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何處訪遺蹤

朱仰東

清袁枚《隨園詩話補遺》卷一云：“俗稱女子不宜為詩，陋哉言乎！”如稍加留意，不難發(fā)現(xiàn)文學(xué)史上一個不容忽視的現(xiàn)象，即于男性作家之外，還長期存在著一個以閨閣為中心的女性作家群體，盡管她們的才華限于當(dāng)時體制及話語權(quán)的問題，長期被男性作家的鋒芒所遮蔽，但她們的才華仍如雨后彩虹，于短暫瞬間驚艷了時人并令后人所欽敬，明初周藩宮女夏云英即是其中一位。

夏云英，山東莒州（今山東莒縣）人，早年事跡闕如，據(jù)憲王朱有燉所作《夏云英墓志銘》（《誠齋錄》卷四）略知，云英自幼聰慧，“五歲能孝經(jīng)，七歲學(xué)佛，背誦《法華》《楞嚴(yán)》等經(jīng)，琴棋音律，剪制結(jié)簇，一經(jīng)耳目，便皆造妙”。此后諸如清代彭際清《善女人傳》、徐《本事詩》皆從此說。云英家世，《墓志銘》云，其“祖任濟南衛(wèi)千戶，世為令族。父亨，任通州衛(wèi)指揮僉事，娶楊氏女，生宮人”。另據(jù)《端清閣詩序》：“夏氏諱云英，通州衛(wèi)指揮亨之次女，祖居青州府莒州人?！敝氖夏感諚睿朴橄暮啻闻?。夏亨，官通州衛(wèi)指揮簽事。通州衛(wèi)，按，明代軍隊編制實行“衛(wèi)所制”，一府設(shè)所，幾府設(shè)衛(wèi)。通州衛(wèi)初設(shè)于吳元九年，《明太祖實錄》卷二五載是年九月癸卯“置金吾左、金吾右、虎賁左、虎賁右，及興化、和陽、廣陵、通州、天長、懷遠(yuǎn)、崇仁、長河、神策等衛(wèi)”。洪武三年正月庚子“置通州衛(wèi)指揮使司，以安吉衛(wèi)軍隸之”（《明太祖實錄》卷四八）。永樂遷都后，通州衛(wèi)與燕山前、左、右等諸衛(wèi)俱為朝廷親軍（孫承澤《天府廣記》卷五一）。作為親軍，通州衛(wèi)內(nèi)設(shè)正三品指揮使一人，從三品指揮同知二人，正四品指揮簽事四人，且多“以恩蔭寄祿，無定員”（陸容《菽園雜記》卷四）。夏亨為四品指揮簽事，職位較高，或亦出于“恩蔭”，朱有燉言夏氏“世為令族”可證。惜夏亨生平明代史料文獻如《明史》《明實錄》《通州志》皆未見載。新修《臨沂地區(qū)志·古代人物傳》云：“夏亨，又名夏鼎，生平善書畫，尤擅長白描。云英自幼隨父讀書，十歲即能詩文、書畫，并通琴棋音律，才女之名著聞全州。夏氏卒后，夏鼎悲傷過度，不久病死于莒城文昌閣僧舍?！倍盾斐鞘吩挕贰拔牟龑m”條載：夏鼎“偕其才女云英曾居此設(shè)帳講經(jīng)、傳藝”，“因云英才藝超群”，被選為周憲王宮人，“在此骨肉分離”（劉樹芬等《莒城史話》，山東地圖出版社2002年版）。似乎云英入宮迫于無奈，夏鼎則儼如困頓場屋郁郁而終的一介寒儒，與憲王所載方枘圓鑿，去之甚遠(yuǎn)，不知編纂者所據(jù)，大誤。

事實上，明代宮人制度沿自隋朝，入宮需經(jīng)過層層篩選。云英能夠進入周藩，的確得益于才德。夏氏“生而聰慧異于尋?！?，其才已如前述。憲王言夏氏“年十三，以才德選入周府，為周世子宮人”（《墓志銘》）。其中“周世子”即周藩憲王朱有燉，朱氏于洪熙元年十月襲封周王，故云。夏氏十三歲入宮，其入宮時間，據(jù)《墓志銘》云，“宮人生于大明洪武二十八年五月八日，卒于永樂十六年六月十九日，享年二十四歲”，夏氏生卒年甚明，并不像某些學(xué)者所言“不詳”（劉剛《中華節(jié)令風(fēng)俗文化》“明夏云英《立秋》”條，沈陽出版社2013年版）。夏氏于洪武二十八年（1395）出生，十三歲入宮，下推十三年，其時當(dāng)在永樂五年，即公元1407年，是年朱有燉二十九歲。

