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崇超
(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天津300350)
作為涉海人群的海盜,是海洋史研究的應有之義。清中葉是中國海盜活動的最高峰[1](美)安樂博.海上風云:南中國海的海盜及其不法活動[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P23),而有關清代嘉慶年間廣東海盜的研究,學界成果已然不少[2]劉平等.從《靖海氛記》看嘉慶廣東海盜的興衰[J].國家航海,2016,(1).,但似乎仍有尚未厘清的問題。張保仔是清代廣東海盜的傳奇人物,有關他的種種傳說,時至今日仍在華南沿海廣為流傳,但搜索中國知網上以“張保仔”為題的論文,卻僅有兩三篇而已,可見研究并不充分。本文嘗試對張寶仔及其所率領的海盜集團的相關史事進行梳理,力圖呈現出歷史某些少為人知的面相,因海盜群體的邊緣性,相關的資料極其匱乏,加之筆者功力尚淺,因此本文疏漏之處,在所難免,祈請方家勘正。
廣東海岸線為全國各省之最,天然的地理因素使得清代粵洋海盜問題始終不絕[3](清)賀長齡等.清經世文編[M].中華書局,1992.(P2028),但直到乾隆五十年代,粵洋的海盜活動,均為小打小鬧,旋起旋滅,乾隆甚至還說“廣東現無緊要事件,其海洋盜匪,節(jié)經福康安搜拿整頓,漸已斂跡”[4](清)曹振鏞等.清高宗實錄(卷1434)·乾隆五十八年八月辛未條[M].中華書局,1988.(P12),但此言不過十年,粵洋的海盜就從烏合之眾變成了武裝集團。根據穆黛安等人的研究,華南海盜在短時間內迅速崛起與越南西山政權的利用分不開。嘉慶七年(1802年),阮福映打敗西山政權,建立阮朝,配合清朝施行剿滅海盜的政策,失去靠山的中國海盜被迫離開越洋,返回中國沿海[5](美)穆黛安著.劉平譯.華南海盜(1790—1810)[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P34-50)[6]劉平.乾嘉之交廣東海盜與西山政權的關系[J].江海學刊,1997,(6).。
失去“粵南大老板(阮光平)”[7](清)容安.那文毅公奏議(卷 13)[M].文海出版社,1968.(P1802)的海盜們北返粵洋,因之前的首領或被捕或被殺,海盜集團群龍無首,這就造成了各幫互相廝殺的混亂局面,一些富有遠見的海盜頭領意識到,只有建立聯盟才符合海盜群體的利益。嘉慶十年(1805年)六月,出身于廣東“海盜世家”且實力雄厚的鄭一,聯合六家海盜集團,簽署了一項合約,用以約束海盜們的行為[1](美)安樂博.海上風云:南中國海的海盜及其不法活動[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P49)[2]葉志如.嘉慶十年廣東海上武裝公立約單[J].歷史檔案,1989(4).。
這份合約是廣東海盜的行動綱領,依循“會同眾議,肅以公令”的原則,將海盜們分成七幫,此舉盡管不能從根本上消除各派勢力的惡性競爭,但確實緩和了各方矛盾,約束了行動紀律,使得廣東海盜成為組織化的聯盟。
海盜聯盟建立不久,鄭流唐就投降了清廷[3](美)穆黛安著.劉平譯.華南海盜(1790-1810)[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P68),而剩下的六幫則以不同顏色的旗幟加以區(qū)別,繼續(xù)在粵洋活躍。
