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肉劉早就不賣烤肉了,不過虎坊橋一帶的人都還叫它“烤肉劉”。這是一家平民化的回民館子,賣大鍋菜,地方不小,東西實惠。有炒辣豆腐、炒豆角、炒蒜苗、炒洋白菜,比較貴一點的是黃燜羊肉,也就是塊兒來錢的一小碗,在廚房里做好了,再端出來,倒在幾個深深的鐵罐里,鐵罐下面用微火煨著,倒總是溫和的。有時也賣小勺炒菜:大蔥炮羊肉、干炸丸子、“它似蜜”……主食有米飯、饅頭、芝麻燒餅。冬天賣面條、澆炸醬、澆鹵;夏天賣麻醬面、餡兒餅。烙餅的爐緊貼著門臉兒,一進門就聽到餅鐺里的油吱吱喳喳地響,餅香撲鼻,很誘人。
烤肉劉的買賣做得不錯,一到飯口,尤其是中午,人總是很多。附近有幾個小工廠,廠里沒有食堂,烤肉劉就是工人們的食堂。工人們大都正值壯年,能吃,餡餅至少得來五個(半斤),一瓶啤酒,二兩白的。女工們則多半是拿一個飯盒來,買餡餅或炒豆腐、花卷,帶到車間里去吃。有一些退休的職工,不愛吃家里的飯,愛上烤肉劉來吃“野食”,想吃什么就點什么。有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主兒,原來當會計,他每天都到烤肉劉這兒來。他和家里人說定,每天兩塊錢的“挑費”都扔在這兒。有一個煤站的副經(jīng)理,現(xiàn)在也還參加勞動,手指甲縫都是黑的,他在烤肉劉這兒吃了十來年了。他來了,沒座位,服務員即刻從后面搬出一張他們自己坐的凳子,把他安排在一個旮旯里。如果有炮肉,他總是來一盤炮肉、仨燒餅、二兩酒。給他炮的這一盤肉,夠別人的兩盤,因為烤肉劉還指望著這位煤站的副經(jīng)理給他們保證用煤呢。這些,都是老主顧,還有一些流動的客人,有東北的,山西的,保定的,石家莊的,大包小包,五顏六色,男人用手指甲剔牙,女人敞開懷喂奶。
有一個人是每天必到的,午晚兩餐,都在這里。他是個撿爛紙的老頭,這條街上的人都認識他。他穿得很破爛,總是穿著一件油乎乎的爛棉襖,腰里系一根爛麻繩,沒有襯衣。臉上的膚色說不清是什么顏色,好像是淺黃的。說不清有多大歲數(shù),六十幾?七十幾?一嘴牙七長八短,殘缺不全。你吃點兒軟和的花卷、面條不好嗎?不,他總是要三個燒餅,歪著腦袋努力地啃噬。燒餅吃完,站起身子,找一個別人用過的碗,自言自語(他可不在乎這個):“跟他們尋一口面湯。”喝了面湯:“回見。”沒人理他,因為大家都不知道他在跟誰說話。
一天,老頭和幾個小伙子一桌,一個小伙子看了他一眼,跟同伴小聲說了句什么,他就多了心:“你說誰呢?”小伙子沒有理他,他放下燒餅,跑到店堂當間:“出來!出來!”這是要打架。以前北京人打架,都到當街去打,不在店鋪里打,免得損壞人家的東西攪了人家的買賣。“出來!出來!”是叫陣,沒人勸,壓根兒就沒人注意他。打架?這么個糟老頭子?這老頭可真是糟,從里糟到外。這幾個小伙子,隨便哪一個,出去一拳準把他揍趴下。小伙子們看看他,不理他。
這么個糟老頭子想打架,是真的嗎?他會打架嗎?年輕的時候打過架嗎?看樣子,他沒打過架,他哪里是耍胳膊的人哪!他這是干什么?虛張聲勢?也說不上,無聲勢可言,沒有人把他當一回事。
沒人理他,他悻悻地回到座位上,把沒吃完的燒餅很費勁地啃完了。情緒也平復了下來——本來也沒有多大的情緒?!案麄儗た跍ァ!焙攘藘煽诿鏈骸盎匾姡 ?/p>
有幾天沒看見撿爛紙的老頭了,聽煤站的副經(jīng)理說,他死了。死后,人們在他的破席子底下發(fā)現(xiàn)了八千多塊錢,一沓一沓,用麻筋捆得很整齊。
他攢下這些錢干什么?
汪曾祺的很多小說都將目光聚焦在小人物身上,關(guān)注小人物在大時代浪潮中的命運。他的文字樸素、洗練、圓融、活潑、世故又童真,散發(fā)出自然的古典美。他懂得美,在尋常人物、器物、草木、光影中,他都能捕捉到美感,并將這些美感放進自己的文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