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傳琦
(安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安慶 246000)
方方的小說《軟埋》通過一個女人命運的故事將我們帶回到土改的歷史大背景中,獨特的關(guān)注視角、富有表現(xiàn)力的敘述方式,一個個散落在歷史長河中的細節(jié)逐漸浮出地表。個體在歷史的變遷當中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那段歷史是否能夠得到還原,時至今日我們又該如何面對過往。作為當代知識分子的方方在這部小說中做出了她自己的書寫,在作品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方方對普通人充分關(guān)切的人道關(guān)懷,客觀理性的歷史書寫方式,同時也是對每個生命個體在面對歷史過往和現(xiàn)世生存時所做選擇的富有哲學色彩的理性體悟和思辨。
在小說的后記當中,方方述說了她創(chuàng)作靈感的來源和創(chuàng)作過程,讓她截取土改這段歷史作為小說故事背景的原因不僅是因為她那位商人朋友的母親在土改中的遭遇和刻骨銘心的記憶給她諸多觸動,同時她自己的父母家、許多朋友家都共同經(jīng)歷過,可以說那是一個群體的共同記憶?!罢嬲齼?yōu)秀的文學作品,都是作家忠實于自己,忠實于自己內(nèi)心所要表達的藝術(shù)天地的結(jié)晶。作家在選擇故事、組織結(jié)構(gòu)、抒發(fā)情感、表達見解和思想時,往往借助于自己所熟悉的題材?!盵1]64“軟埋”一詞正是她從朋友那里聽到的,指沒有棺槨護體直接埋葬的一種方式,她的朋友為了滿足母親“我不要軟埋”的愿望在母親火葬后為她選了一口上好的棺材?!败浡瘛边@個詞擊中了方方,讓她深切感受到歷史記憶的重量,如若不記錄,時間同樣會將這一切軟埋。
小說當中的每個人物都有自己對于歷史的記憶的看法,分量或輕或重,各有評判。小說一開始就展現(xiàn)給我們一個飽經(jīng)滄桑在與自己做斗爭的女人,而她的“敵人”正是自己已經(jīng)逝去的記憶。但是無形之中似乎有東西“在撩撥她的記憶。而那些,正是她一生都不愿觸碰的東西。”[2]1而當我們真正了解了這個女人是如何從胡黛云變?yōu)槎∽犹抑蟛琶靼诪楹嗡换叵氡闼查g“渾身的煩躁如同無數(shù)鋼針,迸射般地扎進來,勁道兇猛,令她有五臟俱裂之感?!盵2]2也深深體會到歷史和記憶加之于她身上的重量。
個人對于歷史的記憶不僅僅是一個人所經(jīng)歷的過去,同樣也密切聯(lián)系著一個群體的過去,“記憶顯示的是人的群體存在的印記?!盵3]1丁子桃被同樣在土改中經(jīng)歷過家庭變故的吳家名救起,并最終組成家庭,盡管兩人對于各自身世最終也并不了解,吳家名卻始終知道這是一個有著難以回首的痛苦記憶的女人,吳家名的這種理解卻讓丁子桃感到恐懼,直到吳家名意外喪生,那種恐懼感才消失,“仿佛吳醫(yī)生的死有如風暴卷走了所有令她害怕的東西”[2]15,丁子桃和吳家名各自有著自己對于同一歷史事件的記憶,他們在內(nèi)心深處不能說沒有某種同命相憐,他們各自的個人記憶也是一個群體共同記憶的組成部分。
吳家名和丁子桃經(jīng)歷過同樣的一段歷史,后半生的生活狀態(tài)和取舍方式卻截然不同。吳家名將這段記憶記錄在日記當中,重新開始一段人生之旅,因為他說過“忘記不見得都是背叛,忘記經(jīng)常是為了活著。”[2]5記憶雖同樣沉重不堪,但是他選擇將它封存在文字中,那只舊皮箱就是他眼中記憶的象征。相比而言,丁子桃顯然承受的更多, 記憶于她猶如夢魘。盡管丁子桃近乎本能地拒絕回憶,但是現(xiàn)實中的諸多符號元素卻總能讓歷史的種種和現(xiàn)實在丁子桃的潛意識中相遇,呼之欲出。她的肉體終究不堪記憶之重,陷入昏厥無意識當中,而靈魂卻游歷十八層地獄,層層逼近,回溯來處。這對于她來說是一次收集自己靈魂,獲得新生的旅程,是悔悟與反省的過程,記憶之重可以壓垮肉體,卻阻擋不了輕盈的靈魂沖出地獄、拒絕軟埋和對于來世的希冀,歷史和記憶對于丁子桃來說意味的太多。
