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連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遼寧 大連 116622)
通常情況下,人們習慣于把“自然界”或“大自然”等同于“自然”,然而,“自然界”或“大自然”只是“自然”的實物形式,是理解“自然”的一種方式。陳昌曙把“自然界”分為人類未曾認識的“天然自然”,人類足跡所到的“人化自然”以及人類改造的“人工自然”三個部分[1]。不難發(fā)現,“天然自然”是個神秘概念,既不能被證實,也不能被證偽,如康德的“物自體”?!叭嘶匀弧奔瓤梢允侨祟愖阚E所致的的自然界,也可以是人類創(chuàng)造與“再生產”的自然界,是被賦予人類本質的自然界。在馬克思看來,這才是“真正的、人類學的自然界。”總體上講,“人化自然”可以包含“人工自然”,關系著人類生存與發(fā)展。
然而,“自然”所表征的實物形態(tài)并不能完全把握“自然”詞義,其更深刻的含義在于它所表達的事物本性。從詞源來講,“自然”不僅表征“大自然”的實物含義,還意味著“自然而然”,表征事物本性。其實,在詞源意義上,“自然”并非指客觀的“大自然”。老子曰“道法自然”[2],用“自然”描述“道”的特性,即道的運行以自身為法則。王弼解釋云:“道不違自然,乃得其性。法自然者,在方而法方,在圓而法圓,于自然無所違也。自然者,無稱之言,窮極之辭也?!逼湟鉃椋藗兲接懯挛锏母?,追根朔源,在追問無解時,只能說自己如此而已。正是基于此,張岱年認為“自然”具有“自本自根”性,即事物自己如此之意[3]??梢?,老子的“自然”指事物按自身的特性而存在發(fā)展之狀況。中文“自然而然”即指自己如此之意,即事物本就應然的容狀。莊子曰:“古之人在混茫之中,與一世而得淡漠焉?!斒菚r也,莫之為而常自然,”(《莊子?繕性》)又曰:“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保ā肚f子?應帝王》)[4]其中,“自然”既有人的“自然”,也有物的“自然”,而且都表征著事物本然的狀態(tài)。其后各個時代的思想家們也多用自然如此這般等解讀“自然”。如三國時期的阮籍就曾說:“天地生于自然,萬物生于天地。自然者無外,故天地名焉,”(《達莊論》)[4]此外,莊子還把美的評判標準設定為這種“自然而然”的容狀,曰:“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美,”又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圣人無也,大圣不作,觀天地之謂也?!?(《莊子?天道》)[5]
綜上可知,在中國古代,“自然”包含實物形態(tài)的“自然”、描述特征的“自然而然”、審美標準的“自然為美”三層含義。三者相互關聯,分別闡述了“自然”的“內容”、變化過程、評價標準,即人類贊美自然物按自身特性發(fā)生變化的過程與結果。所以,“自然而然”包括人與物都按其本身固有的特性變化、發(fā)展。“自然”的這種理解方式與西方學者解讀的“自然”大意相同。例如,柯林伍德認為,在現代歐洲語言中,自然大多在集合意義上用于概念自然事物的總和或聚集[6]。海德格爾也認為,在古希臘思想中,“自然”最初指“涌現”(自發(fā)地展現)和“無蔽狀態(tài)”(無所隱藏,自然流露),亞里士多德逐漸把“自然”深化為本性。在一定程度上,我們可以認為正是“自然”概念的豐富內涵決定了人類行為“順應自然”的多維性。
人類從自然界演化而來,與自然有著某些原生的依賴關系。實踐活動作為人類與自然的橋梁,既改造自然,又創(chuàng)造人類自身。對人類而言,用馬克思的話說,“沒有自然界,沒有外部的感性世界,勞動者就什么也不能創(chuàng)造。自然界、外部的感性世界是勞動者用來實現他的勞動,在其中展開他的勞動,用它并借助于它來進行生產的材料?!盵7]馮友蘭把人類對自然界的態(tài)度概括為“順”與“逆”兩種,宗教代表前者,而科學與技術可以作為后者的典型代表[8]。事實上,對自然的“順”與“逆”是相對而言的態(tài)度,因此把科學與技術作為“逆”自然的代表顯然比較片面。
人類的理性保證了人類既可以“逆”自然,也需要“順”自然。一方面,人類的理性有能力把自然作為對象,通過各種技術手段,實現對自然的改造,這是人類“逆”自然的一面。另一方面,人類作為自然的一份子,天然地依戀自然,享受自然界的恩賜,都體現了人類“順”自然的一面。正是在這種“順”與“逆”相統(tǒng)一的思考中,古人建立了一種兩者相綜合的觀念,即人有一種“天賦”的責任、義務、使命或“天職”,即實現自然界的“生道”。正是基于這樣的考慮,“順天應人”往往成為中國先民在實踐活動中的具體的要求原則,既符合自然,又滿足人的需求。 可見,在中國古人眼里,“順應自然”是前后呼應的系統(tǒng):它滿足“物”之自然需求,又認同“人”的自然需求,努力實現兩者的“自然”均能在技術實踐中充分地得到發(fā)展。可以說,這即是用“順”與“逆”的統(tǒng)一態(tài)度對待“自然”,中國古人的技術實踐格外表現出這種統(tǒng)一性。