“有紅、黃、青、藍、黑、白旗之伙,蜂起海面。曰:鄭一、吳知青、麥有金、郭婆帶、梁寶、李尚青,共六大伙。其余又有小伙以分附各旗焉。吳知青(混名東海伯),統(tǒng)黃旗,李宗潮附之。麥有金,烏石人(因號為烏石二),統(tǒng)藍旗,其兄麥有貴、弟有吉附之;以??蹈缴S鶴為之謀士。郭婆帶(后改名學顯),統(tǒng)黑旗,馮用發(fā)、張日高、郭就喜附之。梁寶(混名總兵寶),統(tǒng)白旗。李尚青(混名蝦蟆養(yǎng)),統(tǒng)青旗。鄭一則紅旗也。各立旗號,分統(tǒng)部落”[4]蕭國健等.袁永綸著《靖海氛記》箋注[M].田野與文獻,2007,(46).(PU3a-U3b)
鄭一統(tǒng)領的紅旗幫是所有幫派中勢力最強者,但“嘉慶十二年十月十七(1807年11月16日),鄭一為颶風所沉”[4](PU5a),死于非命,這才使紅旗幫迎來了張保仔時代。
張保仔作為清代嘉慶年間粵洋的巨盜,時至今日在華南沿海依然具有很高的知名度,尤其在香港。從許多香港故老口中流傳下來的“張保仔掌故”甚多,很多港人認為張保仔與香港有著非同一般的關系。傳說英國人到來之前,香港是張保仔的巢穴,張在島上分設東西營盤,并建立了多座天后廟,部分天后廟中設有地道,如遇官兵來剿,張保仔可從地道逃出,又傳其將出海劫得的寶物分藏長洲等島的山洞之中,即為如今香港頗為知名的旅游景點“張保仔洞”[5]蕭國健.張保仔:文獻與掌故[J].田野與文獻,2007,(46).[6]葉靈鳳.張保仔的傳說和真相[M].江西教育出版社,2012.。
民間流傳的張保仔傳說頗多,但大多謬誤失實。關于張氏其人,據可靠文獻記載如下:
張保,新會江門漁人子。其父業(yè)眾,日取魚于海外。十五歲,隨父在舟中取魚,遇鄭一游船至江門劫掠,保遂為所擄。鄭一見之,甚悅,令給事左右。保聰慧,有口辨,且年少色美,鄭一嬖之,未幾升為頭目[4](PU5a)。
鄭一為颶風所沉。其妻石氏,遂分一軍以委?!<鹊帽?,日事劫掠,由是伙黨漸眾,船只日多,乃自立令三條:……又慮糧食缺斷,凡鄉(xiāng)民貪利者,接濟酒米貨物,必計其利而倍之。有強取私毫者,立殺……是能以賞罰權力制服群下者也……然事鄭一嫂甚謹,每事必稟命而后行[1]蕭國健等.袁永綸著《靖海氛記》箋注[M].田野與文獻,2007,(46).(PU5b-U6b)。
自張保出。復有蕭嵇蘭(混名香山二)、梁皮保、蕭步鰲等伙,然皆統(tǒng)屬于張保,而張保又屬于鄭一嫂。紅旗遂獨雄于諸部矣[1](PU3b)。
張寶每劫掠時,眾有不前者則殺,得才悉瓜分,不事蓄積,掠人不妄害,仍聽命于鄭一之妻石氏,事必請而后行[2](清)溫承志.平海紀略[M].叢書集成續(xù)編(279)[M].新文豐出版公司,1988.(P59)。
保每劫掠,不前者手斬之,得財瓜分不私蓄,虜人不妄殺,賞罰仍請命于鄭一妻石氏,或云張與石陽主仆,實夫婦也[3](同治)南海縣志(卷14)·列傳二·朱程萬傳[M].廣東歷代方志集成廣州府部(一一)[M].嶺南美術出版社,2009.(P623)。
揆諸史料,與大部分海盜相同,張保仔亦是漁民子弟,被迫成為海盜,因聰慧口才好,得到鄭一賞識。紅旗幫在鄭一死后,由其遺孀石氏即鄭一嫂領導,鄭一嫂提拔張保仔,讓其統(tǒng)領紅旗幫之一隊,并與之結為夫婦,牢固了彼此關系。張保仔聽命于鄭一嫂,同時也培植了香山二、梁皮保、蕭步鰲等人,并責令屬下劫掠有章,禁亂殺人,賞罰分明,使得紅旗幫在鄭一死后,非但未衰落,竟“獨雄于諸部”。
張保仔精明強干,極富個人魅力,這是紅旗幫能在其帶領下威震粵洋的重要原因。從《譜荔軒筆記》所載的一則軼事中,可使我們更全面的了解張保為人:
