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珺琳(四川大學 四川 成都 610213)
“一條狹窄的南方老街,一群處于青春發(fā)育期的南方少年,不安定的情感因素,突然降臨于黑暗街頭的血腥氣味,一些在潮濕的空氣中發(fā)芽潰爛的年輕生命,一些徘徊在青石板路上的扭曲的靈魂?!盵1]在短短十二萬字的小說《城北地帶》中,蘇童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充滿了墮落與誘惑的世界:失落的江南、破碎的女性、沖動的少年……他們陷落于破敗的城北地帶,在這里進行著他們的逃離與掙扎,卻不可避免地走向沉淪。穿過蘇童的記憶,他們從那個茫然混亂的時代向我們走來。
蘇童年少記憶里蘇州城北那條沉滯陰郁的小街,是《城北地帶》中香椿樹街的原型。現(xiàn)代性的工業(yè)沒有給這里帶來勃勃生機,相反更加加劇了這里的雜亂、破敗和晦暗。工業(yè)油煙在這里的天空聚合,炭黑和水泥的微粒在熱風里點點滴滴地墜落,苯酐的刺鼻的氣味環(huán)繞著化工廠煙囪的圓柱裊裊擴散,漫長而潮濕的雨季與躁郁煩悶的干季交替統(tǒng)治著這條死氣沉沉的小街。
除了夜飯花,這條詩意匾乏的城北小街上再沒有其他的花開放,而“夜飯”這個名字本身就與香椿樹街嘈雜庸碌的現(xiàn)實景象十分一致。這里的每一絲空氣都充滿了陰郁衰敗的氣味,沒有人能逃開瑣碎無味的日常生活和腐敗墮落的精神環(huán)境的纏繞與侵蝕,生活的苦難與艱辛在這里肆意鋪張,人性的自私與麻木導演著一幕幕混亂的悲劇上演,暴虐粗俗的中年人和蒙昧沖動的少年成為悲劇的主角。哪里有什么美麗富庶的水鄉(xiāng)景象,哪里有什么精巧絕倫的園林古宅、細軟甜美的吳言儂語,這里只有工廠帶來的油煙、粉塵和污水,以及永遠晦暗的天空,壓抑得人喘不過氣來。
死亡在這里觸目可及,且又各自別具一格。小說的開篇李達生的父親李修業(yè)就死于一場陰差陽錯的車禍,他死得倒霉,并且與兒子的疏忽也脫不了干系;滕鳳被父親賣給了李修業(yè),作為報復她在父親多年之后找上門來尋求一個落腳和庇護之地時也斷然拒絕,使父親凍死在橋洞中;美琪不堪侮辱跳江而亡,尸體無蹤卻化作幽靈永遠地飄蕩在香椿樹街上;錦紅因違反了父親的宵禁而不敢回家,遇見三個地痞混混,激怒了他們而被殘忍殺害;而李達生一人單挑了皮匠巷的十名少年,在這場意氣用事的械斗中“光榮”地喪生……王德威說,“死亡之于蘇童絕對是壓軸好戲:是南方最后的墮落,也是最后的誘惑。”[2]死亡在這里更像是被作為一種“景象”,更加直觀地展現(xiàn)了城北這塊土地上生活的混亂與荒誕。
在《城北地帶》中,蘇童利用了少年特有的記憶斷檔和對現(xiàn)世不明的種種臆想,將少年浪漫悲壯的英雄主義與殘忍冷酷的現(xiàn)實同步敘說,讓個人的生存困境與時代的斑駁陰影互相交織,為小說更添了一份悲愴。在那些暴戾與破碎的年少歲月中,盜竊、廝殺、強暴、死亡……諸多少年人心中叛逆而激揚的幻想都在香椿樹街上得以實現(xiàn)。
蘇童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也許就是多年前作為少年的蘇童在他生活的那條蘇州城北的小街上目睹的那個世界:陰濕的雨季,破敗骯臟的街道,以及在庸俗繁瑣的生活里漸漸腐化的人們。在這里談論“道德”成為可笑且虛幻的事情,很難分清那些少年身上冷酷與殘忍的特質(zhì)究竟是以遺傳的方式與生俱來,還是生于頹敗陰郁的香椿樹街的必然結(jié)果。沒有人是聲名狼藉的犯罪分子,每個人卻都麻木而殘忍地給予別人傷害。在香椿樹街,好人與壞人難以區(qū)別,善良與邪惡沒有界限,偷雞摸狗的人可以陰差陽錯成為“道德模范”,作為“未摘帽的四類分子”被打倒和唾棄的人卻一直默默守護著這條古老的小街最后的良心。