與在歷史事件中受到傷害的幸存者相比,作為經(jīng)歷過抗日戰(zhàn)爭、川東剿匪等重大事件的劉晉源來說,歷史又給予了他“英雄”的榮光,時過境遷,在他的晚年再次走訪自己曾經(jīng)戰(zhàn)斗、生活過的地方,祭奠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與健在的昔日戰(zhàn)友重聚回首昔日是他面對歷史做出的緬懷。他和他的戰(zhàn)友們是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回望過去,歷史和記憶是他們面對后代和晚輩們津津樂道的談資。不過劉晉源同樣反思了土改當中的確有行為過激和暴力等失控行為,為此也有許多人喪生,但是他卻秉持“矯枉必須過正”的信念,將革命進程中的這種暴力手段和個人的犧牲看作是一個必然過程,而缺少對于作為主體的人的關(guān)懷。
對于歷史親歷者們來說,個人記憶無疑是歷史的一部分,但是對于吳青林來說這一切都已是歷史。這些歷史無論是家族的還是民族的,在他的理解當中都會呈現(xiàn)出另一種形態(tài),其意義也必然不同。無論是母親身世的神秘引起他的好奇,還是父親的日記帶給他的震驚,還是老革命者劉晉源講述的他自己的過去歷史,都是作為讀者和聽眾來接受,但是個人記憶是無法跨越代際,被下代人真正分享的,吳青林對于歷史的了解過程不同于龍忠勇的主動從建筑出發(fā)去探尋歷史的真相,因為他在更大程度上是一個現(xiàn)世功利者,“他想,重要的是他必須用心做好自己的工作,過好眼前的生活。眼光看向未來,而不是朝后看。”[2]231所以在他的家族史即將得到真相的時候,他卻放棄了求解,因為這一切都是他所不能承受之重,讓時間軟埋一切是他所理解的“堅強的另外一種方式”。[2]286
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關(guān)于歷史的記憶,其分量的輕和重同樣不具有統(tǒng)一性?!盾浡瘛分械耐粮挠洃浖词故菍τ谟H身經(jīng)歷者來說都會以完全不同的比重占據(jù)他們的心靈世界和現(xiàn)實生活,更何況對于不同時代的后人們呢。
文學作品總是體現(xiàn)著作家對于歷史的理解,方方在關(guān)于小說《軟埋》的媒體采訪中表達過自己對于歷史的看法:“我們很多重要的歷史階段,都被交由時間軟埋了。尤其在年輕人的記憶里,無數(shù)歷史的重大事件,都以不存在的方式存在?!盵4]要以怎樣的方式來完成對于歷史的書寫和建構(gòu)就顯得十分關(guān)鍵,在小說中作者讓歷史親歷者、見證者、記錄者等同時出場,這種“復調(diào)”氛圍的營造顯示的正是作家對于歷史復雜性的理解,但歷史的真相豈能被完全揭示呢,藝術(shù)的真實或許比歷史真相的接近更有力量。
小說從一開始便為讀者設(shè)置了懸念,讓人對丁子桃所經(jīng)歷的一切產(chǎn)生強烈的求知欲望。在老人宛如夢境回溯過往的過程中,她親歷的歷史一層層浮現(xiàn)出來,這不僅僅是敘事方式上的倒敘,更是由果及因的內(nèi)省和重新審視,再一次的抵達當時的歷史情景與現(xiàn)場,諸多原來被忽略的足以導致人的命運發(fā)生轉(zhuǎn)折的細節(jié)重新被發(fā)掘和凸顯。而并行的另一條線索則是作為后一代人的吳青林偶然地觸碰到歷史的枝端末節(jié)開始的對于歷史的探索,在這個過程中又有諸多歷史的見證者和親歷者和主動探秘者不斷地從多個立場、角度提供了當時歷史的參照與佐證。