劉某者,番禺人,其父賈安南,歲一往返。嘉慶初,海賊方熾,半道為賊伙所掠,急赴水,僅以身免,既恨喪資,又受驚恐,病遂卒。劉以諸賊惟張保最強,必保也。朝夕切齒,欲得而甘心之。覓良工,制尖刀尺許,日夜淬之,且傅以藥,懷之而投賊,乞為黨,每侍立必近保側。一日,保察其顏色有異,突命左右縛之,搜其衣底,得利刃,其光熒然。保叱之曰:汝胡為者?劉嗔目曰:欲殺汝耳!保曰:素無仇,必殺我,何也?劉曰:殺吾父非仇乎?保宛轉問:爾父遇賊何時何地?沉吟久之,曰:殺爾父者,烏石二也。余是時全幫方駐某所,何由得至某地與爾父遇?汝誤矣,令左右釋其縛,且曰:余殺人父多矣,汝敢仇我,真壯士也。汝仇未報,汝心遂矣,不必作白頭也。給四金遣之歸[4](光緒)廣州府志四(卷163)·雜錄三[M].廣東歷代方志集成廣州府部(九)[M].嶺南美術出版社,2009.(P2560)。
番禺劉某之父因貨物被海盜所劫,抑郁而終,劉某認為是張保所為,遂臥薪嘗膽,潛伏其左右,伺機報仇,后被識破。在弄清真相后,張保并未報復劉某,反而贊劉為壯士,并“給四金遣之歸”,此舉足見張保仔任俠尚義、慷慨大度的一面,可謂“盜亦有道”。
海盜生活在變幻不定的海洋世界里,環(huán)境異常艱苦,信仰神靈是消解因周遭環(huán)境的無常而產生不安心理的重要方式,因此涉海人群普遍“迷信”,但作為“盜首”的張保仔,“迷信”之道亦與常盜不同。
“赤瀝角之戰(zhàn)”被圍期間,張保曾問珓于三婆神,卜戰(zhàn),不吉;卜速逸,則吉;卜明日決圍可否,三珓皆吉……近暝,賊揚帆鼓噪,順風破圍而出。數百舟勢如山倒。官軍不意其遽逸,不能抵當[1](PL6b-L7a)。
惠州有廟曰三婆神者……一日,各頭領齊詣羅拜,欲捧其像以歸,俾朝夕求問,皆持之不動,張保一扶而起,遂奉以歸舟,如有風送到船者[1](P7a)。
他(張保仔)利用下屬的迷信思想,耍了個極圓滑的手腕,使他們把他看作是通天的神人。每次行動前,海盜頭目們總要聚集到主艦隊一直拖著的浮塔上請求神諭。張保仔先是偷偷告訴和尚將要行走的路線,然后就在會上大談他的看法。在和尚的配合下,他的話總是與神諭一致。這使那些虔誠的頭目們驚奇萬分。他們都篤信神諭,所以每次張保仔的計謀都能得逞。他受到了海盜們的頂禮膜拜,手下擁有8萬人和600多艘帆船[1](葡)徐薩斯.歷史上的澳門[M].澳門基金會出版,2000.(P155)。
如上,前兩則材料中張保被三婆眷顧,逢兇化吉,有如神助;而在葡人眼中,他卻是位利用下屬迷信思想,把自己打造成與天意神諭契合的超凡領袖。筆者以為,根據張保仔的生長環(huán)境及知識結構,他對流行于海上人家的神靈信仰不可能免疫,只是聰慧如張保者,“迷信”不會如其下屬那般盲目。據李慶新等人研究,三婆神源于福建的媽祖信仰,是媽祖?zhèn)鞑サ交浳骱?,經本地民間力量改造而成的,受到粵西社會基層民眾的廣泛崇拜,故“三婆”也成為了“媽祖”的代名詞[2]李慶新等.廣東媽祖信仰及其流變初探[J].莆田學院學報,2011,(6).。顯然,張保仔利用了在底層民眾中流行的三婆神信仰,強化其在海盜群體中的領袖權威,這體現了張氏的高明。
廣東瀕海之地,約分為三路,東路惠潮、中路廣肇、西路高雷廉瓊等。鄭一死后,廣東中、東兩路為鄭一嫂、郭婆帶、梁寶的勢力范圍;廣東西路則為麥氏兄弟、蝦蟆養(yǎng)、東海伯的勢力范圍[3]蕭國健等.袁永綸著《靖海氛記》箋注[M].田野與文獻,2007,(46).(PU4a-U4b)。張保仔為鄭一嫂提拔,兩人實為夫婦,故勢力范圍亦為廣東中路。
據《靖海氛記》載:
初,阮光平與光義、光國兄弟三人起義……嘉慶六年(1801)間,其弟福影起暹羅龍賴兵返國,與光平大戰(zhàn)。殺光平。其子景盛偕其臣麥有金逃出洋。其時,洋賊則有鄭七、東海伯等,麥有金附合之……鄭七為巨炮擊死。其從弟鄭一偕景盛及其侄邦昌等奔回[3](PU1a-U2b)。
據《平海紀略》載:
有金兄有貴弟芝吉,世居??抵疄跏l(xiāng),曾受安南偽封,迨阮氏滅,始為盜,有海康生黃鶴者,以事褫奪,有金則為作示布告,以恐鄉(xiāng)愚,斂財物歲記得銀不下六七萬,凡隸高廉雷瓊,瀕海居民均為所制[4](清)溫承志.平海紀略[M].叢書集成續(xù)編(279)[M].新文豐出版公司,1988.(P59)。
越南西山政權覆滅,麥有金與鄭一逃回粵洋,鄭一憑借家世與實力,在麥有金的配合下,聯系各派勢力,建立起廣東海盜同盟。在海盜聯盟里,麥氏是僅次于鄭一的第二號人物,掌控著整個雷州半島[5](美)穆黛安著.劉平譯.華南海盜(1790—1810)[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P67)。
以鄭一的猝死為契機崛起的張保仔,盡管勢力發(fā)展迅速,但面對資歷高于自己且實力雄厚的烏石二麥有金,不可能凌駕其上。對于兩派關系,從張保仔投誠之后協(xié)助清軍進剿西路海盜的情形中,可窺一斑:
張保于炮中望見,急奮力躍登其舟,大呼:“我張保來!”手刃賊數人,賊大挫,保叱烏石二曰:“吾數勸汝降,汝何不我聽?今復何言!”烏石二錯愕失刃,梁皮保遂前縛之,余眾悉就擒[3](PL23a)。
諸將論功行賞有差,張保升授守備[3](PL25a)。
張保仔聲稱數次勸烏石二投降未果,恐非事實。據穆黛安研究,烏石二曾派一位名叫張亞安的船老大前往張保仔處,請求允其投降,但張保仔卻將使者扣押,未將烏石二請降之事上報,最終,清軍在張保仔的協(xié)助下,剿滅了西路海盜[1](美)穆黛安著.劉平譯.華南海盜(1790-1810)[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P152)。張氏亦因此獲守備之職。
郭婆帶有著與張保仔相似的人生經歷:
郭學顯、張保皆同事巨盜鄭一者也,學顯番禺人,向業(yè)漁,為鄭一所執(zhí),并擄其父母兄弟,遂脅從,鄭一歿,即率眾人自成一股,旗幟色黑,曰黑旗幫[2](清)溫承志.平海紀略[M].叢書集成續(xù)編(279)[M].新文豐出版公司,1988.(P59)。
郭學顯……在粵洋為巨盜,盜而有道,舟中書籍褒然,手不釋卷。船頭錦幔二句云:“道不行,乘槎浮于海;人之患束帶立于朝”??芍渲疽覽3]鄭廣南.中國海盜史[M].華東理工大學出版社,1998.(P302)。
張保之困于赤瀝角也,婆帶時在潿洲,保懼不能出,遣人求援……婆帶以己年地出保上,而每事反為其所制,素不相下,然畏鄭一嫂,未敢發(fā)。至是,方幸其敗,而已得以稱雄海上而肆然無所忌也,遂不往救。保眾大怒,及突圍而出,誓必與之相較[4]蕭國健等.袁永綸著《靖海氛記》箋注[M].田野與文獻,2007,(46).(PL8a-L8b)。
郭婆帶與張保仔同為鄭一手下,郭的文化水平與資歷皆在張之上,鄭一死后,張保仔憑借與鄭一嫂的關系,扶搖直上,執(zhí)掌方面,儼然與郭分庭抗禮。張保仔年輕、干練、強悍,自然會引起郭的不滿,只是礙于鄭一嫂的情面而未發(fā)?!俺酁r角之戰(zhàn)”成為郭張兩派矛盾公開化的契機,因郭婆帶未給予身陷重圍的張保仔以援助,張保仔至郭處理論,言語不合,遂相交攻,張氏歷經大戰(zhàn),火藥已盡,不敵郭氏,自此,郭張兩派徹底決裂。事后,郭婆帶考慮到自身實力不及張保,早晚被其所并,與眾將商議后,決定投降清廷[4](PL9a-L13a)。