入宮后，云英“孝敬雍睦，小心謙順，眾皆稱之。父母眷愛，恩同己出”?！俺?，司香藥，觀醫(yī)書，頗明其理。后掌圖史，終日讀書，手不釋卷”（《墓志銘》）。茲按，明制：朝廷及藩王宮廷設(shè)六局二十四司，由宮人職掌。其中尚食局領(lǐng)四司：司膳、司藥、司醞、司；尚儀局領(lǐng)四司：司籍、司樂、司賓、司贊。云英初入宮年齡尚小，然因家教甚好，于偌大王府深得人心，頗受憲王父母“眷愛”。入宮不久，或即充任周藩王府尚食局女官，后改職尚儀局。朱有燉博學(xué)工書，尤愛文墨，云英聰慧好學(xué)及對文學(xué)的喜愛，無形中也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感情日增，以至學(xué)者認(rèn)為，朱有燉身邊不乏女人，而最愛則是夏氏（趙曉紅《天潢貴胄，北曲大家——明初皇室戲曲家朱有燉》，《明代南京學(xué)術(shù)人物傳》，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版）。憲王深愛夏氏，才學(xué)以外，德、貌亦很重要，甚至可以說，德更為憲王看重。在《題夏氏端清閣》一詩中，憲王寫道：“惟順惟賢德之固，惟才惟色恩之堅。世人得一尚可羨，爾皆有之豈非天?！薄赌怪俱憽芬嘣疲骸肮欧Q賢婦惟德為先，才則次之，色又次之，若宮人，可謂全此美矣?！毕氖现溃白松^倫，淡妝素服，雖仙姝不足多也”。而其德，不僅“居寵能畏，無驕慢志”，也且“正色端操”，貞順謙和。德、才、貌集于一身，在憲王看來，幾近完人。故嘉靖十二年敬齋重刻憲王詩文集《誠齋錄》于《題夏氏端清閣》一詩批曰：“如夏氏者，真是閨房之福?！?/p>

