爭中獲得多少實際好處。意大利在戰(zhàn)爭中所暴露出的國力衰弱與政權無力的問題,使其在戰(zhàn)后陷入了空前危機。1922年10月28日,墨索里尼宣布向羅馬進軍,這一虛張聲勢的運動最終取得了成功。30日,國王維托里奧·艾曼努埃萊三世宣布解散內閣,并命令墨索里尼負責重組內閣。在這一屆內閣成員中,只有一位非法西斯主義者,就是任教育部長的真蒂萊。克羅齊與真蒂萊的關系此后逐漸疏離,而1924年爆發(fā)的“馬泰奧蒂(Matteotti)危機”成為導致兩人決裂的最后一根稻草。1924年10月24日克羅齊寫下了最后一封給真蒂萊的信。在信中,他寫道:
我們之間多年以來都保持著心靈上的分歧,但這并未影響到我們的私人關系。但是現(xiàn)在,另一項實際政治的分歧出現(xiàn)了。心靈的分歧變成了實際政治的分歧。這令人感到非常痛苦,卻又無能為力。情勢的邏輯盡管無關個體,卻通過個體而自我展開。但我從未想過與你絕交。
言下之意,在克羅齊看來,彼此在理論上的爭議,此前只是停留在理論層面。因為理論差異而自洽,所以這一爭議無礙于兩人的實際交往。但是,當這一爭議轉變?yōu)閷嶋H行動時,思想家則必須做出選擇。在現(xiàn)實中,即便不做選擇,也呈現(xiàn)為一種“不選擇的選擇”。由此,理論間的自洽因著人的行動而被打破,抽象的思想得以獲得歷史的力量。如里克·皮特斯所說,“通過區(qū)分理論與實際,克羅齊只在理論問題上而非實際事物中接受爭議的和諧”。真蒂萊明白這一點,最終兩位歷史哲學家都選擇堅持各自的哲學立場,真蒂萊沒有回復克羅齊,兩人近三十年的交往就此結束。這一不幸,在很大程度是意大利知識分子在面對法西斯時何以自處的艱難寫照。
1925年4月21日,真蒂萊發(fā)表了《法西斯主義知識分子宣言》,從民族主義的立場解釋法西斯主義的意大利起源及其與意大利國家的關系。5月1日,克羅齊針鋒相對發(fā)表了回應宣言,這一宣言后被稱為《反法西斯知識分子宣言》。在該宣言中,克羅齊批判法西斯主義者濫用歷史,將歷史視為“某種神秘的宗教”,意大利正在面臨這一場“宗教的戰(zhàn)爭”,應該“通過新的神諭與先知與這一舊的迷信展開斗爭”。所謂新的神諭便是后來他提出的“自由的宗教”。
此后,克羅齊投身于歷史寫作中,相繼出版了《1871年至1915年的意大利史》(1928)、《意大利的巴洛克時代史》(1929)、《十九世紀歐洲史》(1932),加上先前出版的《那不勒斯王國史》,它們共同構成了克羅齊的歷史學四部曲。這其中,尤以《1871年至1915年的意大利史》和《十九世紀歐洲史》影響最大?!?871年至1915年的意大利史》乃是作者有感于“一戰(zhàn)”及此后的混亂狀況使得原本在統(tǒng)一后所存留的高尚精神與情感喪失殆盡而作。同時,克羅齊把自己視為見證者,試圖通過該書傳遞有關這段歷史的回憶。《十九世紀歐洲史》是《意大利史》的擴展篇。在該書中,克羅齊首次提出“自由的宗教”,將意大利的法西斯主義危機與歐洲文明的危機聯(lián)系起來。盡管克羅齊精研史學史,但從學科專業(yè)化的角度來看,這兩部作品都算不得嚴格意義上的歷史學作品,而更偏向于對觀念、情感的闡釋與評論。對真蒂萊來說,他對法西斯政治其實并無多大興趣,但墨索里尼的邀請對他而言是一次難得的將自己的行動哲學付諸行動的機會。在他擔任教育部長后,很快推出教育改革。這一改革方案涉及到從小學到大學的全部教育系統(tǒng),但實際只在小學與中學中實行過。這一改革的特別之處在于,將天主教從中學教育中排除出去,而只在小學教育中繼續(xù)保留。通過基礎教育改革,真蒂萊試圖進一步推動意大利的世俗化。因實際政治分歧而決裂的克羅齊與真蒂萊都在通過實際行動來彰顯自身的“實踐”。克羅齊最終堅持理論與實際的差異統(tǒng)一。在他看來,現(xiàn)實屬于政治范疇,是轉瞬即逝的事件;思想之于歷史書寫,則是要試圖為保存某種普遍的知識的行動。對真蒂萊而言,思想與行動的同一最終是要通過教育來改造大眾的思想。
從拉布里奧拉到克羅齊、真蒂萊,他們都不愿將哲學視為某種純粹或普遍的理論,而是始終強調其現(xiàn)實指向。在拉布里奧拉看來,任何科學的理論都應遵循從行動到思想這一內在邏輯。哲學家需要做的,不只是“解釋世界”,還在于如何“改變世界”。從這一意義上說,歷史唯物主義乃是最佳的行動指南??肆_齊、真蒂萊則進一步申明拉布里奧拉這一“實踐哲學”的歷史面向。因此,盡管兩人對歷史唯物主義有著截然不同的闡釋,卻也都拒斥形而上學,并將歷史視為哲學存在的前提。無論克羅齊所述“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還是真蒂萊強調一切哲學都是哲學史,實際上并無本質差別。兩人此后都遠離了馬克思主義,但都始終堅持歷史實踐的這一基本立場。而這,也成為葛蘭西在《獄中札記》中重提“實踐哲學”的出發(fā)點。