東風中學容納了這條街上所有適齡的少年,他們在城市別的區(qū)域習慣于自報家門,因為學校的名字有時會給對方一份威懾——幾年來東風中學一直是殺人放火無所畏懼的象征。這里明清時候便是北大獄,是關(guān)押囚犯的地方,于是連東風中學的老師都認為香椿樹街上的暴力與戾氣全都由來已久,城北地帶的斑斑劣跡原來自古便有跡可循。拾廢紙的老康有一天撕下了東風中學門口的白色海報,那些層層疊疊的被開除的學生名單使他賣得了八分錢,李達生、沈敘德、張紅旗……這些被他賤賣掉的少年的名字后來成為了早已失落衰敗的城北地帶一種令人炫目的象征。
純潔秀美的江南少女早已香消玉殞,城北地帶里生活著的,只有已經(jīng)被環(huán)境同化了的麻木冷漠不堪的女人們。
這些女人們可以因為幾只雞蛋而反目成仇,將從前推心置腹的談話傳播為聳人聽聞的謠言;可以興意盎然地看著別人的熱鬧、嚼著別人的耳根,只為了在比她更凄苦的人身上找尋生活的慰籍。在蘇童筆下,這些女人的形象從來都不是美好和光輝的。哪里有什么個性解放、勇敢樂觀的少女,去哪兒找見什么身形纖弱、心思敏捷、說著一口吳儂軟語的姑娘,在整條香椿樹街上你甚至難以尋覓到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女性”形象——她們都不是以獨立個體身份存在的女性,她們只是被父親賤賣掉的女兒、逃不出丈夫鐵掌的妻子、為兒子出賣良心的母親,是一段尖酸刻薄的對罵,幾番兇狠暴怒的廝打,以及一些終日不停的家長里短、流言蜚語,最多成為少年懵懂無知又青春躁動的歲月里寄托情欲的出口,在少年雷雨交加的夢中曖昧不明地走過,醒來后又被無情棄掉、成為貼在窗上令人心驚的一片紅紙。正如有人指出的那樣,蘇童筆下的女性“往往是在一種被虐待和被歧視中寫活的?!盵3]她們在香椿樹街上混亂地降生、粗糙地被養(yǎng)大,忍受男性世界的侮辱和損害最終變得麻木和冷漠,一代代周而復始地循環(huán),無法改變,不可中止,這是屬于她們的性別和命運悲劇。
滕鳳是耍蛇人的女兒,跟著父親離開蘇北的窮鄉(xiāng)僻壤四處賣藝謀生,本不屬于香椿樹街,在十六歲那年被父親以二百元賣給了暴虐丑陋的李修業(yè),受盡折磨。每一次她嘗試著逃出香椿樹街,都會毫不意外地被李修業(yè)抓回家去,并被威脅再逃就挑斷她的腿筋。然而當她的兒子李達生出生以后,滕鳳就徹底放棄了逃離香椿樹街的夢想,她自己的骨血將這個一心想要出逃的女人永遠地留在了香椿樹街,她再不是剛剛來到香椿樹街時那個天真懵懂的少女,她也不再是那個為了爭取自由與自尊多次逃跑的烈性女子,她終于成為了淹沒在香椿樹街的嘈雜庸碌、家長里短中的眾多女人之一。
金蘭是香椿樹街上眾多女人們中的一個異類。她美麗,風騷,伶牙俐齒,特立獨行,即便是在因私生活的混亂被工廠眾女工圍著批判和辱罵之時,她依然能夠以一種優(yōu)美的姿態(tài)撫膝坐在人圈中心,臉色蒼白,不說一句話,卻在唇邊浮現(xiàn)出一抹蔑視眾人的冷笑。在小說的最后她半逼迫半誘騙地從香椿樹街帶走了敘德,也許是出于對于敘德的母親素梅之前在街上對她的侮辱和傷害的報復,然而更多是出于她內(nèi)心積壓已久的對于香椿樹街的窒息與厭惡。“我討厭這條街上的每一個人,我要離開這條該死的街,離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4]金蘭逃跑前對著敘德講出的這句宣言,何嘗不是整條街上所有女人的心聲。香椿樹街的壓抑、頹廢和殘酷深深侵蝕著每一個人的心靈,可這里的生活是汪永遠也淌不出的苦水。所有的女人們都想要脫離這種令人窒息的生存環(huán)境,可她們最初的掙扎過后,全部都在生活的巨大陰影下無法抗拒地妥協(xié)了,她們?nèi)谌肓诉@里的丑惡,變成香椿樹街的一部分。