如果通過這樣看似十分有說服力的文學敘述和表達方式,歷史的真相便自然會水落石出,那我們顯然過于草率地忽略了方方在《軟埋》中所要展現(xiàn)的歷史的復雜性與人性的多維面孔。以陸子樵為代表的新興地主鄉(xiāng)紳,他與胡如勻曾一道留學日本,回國后還參加了辛亥革命,而胡如勻則子承父業(yè),吟詩作賦,待人厚道,事事講忍。但是在土改的風潮中,胡家受盡屈辱而死,陸家則主動地選擇集體軟埋的方式做出最后的抗爭,胡黛云帶著陸家的唯一后代汀子逃出,但是逃亡途中,仆人富童出于自己心愛之人遭遇不測的悲憤而棄船離去,胡、陸兩家的幸存者僅剩胡黛云。這樣的結(jié)局產(chǎn)生在那個時期當然都有著宏大的歷史和政治背景,因為作為無產(chǎn)階級的農(nóng)民對于革命,打倒地主階級的熱情是空前的,即使像胡如勻這樣與世無爭,處處忍讓的地主一律得到批斗和侮辱。而陸子樵作為辛亥革命的遺老,對革命有貢獻,清匪反霸有功,并且許諾出資辦學堂診所修路修橋,而且有全村人簽名的具保書,但是金點的出現(xiàn)又讓我們看到了陸家遭遇此劫的某種必然。陸家的三知堂祖?zhèn)饔陉懠蚁热耍獎t源于“天知、神知、我知、子知”,而去掉“子知”則是為隱瞞象征“原罪”的販賣鴉片起家經(jīng)歷,還有陸家以人的性命相要挾換取金點家的土地,又顯示出了地主蠻橫不人道的另一面,而胡黛云的無心之失更是印證了“禍從口出”的古訓。歷史潮流的涌動交織著個人恩怨,加上人性的各種陰暗面,共同促成了那段慘痛的歷史。
除了親歷者丁子桃(胡黛云)的內(nèi)省和審視式的回溯歷史,還有作為見證者的老革命者劉晉源和吳家名的日記文本作為對比與參照,以及從不同人對話中不斷填充歷史的內(nèi)容。而作為劉晉源這樣掌握著政治、歷史話語權(quán)的革命英雄來說,他的確承認土改中死了不少不該死的人,但是他依然將革命進程擺在首位,“矯枉必須過正”,國家和集體的利益高于個人,犧牲也是可以理解的。吳家名在日記中盡管記錄了家人的遭遇,但是他更多的是以決絕的態(tài)度軟埋記憶,封存來處,也不愿讓后人知道,重新開始生活?!扒嗔质菍W建筑的,考慮的角度永遠是人。人怎樣方便,人怎樣舒適,人怎樣保持獨立,人怎樣擁有秘密,人怎樣獲得自由。”[2]111所以面對劉晉源和當?shù)卮迕袼v述的歷史他感到那是虛幻的,他也無法真正體會到,對于歷史的隔閡正是來自他活在當下的、講究現(xiàn)世的處世原則,這樣的選擇也正是他的父親吳家名所堅持和希望他的。龍忠勇這樣的人文知識者認為他有做一個歷史記錄者的責任感,因為他認為歷史需要真相,但正如青林所想的那樣,“真相又豈是語言和書本所能描述出來的?這世上,沒有一件事,會有它真正的真相?!盵2]289每個人都有他自己對于歷史真相的理解,這也是不同人面對歷史的不同選擇。
小說用文學的方式展現(xiàn)了個體的人對于歷史的不同記憶,從各自角度、不同立場發(fā)出聲音,但是“歷史屬于所有人同時又不屬于任何人;它是普遍的、一般的?!盵5]96每個人所理解的真相匯聚在一起,我們也就更接近真相,但文學的任務(wù)并不是求得歷史真相,它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藝術(shù)上的真實,這也是《軟埋》對于我們來說的更重要的價值。
歷史記憶對于每個人來說有著不同的分量,這也直接決定了他們對于歷史的態(tài)度和選擇,在《軟埋》中有的人選擇記錄,有的人則決絕地封存記憶,盡力徹底遺忘,不同的選擇會通向不一樣的生活軌跡。而在方方看來歷史不僅僅是過去,它與現(xiàn)實密切聯(lián)系著。通過對于生存本相的刻畫和展示,記錄一個“被遺忘”的故事,方方也表達了她自己對于生存、人性等哲學命題的理性思考。
人們不經(jīng)常說“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嗎?但是為何人們對于過去的事有如此大的興趣?R. G.柯林伍德在《歷史的觀念》中嘗試給出的答案是“歷史是為了人類的自我認知。對人來說,他應(yīng)該認識自己,這是普遍都認為很重要的:這里認識他自己不僅指個人獨特的個性、使他和其他人相區(qū)別的東西,而且指他作為人的本性。認識你自己意味著,首先,認識什么是成為人;其次,認識什么是成為你的那種人;再次,認識自己意味著你能做什么,既然沒有人知道他能做什么直到他試過,人能做什么的唯一線索便是他已經(jīng)做過什么。于是歷史的價值便是它教我們已經(jīng)做過什么,以及人是什么?!盵6]10方方《軟埋》正是通過歷史來提醒我們經(jīng)歷了什么,同時從中又可以窺見人是什么,是對人類本身的一次自我認知,而小說中不同人物對于歷史的態(tài)度和選擇也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意義。
