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草
我從10余歲讀到蘇東坡,就一直喜歡他。但這喜歡一度是放在柳永之下的。
讀到柳永,已是高一了。我迷上了“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那種在晨光熹微中,帶著殘醉,在船上醒過來的意味,是15歲的少年所向往的。那時不懂頹廢,而頹廢的麻醉力已在這詞句里讓我沉溺了。
與之相比,蘇東坡的“大江東去,浪淘盡”,氣魄宏大,雄豪冠絕,讓人有點難以親近。這的確是適合關(guān)西大漢執(zhí)銅琵琶、鐵綽板,放聲一吼的。
《念奴嬌·赤壁懷古》表達(dá)的是家國情懷,一抒英雄抱負(fù)。倘有惆悵,也化作凌空飛沫,匯入浩浩江聲。柳永的《雨霖鈴》雖有惆悵,但打動我的是他的迷惘。我那會兒正值迷惘之年,不為衣食發(fā)愁,嘴上剛長了一抹淡青的胡子,卻已在思慮生死,想著如何打發(fā)一天天減少的光陰。這不是強(qiáng)說愁,而是莫名的迷惘。
于是,感覺蘇東坡距我太遠(yuǎn)了。他是個文豪,還是個豪杰,堅定、瀟灑。他在旅途中遇到大雨,沒有雨具,同行者狼狽不堪,而獨有他揮舞拐杖,邊走還邊傲然長嘯,吟詩作詞,留下一首傳世的《定風(fēng)波》。
我可就弱極了,瘦、蒼白,淋一場雨都會感冒發(fā)燒的。
此后,我讀到蘇東坡更多的文字,才發(fā)現(xiàn)雄豪、瀟灑不是他的全部,他也有弱極了的時候。就在他寫《念奴嬌·赤壁懷古》的那個黃州,他還寫下了心如死灰的《寒食帖》,冷雨漏屋,寒菜破灶,“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這是真實的蘇東坡,他不用瀟灑掩飾自己的困窘。
我敬仰的,不是在江岸豪言滔滔的詞人,也不是蕭瑟中有幾分自憐的貶官,而是在《后赤壁賦》中那個攝衣登上山巖的迷惘者。秋已深了,夜亦深了,蘇東坡攜了巨口細(xì)鱗的好魚、藏了多時的好酒,和朋友再游赤壁。山高月小,酒肉亂心,他可能想去摘月亮,也可能是又發(fā)了少年狂,反正他提了衣擺就“噌噌噌”登了上去。山崖險惡,朋友都不敢跟從,他也就越發(fā)得意了。他早就在大風(fēng)雨中吟誦過:“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后來他登上了絕頂,“劃然長嘯”!這一嘯里除了得意,還有俯瞰大地、眾生的意思。然而,長嘯在黑暗中引起回聲,草木震動、風(fēng)起水涌,他頃刻間就被嚇住了——所謂英雄豪氣、雄姿英發(fā),都化為了悄然而悲、肅然而畏……大概,這就是突然間有了畏懼,探見了生命的底。他默默地走下山去。一只孤鶴橫江東來,展開如輪巨翅,一路鳴叫,掠過他們的頭頂,往西去了。
這只孤鶴就是不可知的命。那個時候,我似乎就在現(xiàn)場,目睹了這一切,見證了一個蒼茫時分的蘇東坡,也見證了他對人生的迷惘:他的一只眼睜開,一只眼瞇著,臉上留著夢的痕跡。這是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年)的事情,他45歲,到了他人生的后半程。
他為這次游歷,寫下了《后赤壁賦》。這是他的文章中最讓我玩味不已的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