在我國,萬物有靈論最早出現在原始社會。這種宗教觀念的主要表現形式為先民用祭祀的方法表達對“萬物”的崇拜,為了得到“萬物”的庇佑。其實,與靈魂觀念相類似,老子之道,在存在狀態(tài)、作用、及運動方式,具有某些神秘色彩,這大概源于身為楚國人的老子,難免受當時巫鬼文化的影響。這種巫術色彩在屈原的“九歌”與“招魂”等詩篇中也有體現。在某種意義上,儒家重禮樂正是這種原始宗教文化特質的體現。古代原始宗教中的卜卦、看相等巫術,則形成了民間流行的巫術文化,并一直在中國民間產生影響。與此相反,在西方文化中,宗教文化興起后幾乎完全取代了原始巫術文化。
以此為背景,中國古人形成了特殊的“自然觀”:孔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萬物生焉,天何言哉?”[9](《論語·陽貨》)《荀子·天論》記:“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10]這些都說明了天的運行和萬物的生長是個自然生發(fā)的過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可見,古人已然認識到自然的規(guī)則性變化。然而,旬子的“唯圣人不求知天”恰恰反映了古人并沒有將自然的規(guī)則性變化上升到理論層面,形成規(guī)律性的認識[10]。正是因此,古人敬畏自然,不敢肆意妄為地干預自然,變革自然。對此,同為世之顯學的墨家表達更直接。墨子直言,“今夫天,兼天下而愛之,遂萬物以利之?!盵11](《墨子·天志上》)其中,“天”即是“上帝”,有自己的意志,即為“天志”。“愛天下,利萬物”是“天”之本性,而“我為天之所欲,天亦為我所欲?!边@即是說“天”與“人”是互利互為的共生關系。同樣地,道家的“齊物”思想正是從道的角度,提出萬物與我的平等關系,自然萬物與人都分有同樣的“道”,“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4](《莊子·齊物論》)儒家注重人“可以與天地參,”后期張載認為“人但物中之一物耳,”都表達了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的意愿。至于如何實現人與自然萬物的和諧共生,其方法為“自天子以至庶人,皆以修身為本”。修身何以能實現與萬物的和諧?《中庸》曰:“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與天地參矣?!边@即是說,以人自身天性的發(fā)揮為起點,到他人天性的發(fā)揮,再到萬物天性的發(fā)揮,從而實現天地萬物的化育,由此,“人”與“天”“地”并列為“三才”??梢姡匀唤缡且粋€有機的整體,自我生長繁衍,人類只有參與到自然界的演化過程中才能真正實現自身的發(fā)展。
中西方對自然的看法存在明顯的差異。早在古希臘文明時期,西方人形成了純粹的科學傳統(tǒng),即探討世界的本原問題,也即非功利的“知”。中世紀基督教確立其統(tǒng)治地位,宗教觀念深入人心:上帝依據自己的形象造人,肯定人的神圣性;隨后上帝創(chuàng)造萬物滿足人的需求,從而肯定人對自然的絕對領導地位。世界由上帝創(chuàng)造,是上帝的作品,上帝成為世界之外的他者存在,人類成為世界的主人:上帝值得敬畏,自然界則淪為人類研究的對象。隨著文藝復興的鼓勵,啟蒙運動的加強,“人”的概念脫穎而出,受到鼓勵。與此同時,人類認識、改造自然的能力隨著近代科學的興起而不斷增強,自然界不斷地在人類科技的高溫、高壓下淪落為人類的附屬品,其價值完全取決于人類。在這種思想背景下,西方人曾一度醉心于征服自然,通過技術實踐,實現人類權力與力量的最大化張揚。隨著科學技術的不斷不展,人類漸漸從應用自然,發(fā)展到直接干預自然、改造自然。如此,技術不動聲色地創(chuàng)造著我們這個時代的議題與巨變。我們從一個機器加強天性的時代(如提高行動速度、節(jié)省體力、織補衣服等)到達了一個用機器摹寫(resemble)天性的時代(如基因工程、人工智能、醫(yī)療器械身體植入等)[12]。