小說中的第一代人都經(jīng)歷過苦難與傷痛的歷史,從胡黛云變?yōu)槎∽犹?,獲得新生的同時,她選擇本能地拒絕歷史記憶,但是歷史與現(xiàn)實總會交匯,在她接近生命盡頭的暮年、生活安定又幸福的現(xiàn)實中,刻骨銘心的傷痛加上人性中的內(nèi)省動力讓她終究無法遺忘,她完成了一次靈魂的收集與救贖,似乎只有經(jīng)歷此過程才能讓她后半生的存在被賦予某種意義。吳家名劫后余生,同樣拒絕回憶,他用日記的方式記錄了一切并封存起來,但他在現(xiàn)世生活中又怎能忘記這一切呢?丁子桃對于過往的恐懼也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自己的悲慘的歷史遭遇。而專注于當下,閉口不提是他為活下去而選擇的生存方式。劉晉源作為革命勝利的參與者,那些浴血奮戰(zhàn)的場景與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都是他不會遺忘的,忘記了這些在他看來才是背叛了來之不易的安定社會與美好生活,而這些自然會銘記史冊,那些革命中無辜喪命的個體會最終被他遺忘,因為在他的個人信念中集體是高于個人的。
第二代的吳青林和龍忠勇面對歷史與現(xiàn)實,所選擇的生存策略同樣大異其趣。正如吳家名在日記中所愿望的那樣,青林對于自己的家族史從好奇到探尋,在即將揭曉謎底時又選擇了拒絕接受,因為他信奉的是“平庸者不對抗”的信條,將自己定位在一個世俗的平庸之輩,不去承受那些難以承受之重,而過好當下的生活才是他理解的生存方式。而龍忠勇作為一個有歷史使命感的人文學者,他覺得自己有記錄歷史的責任,而他也似乎正是方方本人的化身,借龍忠勇之口表達了自己對于知識者責任的理解和歷史觀。
盡管每個人有著自己的生存選擇,但方方都是以客觀冷靜的方式進行了描述與相應(yīng)的理解,每一種方式無所謂對與錯,因為歷史對于每一個群體意義是不同的。對于飽受歷史記憶困擾和摧殘的人來說,記錄和記憶顯得過于殘忍,遺忘或許更加適合。而記錄如若能夠讓我們回望來路,讓那些被時間軟埋的歷史細節(jié)得以重新審視,從而對于人類本身的理解更加深入和透徹的話,我想我們便需要更多的龍忠勇。
結(jié)語
在這部小說里,方方真切地傳達歷史與當下現(xiàn)實難以割斷的聯(lián)系,用文學的方式呈現(xiàn)了歷史記憶對于個體生命的不同意義,她并沒有采取宏大的歷史敘事模式,而是從人性關(guān)懷的角度,由一個女人的命運軌跡勾連起一個家族,一個群體,一個國家的命運,歷史的光鮮面與陰暗面并舉,個人恩怨與歷史潮流涌動交織,于眾聲激蕩中凸顯歷史的復雜面貌,在歷史細節(jié)中探微人性底色,從而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交錯中關(guān)照當下生命個體的生存哲學?!盾浡瘛氛菤v史、思想與文學交匯處一次有力的書寫。
[1]翟瑞青.童年經(jīng)驗和現(xiàn)代作家的文學創(chuàng)作[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
[2]方方. 軟埋[M]. 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6.
[3]徐賁. 人以什么理由來記憶[M]. 長春: 吉林出版集團, 2008.
[4]金瑩,方方. 方方: 時間的軟埋,就是生生世世[N],文學報,2016-03-05(2).
[6][英]R.G.柯林伍德. 歷史的觀念[M].尹銳,等,譯. 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 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