美琪也許是香椿樹街上唯一一個“道德清白”的人,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姑娘,擁有著與嘈雜庸俗的香椿樹街格格不入的天真和美麗,從未傷害過任何一個人。但她單薄凄麗的形象在巨大的、被暴力所籠罩的男性形象的陰影下被侵害和侮辱,變得支離破碎。被紅旗所侵犯后周遭人的態(tài)度和行為對她造成的二次傷害最終促使她以死來躲避這一切,而她死后又化作幽靈地徘徊在香椿樹街的各個角落,為故事平添一分詭譎和凄麗。
被侮辱和被損害的香椿樹街女人們,早已被剝奪了作為血肉之軀的意義,從肉體到精神全部淪落為無生命的蒼白符號。
與敘德去雙塔鎮(zhèn)尋找武師未果之后,達生在黎明時分回到了熟悉的香椿樹街,在石橋上他看見家里臨河的窗口還亮著昏黃的燈光,那也是河水映現(xiàn)的唯一一盞燈光。他在石橋上站了好一會兒,他的眼睛有點泛潮,但他對自己說那不過是一滴夜露而已。
這是整個陰郁殘忍、血氣彌漫的《城北地帶》里罕有的一絲溫情,此時此刻的李達生和沈敘德以及他們的朋友張紅旗和小拐都不過是幾個叛逆胡鬧的少年,全然不知他們的人生軌跡即將發(fā)生重大的改變。張紅旗因強暴美琪而入獄,美琪不堪流言蜚語投江自盡;小拐繼續(xù)偷雞摸狗,卻意外發(fā)現(xiàn)并舉報了拾廢紙的老康是軍統(tǒng)特務這一情況,竟成為了“道德模范”;敘德與金蘭狼狽私奔;而李達生則死于一場悲壯的械斗,將自己的大名永遠銘刻在了城北地帶的記憶里。
這些少年們在其晦暗不堪的成長軌跡中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過分追隨根植于人性深處的欲望與沖動行事。家庭教育的正確引導的缺失是造成這種混沌而盲目的暴力因子肆意瘋長的重要原因之一。香椿樹街少年們的父親都絕不是什么值得仰望或者敬愛的男人,他們或暴虐頑固,或愚昧猥瑣,不僅沒有成為家庭的守護者、孩子的正確榜樣,反而加劇了這群孤單敏感的少年們心靈的扭曲:李達生的父親李修業(yè),是個粗鄙丑陋至極的人,從他從滕鳳父親手里買回滕鳳的那天起,他就以無休無止的暴力和折磨將這個本不屬于香椿樹街的女人慢慢摧毀著,將從前純真無害的少女變成搬弄是非、絮叨善妒、惹人生厭的“香椿樹街典型女人”。在這種家庭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李達生,一方面模仿和繼承著父親的冷酷和暴力,另一方面也以暴力的方式不斷地反抗著自己的父母和家庭。有趣的是在小說的第一章,蘇童就設(shè)計了一個李達生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間接害死自己的父親李修業(yè)的情節(jié)。達生對于父親的死毫不愧疚、無動于衷,他心中秘而不宣的想法是,父親一去,再也沒有人來以拳頭或者工具教訓他了。李達生就此掙脫了父親對于自己的管制和壓抑,卻在另一種意義上將父親已打在自己骨子里的暴烈以自己的方式傳承下來。小拐的父親王德基同樣的暴虐而自私、愚昧而自大,使得小拐懷疑自己的瘸腿正是小時候父親毆打?qū)е碌?、自己母親的去世也與父親的暴力有關(guān),而小拐的姐姐錦紅之死更是與其對于子女的殘暴和嚴苛脫不了干系。在父親的巨大陰影下長大的小拐,一面熱衷于偷雞摸狗,另一面則是冷酷殘忍至極,可以滿不在乎地將偷來的狗剝皮。沈敘德的父親沈庭方則完全是另一種男人。表面看起來,他寡言少語、文質(zhì)彬彬、對妻子素梅言聽計從,是香椿樹街上少有的老好人,可是他卻在背地里和自己兒子的情人有染,徹底地擊垮了妻子素梅的心理防線。這些原本應該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樹立起高大形象的父親們,在生活的現(xiàn)實和人性的沖動的博弈中,全部都毫不猶豫地妥協(xié)于人類原始的欲望與沖動,屈服于人性的陰暗面,使得他們的孩子,這些蒙昧沖動而又血氣方剛的少年,自始至終沒有接受過一絲正確的引導。他們作為“長輩”和“示范者”,“在精神上仍然屬于未成年人,他們無法承擔歷史,是民間生活里蕓蕓眾生中沒有尊嚴得活著的一群,他們?nèi)匀粚儆隰斞腹P下麻木、愚昧、亟待被啟蒙的一個群體?!盵5]敘德在面對生活的難題之時毫無例外地都選擇趨于逃避,這一點正與其父親沈庭方如出一轍。