在張保事業(yè)最盛期,廣東海盜聯盟內部的關系并非融洽,各派之間各行其是,彼此缺少信任且競爭激烈,紅旗幫雖然在張氏的整頓下“獨雄于諸部”,但張畢竟年紀輕、資歷淺,在聯盟內部并不能服眾。
據《番禺縣志》載:
嘉慶十三年七月,總兵林國良與戰(zhàn)于馬洲洋,力戰(zhàn)而敗,被執(zhí),罵賊死。八月,參將林發(fā)又敗于阿娘鞋。十四年,提督孫全謀擊之于萬山,破之。再戰(zhàn),敗于廣州灣。六月,總兵許廷貴又敗于桅夾門,自刎死[5](同治)番禺縣志(卷22)·前事三[M].廣東歷代方志集成廣州府部(二○)[M].嶺南美術出版社,2009.(P268)。
張保仔集團與官軍戰(zhàn),連戰(zhàn)連捷,清廷在驚慌之下急忙“換帥”,不久百齡轉任兩廣總督,“時有以封港之說進者……制軍用其策”[4](PU14a-U14b)。
面對百齡為首的廣東當局堅壁清野式的封港政策,海盜集團以侵入內河,劫掠岸上居民作為回應,此舉嚴重侵害了珠江口沿岸百姓的生命財產[4](PU19a,PU20b),各地的鄉(xiāng)紳紛紛組織起地方團練,抵御海盜,保衛(wèi)家鄉(xiāng)[6][7](韓)都重萬.嘉慶年間廣東社會不安與團練之發(fā)展[J].清史研究,1998,(3).。廣東當局面對猖獗的盜情,也積極開展行動,尋找機會給予海盜打擊。
據《廣州府志》載:
冬,賊數百艘避風于新安之赤歷角,昭麟偵其實,即請兵于提督孫全謀,并檄繒船、夷船分扼隘口。孫全謀軍其西,昭麟軍其東,為一舉滅賊計。賊乘風張帆西出,孫全謀麾師船避之,昭麟覺,率繒船夷船追之不及[1](光緒)廣州府志三(卷110)·宦績七[M].廣東歷代方志集成廣州府部(九)[M].嶺南美術出版社,2009.(P1695)。
據《靖海氛記》載:
是時,張保方聚于赤瀝角之大嶼山。夷船往跡之,適提督孫全謀亦率舟師百余號至,遂會同擊賊。十三日(1809年11月20日)對陣……及二十二日(1809年11月29日),晨,南風微起,檣旗轉動。賊喜,預備奔逸。午后,南風大作,浪卷濤奔。近暝,賊揚帆鼓噪,順風破圍而出。數百舟勢如山倒。官軍不意其遽逸,不能抵當[2]蕭國健等.袁永綸著《靖海氛記》箋注[M].田野與文獻,2007,(46).(PL4b-L7a)。
據格拉斯波爾回憶:
十一月二十日,我們發(fā)現一大隊中國水師船只駛到港外。他們駛近我們時,便一字排開,挨次輪流向我發(fā)炮……到了十一月二十九日,張保仔船只的修理工作完竣了,他們便起錨揚帆沖了出去,一點也不把封鎖的官兵放在眼里,反將水師船只追逐了一陣,然后才列隊向東而去??墒鞘潞笃戏降暮\娤虬拈T報告,竟說他們至少曾摧毀了海盜艦隊三分之一,并惋惜沒有時間能將海盜全部殲滅[3]葉靈鳳.張保仔的傳說和真相[M].江西教育出版社,2012.(P33-34)。
以上三則材料反映的均為著名的“赤瀝角之戰(zhàn)”。
官軍想一舉消滅張保仔集團,但包圍九天后,還是被其突圍。官方志書將失敗責任歸咎于提督孫全謀;而半官方的文人筆記則把責任歸于天氣;時為張保仔俘虜的英籍船員格拉斯波爾,根據親身目睹而做的回憶,告訴了我們一個“赤瀝角之戰(zhàn)”的異域版本,根據格氏的描述,紅旗幫彼時的實力強大,張保仔并未把官軍放在眼里,哪怕是加上助戰(zhàn)的澳葡海軍。
可見,不同的視角之下呈現出不同面相的歷史。
張保仔集團于嘉慶十五年(1810)二月投降清廷。為何會突然投降?