在中國古代“贊天地之化育”(《中庸》),可以表征技術實踐的第一原則。技術實踐必須尊重自然規(guī)律為前提,幫助天地完成化育工程,從而產生有利于人類生存和發(fā)展的結果,既發(fā)揮主觀能動性,又遵從客觀規(guī)律性。相傳早在夏朝時期就有“春三月,山林不登斧斤,以成草木之長;夏三月,川澤不入網罟,以成魚鱉之長”的規(guī)定[13]?!妒酚洝ひ蟊炯o第三》還記載商湯“網開三面”[14]的故事。成書于魏晉時期的《列子》所記的“盜天思想”即“知天地之德者,孰為盜耶?孰為不盜耶?”(《列子·天瑞》)[14]《詩經·伐柯》云:“伐柯伐柯,其則不遠。執(zhí)柯以伐柯,晚而視之,猶以為遠?!边@些例子都肯定了人類對自然的作用能力,但又提出了人類作用自然的前提是尊重自然,從而可以保證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事實上,中國歷史上的各個朝代人們對自然的態(tài)度大多以“尊重自然”為前提,采用合理利用自然資源的實踐方式。馬克思說,技術“會揭示出人對自然的能動關系……”[15]這即是說技術實踐模式的選擇可以反映出人與自然的關系。中國古人的自然觀從根本上引導、決定著技術實踐的選擇方式與目的。技術實踐方式與目的又體現著人們對自然的態(tài)度。很顯然,工業(yè)革命以來,人們醉心于實踐能力的提升,在技術實踐的方式與方法的選擇上很少考慮自然自身的調節(jié)能力,從而創(chuàng)造了自然界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嚴重破壞。相比之下,我國古代的技術實踐以尊重自然為前提,在改造自然的同時,維護自然的生態(tài)平衡,從而實現了人與自然的和諧。
另外,中國古代的技術實踐的評價標準也與自然觀有關??疾椤昂汀钡姆斌w字形“龢”,“龢”字由房屋、莊稼以及籬笆墻構成,展現了先民的技術實踐成果。修海林把它描述為一首形象化了的田園詩,洋溢著一種生活的諧和感,所透露的是人們居安食足的內心和諧狀態(tài),以及人與自然之間的諧和關系[16]。整個村落即是技術實踐的創(chuàng)造物,可以滿足人們在其中舒適的生活。對這樣的技術實踐成果的評價則是成功的。事實上,考古發(fā)現的龍山文化氏族村落以實物形態(tài)呈現出這種技術實踐成果:圓錐形的屋頂,半穴居式的房子,附近大量口小底大的窖穴[17],一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王世紀·擊壤歌》)人與自然和諧的生活狀態(tài)。由此可見,房屋、莊稼、籬笆等建筑群與周邊環(huán)境組合成布局合理的整體,既顯示出人與自然的和諧美,又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技術實踐的評價標準,即人工物與自然渾人一體的關系標志著技術實踐活動的成功。
綜上所述,在中國古人的觀念里,人類是自然界的組成部分,兩者互利共生,天中有人,人中有天,天人相容。這既是一種理念,把整個自然界(包括人類)看成有機整體;這也是一種情感,表達了古人對自然的依戀。以此為前提,科學技術實踐方式為“順”與“逆”的統(tǒng)—,并把“贊天地之化育”作為技術實踐的第一原則。相比之下,西方人把自然界作為人類需要征服的對象,自然成為我之外的客體,以此為出發(fā)點,科學技術實踐方式則以解剖學的方式把自然界層層剝開,以純理性的方式拷問自然,無窮盡地索取,且不計后果。不僅如此,隨著西方技術實踐方式的創(chuàng)建與全球化的普及,自然成為技術實踐的作用對象,成為技術(實踐)的持存物(海德格爾術語),成為被開發(fā)、改變、貯藏、分配、轉換、促逼、擺置的對象,技術實踐成為打破人與自然平衡的行為方式。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我們有必要反思技術實踐的方式與方法,在借鑒中國古代以“贊天地之化育”為第一原則的技術實踐基礎上建構起適應時代發(fā)展所需又能保持生態(tài)平衡的技術實踐方法。事實上,在十九大報告中,我國把建設生態(tài)文明作為中華民族永續(xù)發(fā)展的千年大計,實行最嚴格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制度形成綠色發(fā)展方式和生活方式,堅定走生產發(fā)展、生活富裕、生態(tài)良好的發(fā)明發(fā)展道路。古人的技術實踐原則恰恰是這種新發(fā)展觀的文化之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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