時代的陰影同樣深化了少年們對于暴力的迷戀和對于道德的忽視。從整部小說中不難推斷出這些少年們成長的時間正處于上世紀七十年代(和蘇童本人一致),他們的青春歲月指向的其實是一個完全無法明晰的混亂的世界。曾有人指出,“如果說成長意味著個人最終與社會的相融,那么,成長于此時,那個‘與社會相融’的終點已提前被抽空,成長就成了歧路彷徨?!盵6]香椿樹街的少年們于這段混亂且荒蕪的歲月里成長,則不可避免地走向迷茫,時代的暴力陰影就這樣投映在每個人的心上,他們“成長在一個歷史反轉(zhuǎn)的時刻,歷史本身的荒謬和混亂沒有賦予他們成長的未來向度,他們的成長反過來印證了一個時代的荒蕪?!盵7]在香椿樹街上,暴力、猜忌、自私和冷漠處處可見,這是時代打下的印記,少年們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他們即是香椿樹街,即是那個混亂不堪的時代。
緩緩流過少年們躁動的血液中的懵懂盲目的情欲和那些迷茫虛無的感情沖動,也成為造成這些少年成長悲劇的一個重要因素。夏夜橋邊的心跳使達生畢生難忘,他對于這份沒來由的情愫的態(tài)度是迷惑與混沌的,他不解那個美麗沉默的女孩的幽靈為何要闖進自己的夢中,但他匆匆略過了這短暫的迷惑,他沒有耐心繼續(xù)去探索和深想,也許,關(guān)于女孩那憂傷的夢境正折射了現(xiàn)實生活中他自己的無能為力。而紅旗卻將一份本來溫暖和青澀的萌動在蒙昧和沖動下轉(zhuǎn)化成了一場暴力殘忍的蹂躪和摧毀,并造成了自己的鋃鐺入獄、美琪的含恨而死、自己母親的疲于奔波以及救子心切下良心的泯滅。敘德與金蘭的糾纏同樣顯得那樣浮躁和空虛,當情感混入了太多的欲望與盲目,愛也會被噪雜庸常的現(xiàn)實所淹沒,何況,他們之間的糾葛根本無法以正常的道德標準來評判。這些一腔熱血的少年渴望在平庸的生活中找到一個出口,可以寄托他們過剩的情感與夢想,總想要跨越過庸常而殘酷的現(xiàn)實,卻又被強大的現(xiàn)實所裹挾和影響,只能任由那些懵懂的情欲和扭曲了的血氣方剛驅(qū)使著他們在虛無的生活里橫沖直撞,并最終夭折于現(xiàn)實的殘忍真相。
蘇童一直難以割舍這些迷茫而又沖動的“街頭少年”們,他“真實的童年記憶中閃閃爍爍的那一群”和“最長最嘈雜的那一段”[8]。他們曾經(jīng)渴望逃離永遠陰郁的香椿樹街,但卻無法改寫自己的被江南的潮濕淹沒的命運。
永遠晦暗的江南小鎮(zhèn)、在暴力與殘忍的巨大陰影下被侮辱和被損害的女性、和這些暴烈孤僻的少年,其實也是蘇童本人精神原鄉(xiāng)的映射。記憶里那條蘇州城最北端的“齊門外大街”,那些潮濕的路面和陰郁的天空,以及那一段價值扭曲、善惡顛倒的年代記憶,為蘇童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童年時代的獨特體驗為他提供著源源不斷的創(chuàng)作靈感與動力,使其終生再難以擺脫其影響,正如那香椿樹街的陰冷與晦暗,已經(jīng)織成一張蔽日遮天的大網(wǎng),將出生和生活在這條街上的每一個人困住。他們在城北成長,在掙扎中逃離或陷落,一如蘇童自己也難講清的那些對于故鄉(xiāng)的狠心相棄亦或是對于宿命的戀戀不舍。
在小說的最后,過去占據(jù)了整條香椿樹街的只在夜間開放的“夜飯花”被只在白天盛開的“向陽花”替代,在曾經(jīng)那條生機匱乏卻又容納了太多熾烈與沖動的小街上,誰又能夠改寫自己和這條被時代詛咒過的小街的命運,或許蘇童本人也在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