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鄧雨青
“我的故事《芳華》對于多重、復雜的‘人性’的反映與揭露亦是深刻的?!雹偃诵詥栴},是嚴歌苓小說及其改編影視作品一以貫之的創(chuàng)作主題?!斗既A》以劉峰的“觸摸事件”為核心展開故事,闡述了特定時代背景下的人性狀態(tài),基于嚴歌苓對小說的“誠實寫作”和在電影中擔任的編劇身份,我們有理由相信二者在人性等主題觀念的闡釋上具有一致性,這兩種媒介對故事的多形式表達為我們提供了更立體的參照。
在“文革”題材中,嚴歌苓不僅生動刻畫著人性的扭曲,也著重渲染人性的善。劉峰就是這樣一個有雷鋒特質(zhì)的人物,書的開篇便細數(shù)他的付出:他幫小括弧挑水,擔任女兵的毯子功教員……電影的處理更簡潔典型:一句“歡迎全軍的學雷鋒標兵凱旋歸來啊”奠定了劉峰的形象特征,伙伴都對他養(yǎng)成了習慣式的依賴:豬跑了、結(jié)婚買沙發(fā)、戰(zhàn)友掉隊時他們都會想到劉峰。就如電影所說:“那時候,我們歌頌?zāi)瑹o聞的英雄,歌頌平凡中的偉大,就是歌頌劉峰這種人?!?/p>
但“偉大”并不意味著沒有需求與欲望,“童年啊,‘文革’看到父親被折磨,那個十年……讓我看到人性的各種各樣的表演?!雹趯W界對于人性的理解觀點不一,從嚴歌苓的作品和觀點中可看出:其人性觀超越了“文革”時期“極左”思想下的“歷史的”“具體的”“階級的”相對的人性,也非是一元的“善的集合體”③,而是更接近王和《人類歷史是人性展現(xiàn)的歷史》的觀點:“人性是人與生俱來的都有的特征,包括欲望、感情、理性、非理性,等等?!雹軇⒎宓挠醒腥饧斜憩F(xiàn)在他對丁丁的情感中:他的迷戀從“衛(wèi)生條”事件開始,他看林丁丁“是帶葷腥的”,擁抱時他手下意識地伸進了襯衣……正如書中“他的欲求是很生物的,不高尚的。但他對那追求的壓制……卻是高尚的?!罱K他對林丁丁發(fā)出的那記觸摸,是靈魂驅(qū)動了肢體,肢體不過是完成了靈魂的一個動作?!雹?/p>
人性是復雜的,那個時代激進的道德規(guī)范也遏制著本能需求的合理滿足。這是劉峰苦難的來源,他扔棄了那象征褒獎的紀念品,代表著他看清了道理,但他依然會追尋陣亡士兵的陵墓、看望戰(zhàn)友、幫助失足少女……這說明,劉峰曾經(jīng)所做的奉獻與付出不是對于集體的盲目跟從,更是基于他人性之善的自在抒發(fā)。劉峰對自己源于人性的那份善的堅守預(yù)示著人性的善在他意識中,在那個充斥著激進思想、人性壓迫的故事語境里的回歸。
劉艷在評析《芳華》時曾說:“何小嫚的成長史、成長敘事,反而蘊含了小說中極為繁富乃至詭異的人性書寫,甚至超過了劉峰故事和敘事里人性書寫的力道…”⑥電影的敘事調(diào)整為以劉何兩人的故事為主線展開,可見,無論在電影還是在原著中何小萍(何小嫚)都是關(guān)鍵的人物。
小萍(小嫚)是個追尋愛而缺愛的人?!拔母铩辈鹕⒘怂∪募彝ィ娪爸兴肽钪赣H,但終沒有等到父親。小說中她在繼父家生活:藏食物、偷聽、撒謊……“她母親為維護那樣一個家庭格局而必須行使的一套政治和心術(shù)傷害了她……是那一切使小曼漸漸變形了。”⑦身世和性格使她為戰(zhàn)友所排擠。內(nèi)衣事件中,電影版本有意隱去了內(nèi)衣的歸屬,讓集體對小嫚(小萍)的霸凌得到更鮮明的揭露。因為汗多被舞伴嫌棄,唯有劉峰同她伴舞時,“他把她摟抱起來,把她放置在肩膀上,這世界上,只有她的親父親那樣扛過她?!雹嗄莻€舉動不含有纏綿的私心,卻輸入了同情與關(guān)懷,至此,善在小嫚的生活中復蘇。
“一個從不被善待的人,最能識別善良,也最能珍惜善良。”唯她沒有順從集體批斗劉峰,沒有心懷歹意地解讀他對林丁丁的感情,所以她才用“抱”字來聯(lián)系劉峰的觸碰,這個字正是電影中劉峰對于自己行為的定義,它區(qū)別于“摸”字的猥褻意味。此時的她,對劉峰的善良唯有籠統(tǒng)的意識,尚無法理解劉峰扔棄獎品的緣由,也會因希圖公眾的關(guān)注而享受裝病的演出。但當她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被稱為“戰(zhàn)地天使”時,她恍然發(fā)現(xiàn)“標語上的何小曼似乎不是她”⑨,她的掙扎、打扮偽裝都無用,“她不能變成任何人,她還要做她自己”⑩。經(jīng)歷著同劉峰一樣的“否定”與“肯定”的轉(zhuǎn)換后,她才感受到公眾對于善的衡量與真實的人性間有多么荒謬的錯位,這個角色也展現(xiàn)出一個缺乏他人關(guān)愛的人的性格將如何變異,被扭曲的人性之“善”又是如何地荒誕。