生活中，夏氏恪守婦德閨訓(xùn)，幾近亦步亦趨。可貴的是，夏氏能夠推己及物、及人，將婦德轉(zhuǎn)化為對生命的尊重，銘云：“余嘗令詠鶻詩，宮人乃以箴進，戒余勿傷生，乞令縱之，以全令德，其言甚忠厚也?！敝煊袩跽娜屎瘢瑢ε颖е酝?，其雜劇不僅以現(xiàn)實主義筆法塑造了大量下層受侮辱、受迫害的女性形象，表現(xiàn)了她們于愛情道路上執(zhí)著堅貞的品質(zhì)，而且還以虛幻浪漫的手法描繪了諸多幻形入世、美麗端方的花仙神女。凡此可見，后人斥責(zé)有燉“視女性為玩物”或反映了庸俗的貴族階級的審美趣味等等皆系無根之談。這不僅體現(xiàn)在劇中作者對女性同情、贊美與欣賞，更在于憲王臨終之前違背祖訓(xùn)上書朝廷要求“妃夫人以下不必從死”“年少有母者，遣歸”（《明史·諸王列傳》）。歷史上，人殉制度以殘忍著稱，唐朝迄明前近于廢除。明朝甫立，人殉之制死灰復(fù)燃，程嗣章《明宮詞》“掖庭供奉已多年”下注：“初，太祖以四十六妃陪葬孝陵，其中所殉，惟宮人十?dāng)?shù)人?！薄睹鲿肪硪黄咭噍d：“初，太祖崩，宮人多從死者。歷成祖、仁、宣二宗皆用殉葬，多者至數(shù)十人?！敝煸耙尚念H重，為防祖法改易，曾下詔敕諭禮部臣下，后世子孫“敢有言改更祖法者，即以奸臣論無赦”（《皇明祖訓(xùn)·序》）。有燉要求廢除人殉，風(fēng)險之大可以想見。祝允明《前聞記》云：“我朝自太祖以來，皆以妃嬪殉葬，至景泰之薨猶然。迨英宗遺詔始革，自是累朝皆從之。嗚呼！英廟之仁至矣?！比搜硨嵱捎R革除，然無憲王臨終上書，英宗是否革除尚很難說，故清人趙翼有言：“帝（英宗）之除葬，蓋本于有燉之奏也?！保ā敦ザ吩洝肪砣┥跏恰Ｖ洳豢蔀槎鵀橹?，其勇氣、魄力，雖然與其對女性的一貫態(tài)度有關(guān)，但夏氏平日規(guī)諫亦當(dāng)起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云英于永樂五年入宮，前此一年，即永樂四年（1406），朱有燉正妻呂氏去世。呂氏為兵馬指揮使呂貴之女，《太祖實錄》卷二三六載洪武二十八年“二月乙丑丙戌，冊兵馬指揮使呂貴女為周世子有燉妃”?！墩\齋錄》卷二存《挽詩》一首，所挽何人未詳，然據(jù)該詩首句“十載糟糠結(jié)發(fā)初，心誠志一性全孚”，所謂“十載糟糠”，聯(lián)系二人結(jié)婚及呂氏逝世時間，前后恰為十年，故此詩所挽當(dāng)為呂氏。呂氏為憲王第一任王妃，自然稱得上“糟糠之妻”。詩中“可憐白鶴歸滄海，不見青鸞到碧梧?；耠S處有，松篁節(jié)操古今無。謾將幾點凄然淚，灑向紅綃烈女圖”云云，足見憲王與呂氏感情之深。銘云：“昔自妃呂氏薨后，余不更娶，但以家事付之宮人，宮人治家嚴(yán)整，一遵妃之儀范，故內(nèi)外安之，家道清吉?！眳问纤篮?，憲王并未旋即續(xù)娶，這在明代藩王中并不多見。迨至宣德元年五月“周王有燉奏妃位久虛，無以相祀事”（《宣宗實錄》卷一七），才上書為鞏氏請封，期間妃位空虛長達(dá)近二十年。二十年，時值有燉28歲至48歲間，亦系人生最可寶貴的階段。其間雖有夏氏在焉，而其一生從未“僭越”為妃，可見呂氏于有燉心中地位之重。夏氏治家“一遵妃之儀范”既是對呂氏的尊重，亦是與憲王心靈相契進而體諒理解乃或緩解其精神苦痛的舉措。蓋因夏氏“情性端正，德行溫良”，且“才高智廣，處事明敏，又好之言，規(guī)余過失，聰明過人”。呂氏死后，夏氏不僅成了憲王最為親近的女人，其過人的才能也促使其很快擔(dān)負(fù)起王妃的職責(zé)，深受憲王信賴，“每有難決之事，問之，皆條對明白，識見高遠(yuǎn)”（《墓志銘》），在所作《端清閣詩序》中，憲王寫道：“自妃薨后，委以治家，嚴(yán)敬齊整，內(nèi)外稱服，閨門清吉，實余良佐也?！?/p>

夏氏才德貌“全美”，可謂憲王最為理想的王妃人選。然天不假年，二十二歲患疾。加之其“七歲學(xué)佛，背誦《法華》《楞嚴(yán)》等經(jīng)”，慧根善緣甚深，于日常即“留心內(nèi)典，甘澹泊，尚清凈，凝神定志”（《書〈夏氏贊法華經(jīng)偈〉序》），對《法華》諸經(jīng)講生、老、病、死所謂人生四苦頗為了悟。夏氏病后，“遂欲閑靜，懇求為尼，以了生死”，并授法名“悟蓮”，“遍觀佛典，精進修持，嘗誦《楞嚴(yán)經(jīng)》，至《清凈》無漏”（《書〈夏氏贊法華經(jīng)偈〉序》）。所撰《夏氏贊法華經(jīng)二十八偈》，頗得“法華三昧者矣”（《墓志銘》）。在歷經(jīng)養(yǎng)病與學(xué)佛兩年之后，也即永樂十六年（1418）六月十九日，這位陪伴憲王十二年的女人還是與世長辭。臨終前，夏氏女使致其語于憲王：“宮人屬纊之頃，遺言令啟于殿下曰：‘妾自幼入宮，得奉巾櫛，于今十二年矣。不幸造物者各有定數(shù)，今妾將危，是有生之常理，愿殿下勿致憂慟，以慰二親之懷。然妾平生侍于殿下，掌職圖史，鐘愛逾人，倘殿下哀矜，愿賜一言于墓首以垂不朽，是妾生死皆榮幸莫大矣。”（《墓志銘》）