海盜普遍出身于瀕海社會的底層,生活貧困,職業(yè)卑下,不為人所重,在被逼無奈之下,墜入歧途。常規(guī)中,一朝為盜則很難重返正統(tǒng)社會,而接受招安是他們回歸主流,實現從底層社會向上流動的唯一方式[4](美)安樂博.海上風云:南中國海的海盜及其不法活動[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P131)。關于海盜群體的心境,郭婆帶在其投降書中表達的生動真實,具有代表性[2](PL11a-L13a)。
張保仔亦曾表達過投誠的意愿,在俘虜了總兵許國良后:
保欲降國良,良大怒,發(fā)直指沖冠,切齒狂罵。賊徒復好言勸之,良堅不可,以死自誓。保本無殺國良意,其手下遽以刃刺之,國良死,時年七十。保怒曰:“我等露宿風餐,飄泊海面,正如浮萍斷梗,浮沉莫定。幸藉一戰(zhàn)之威,暫免諸官之捕。厚待鎮(zhèn)軍,送之回港,以通來往,然后徐圖歸正,我等方可無事也。乃不奉我命而無故殺之,意欲何為!且彼既輕敗師徒,失舟被獲,殺之于我何加?縱之或歸就戮。今徒使我有殺協(xié)鎮(zhèn)之名,后雖欲投降。其可得乎!”遂亦殺刺國良者[2](PU8a-U9a)。
張保仔有意將許總兵送回,以贏得歸正的資本,不料許氏卻被莽撞的下屬所殺,張還為此嘆息不已,而之后郭婆帶的投誠,則成為了張保仔及其海盜集團最終接受招安的誘因。
鄭一嫂見郭婆帶之降而得官也,艷之。亦稍自斂,思以就降。常曰:“我眾十倍于郭。我若降,朝廷相待豈止如郭者?”[1]蕭國健等.袁永綸著《靖海氛記》箋注[M].田野與文獻,2007,(46).(PL15a)
張保仔與鄭一嫂實為夫婦,且保“事鄭一嫂甚謹,每事必稟命而后行”,既然鄭一嫂有意接受招安,原本就有投誠之心的張保仔當然贊成。
重歸主流社會,贏得高官厚祿,擺脫漂浮不定的生活及卑賤低下的社會地位,應是張保仔們接受招安的主因。張保仔投誠后,因助剿廣東西路海盜,獲封守備,后官至福建同安協(xié)副將,道光二年死于任內[2]蕭國健.張保仔:文獻與掌故[J].田野與文獻,2007,(46).。
清代嘉慶年間是中國歷史上海盜活動的最高峰,而張保仔又是此最高峰中最為知名的海盜頭目,他的個人經歷是我們考察那段歷史及海盜群體的絕好樣本,透過張保仔,我們可以了解到:
大部分海盜來自于瀕海社會的底層,處于邊緣人的位置,上進無門,被迫無奈地進入海盜系統(tǒng);海盜們普遍迷信,三婆(媽祖)等海神信仰是團結領導海盜的主要精神媒介,“盜亦有道”是部分海盜們信守的生存原則;海盜系統(tǒng)內部競爭激烈,適者生存,對于他們來說,挑戰(zhàn)政府的權威、破壞社會的秩序,不僅是基于生存的考量,更是為了賺取重新回歸主流,實現向上層社會流動的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