敘事上,小說呈現(xiàn)出多線索的抒情化、散文化特征,它更傾向于對歷史中的小人物命運的感懷,在文工團集體中,蕭、林、郝代表著主流的集體意識。在“觸摸事件”里,她們站在自保的立場上,以集體的形式對自己的戰(zhàn)友表示道德冷漠,他們的行為展現(xiàn)著人性的復雜:“所有人都暗暗地(也許在潛意識里)伺候他露出人性的馬腳。一九七七年夏天,‘觸摸事件’發(fā)生了,所有人其實都下意識松了一口氣:它可發(fā)生了!原來劉峰也這么回事??!”?“我們由于人性的局限,在心的黑暗潛流里,從來沒有相信劉峰是真實的?!?這是人性對極端情景和道德過分政治泛化的自然反應(yīng),是對人性之善的漠視與質(zhì)疑。
“現(xiàn)在讓他用那只假手摸,人家都不愿意了。”電影里,蕭穗子、郝淑雯同劉峰在海南偶遇,她們強調(diào)著劉峰對丁丁的舉動是“摸”的意味的,認定劉峰僅是垂涎丁丁的美貌。她們不同于小萍(小嫚),對于劉峰的本性和他源自人性而散發(fā)的善,她們只有膚淺的認識。因為無論是在那個激進的年代還是新時期,她們蒸蒸日上的人生都沒有能夠反省人性的經(jīng)歷。
小說中相關(guān)情節(jié)發(fā)生的時間靠后,這時,三人的婚姻都以失敗告終,她們面對了人性的掙扎與辜負后,才對當年“背叛即是正義”的錯誤有了痛徹的認識。書中蕭穗子同郝淑雯對劉峰的尋找與關(guān)注,可以看作心靈對于人性善的召喚與思考,此時,她們基于丁丁的變化而對丁丁發(fā)出的嘲諷,更多的是對丁丁之流的人生的嘲笑,正如電影中所說的:
“一代人的芳華已逝,面目全非,雖然他們談笑如故,但是不難看出歲月對于每個人的改變,和難掩的失落,倒是劉峰和何小萍(何小嫚),顯得更知足,話雖不多,卻待人溫和?!?/p>
比起小說的悲劇結(jié)尾,電影中劉何有一個平和美好的結(jié)局,他們珍惜著人性中的那份善良,不在時代中迷失。小說中,蕭穗子等旁觀者未曾對“善”加以珍惜,忙忙碌碌后,生活幾多失意。“好人”劉峰的早逝給她們帶來的不僅是嘆惋,更預(yù)示著人性之善在生活中的撤退。在惋惜、留念情緒的回憶中,我們對于人性善的呼喚與回歸便有了更深的領(lǐng)悟。
注釋:
①舒晉瑜.嚴歌苓:我們被“平凡即偉大”的價值觀誤導了[N].中華讀書報,2017-07-26(18).
②嚴歌苓.寫作每天都是在寫向未知[A].嚴歌苓文集[C].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11.
③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人性概念的闡釋與考辨[J].外國文學研究,2015(6):16.
④王和.人類歷史是人性展現(xiàn)的歷史[J].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1):55.
⑤嚴歌苓.芳華[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33.
⑥劉艷.隱在歷史褶皺處的青春記憶與人性書寫一一從《芳華》看嚴歌苓小說敘事的新探索[J].文藝爭鳴,2017(7):157.
⑦嚴歌苓.芳華[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66.
⑧嚴歌苓.芳華[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110.
⑨嚴歌苓.芳華[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130.
⑩嚴歌苓.芳華[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140.
??嚴歌苓.芳華[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