①萊澤克·科拉科夫斯基:《馬克思主義的主要流派》(第二卷),唐少杰等譯,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66頁。
②兩人的差異主要源于政治立場的不同。大斯帕文塔屬于“歷史右翼”,但這并未影響兩人的師生關系。這種師承關系中的批判精神,也體現(xiàn)在后來的拉布里奧拉與克羅齊之間。1904年,生命垂危的拉布里奧拉,仍在給克羅齊的信中深深感念大斯帕文塔對他的寬容。參見Antonio Labriola,LettereaBenedettoCroce, 1885~1904, Napoli: Istituto Italiano Per Gli Studi Storici, 1975, p.373.
③拉布里奧拉的活動年表,參見Antonio Labriola,Scrittifilosoficiepolitici, a cura di Franco Sbarberi, Torino: Einaudi, 1973, pp.CV~CXII。關于拉布里奧拉的生平與思想,參見Luigi Dal Pane,AntonioLabriolanellapoliticaenellaculturaitaliana, Torino: Einaudi, 1975.
④Luigi Dal Pane,AntonioLabriolanellapoliticaenellaculturaitaliana, pp.477~80.
⑤⑥⑦Antonio Labriola, “I problemi della filosofia della storia”, inScrittifilosoficiepolitici, p.5, pp.7~8, p.15.
⑧1887至1893年,拉布里奧拉連續(xù)在羅馬大學講授《歷史哲學》課程。此時,社會主義與馬克思主義首次作為專題出現(xiàn)在其講稿中。遠在那不勒斯的克羅齊,亦是在此間受到拉布里奧拉的熱情感染,開始對馬克思主義產(chǎn)生濃厚興趣。
⑨其中,部分文章首先以法語發(fā)表,克羅齊則是它們在意大利出版的資助者與出品人。該系列作品按其最初計劃,以“歷史唯物主義觀文集” (Saggiintornoallaconcezionematerialisticadellastoria)為名結集。至1904年病逝,拉布里奧拉只發(fā)表了3篇,分別是:(1)《紀念〈共產(chǎn)黨宣言〉》(In memoria del manifesto dei comunisti,1895); (2)《論歷史唯物主義:初步闡釋》(Del materialismo storico. Dilucidazione preliminare,1896);(3)《談談社會主義與哲學:與喬治·索雷爾的通信》(Discorrendo di socialismo e di filosofia. Lettere a G. Sorel,1897)。另外兩篇則在拉布里奧拉病逝后,由克羅齊整理出版,分別為:(4)《世紀之交:回顧與展望》(Da un secolo all’altro. Considerazioni retrospettive e presagi,1901);(5)《歷史、歷史哲學、社會學與歷史唯物主義》(Storia, filosofia della storia, sociologia e materialism storico,1902~1903)。前三種側重于討論歷史唯物主義的形成史及其之于當代無產(chǎn)階級運動的意義,后兩種則更側重于歷史唯物主義下的歷史觀念討論。盡管這些冊子篇幅都不長,內容也并不“系統(tǒng)”,但它們的共同點是顯而易見的:試圖回溯馬克思主義的生成史,表明其內在于現(xiàn)代社會主義運動的“科學性”;其目的則在于表明一種社會主義運動的策略,即唯有在不斷的革命實踐中促使無產(chǎn)階級意識的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