夏氏離世無疑是呂氏死后對憲王最大的刺激，甚或超過前者。在今存嘉靖本《誠齋錄》中，注明悼或挽夏氏之作甚多，如卷一《挽詩》，下注“永樂十六年為夏氏作”。他如《誠齋錄》卷二《偶成悼亡為夏氏作》《憶夏氏》《漫興》其三“仙人何處訪遺蹤”（錢謙益《列朝詩集》乾集下“周憲王”條，清史夢蘭《全史宮詞》題署“云英詩”，首句作“云英何處訪遺蹤”），卷三《有懷》，卷四悼亡詞如《菩薩蠻·秋夜》《鷓鴣天·紅繡鞋》等。諸如所云“一段最傷情，丹青畫不成”（《菩薩蠻·秋夜》）、“仙已去，事猶存，陽臺何處訪朝云”（《鷓鴣天·紅繡鞋》）、“腸斷端清樓閣里，墨痕燭炧尚重重”（《全史宮詞》“云英詩”）等等，意緒凄涼，詞旨悲苦，曾永義言憲王對于一位宮女“鐘情如此之深，死后如此眷戀，也惟有真性情才能寫出真性情的文學(xué)”（《明雜劇概論》）。甚不妨言，憲王與夏氏雖無夫妻之名，然兩情相悅處，卻已超出主仆關(guān)系而具有夫妻之實，以“憲王的‘內(nèi)人”（傅樂淑《元宮詞百章箋注》）稱之，看來亦無不妥。

夏氏“學(xué)余則喜吟詩”（《端清閣詩序》），其著述憲王《墓志銘》載有“《端清閣詩》一卷，著《女誡衍義》一部，作《法華經(jīng)贊》七篇”?！杜]衍義》系夏氏讀班昭《女誡》一書心得，為女教之書?！斗ㄈA經(jīng)贊》為夏氏學(xué)佛所作。唯《端清閣詩》一卷為夏氏文學(xué)著述。而所謂“端清閣”者，乃夏氏“暇日，因取班婭《女誡》‘正色端操清靜自守之義”（《誠齋錄》卷一《題夏氏“端清閣”》詩序）為其居室所題之名。夏氏以“端清閣”作為詩集題名，內(nèi)容不難測知，即“初則清新雅正，后則明達(dá)了悟”，要之，皆“清正忠厚之語”（《端清閣詩序》）。“夏氏以偈別眾，奄然而逝”，序云所“遺詩稿一小冊”者即是集（《端清閣詩序》）。可見，《端清閣詩》為夏氏遺作，“因壽諸梓以見治世之音”，說明此集系憲王匯編刻印，夏氏生前并未付梓行世。惜乎集中作品散佚殆盡，后人難窺全豹。其詩歌數(shù)量，憲王序稱，集中收夏氏詩“六十九篇”。清查繼佐《罪惟錄·閨懿列傳》卷二八“夏云英”本傳“計六百六十九首”，明卓人月《古今詞統(tǒng)》卷七所載與憲王同，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卷二八著錄“六十四首”?！抖饲彘w詩》系憲王親編親刻，真實可信。查、黃遞相轉(zhuǎn)錄，所載有誤，查氏尤甚。

《端清閣詩》雖佚，夏氏部分詩作經(jīng)由明末清初所編詩文總集留存下來，如清初錢謙益《列朝詩集》“閏集”第四收其詩三首，分別為《立秋》：“秋風(fēng)吹雨過南樓，一夜新涼是立秋。寶鴨香消沉火冷，侍兒閑自理空侯。”《雨晴》：“海棠初種竹新移，流水潺潺入小池。春雨乍晴風(fēng)日好，一聲啼鳥過花枝?！薄肚镆辜词隆罚骸拔黠L(fēng)颯颯動羅帷，初夜焚香下玉墀。禮罷真如庭院靜，銀高照看圍棋?！鼻逋醵耸纭睹略娋暋肪硪弧⒅軌鄄秾m閨文選》卷二三收詩與之同。袁枚《隨園詩話》卷一論文章流播與創(chuàng)作關(guān)系云：“自古文章所以流傳至今者，皆即情即景，如化工肖物，著手成春?！毕氖先娗槿诰爸校昂橹?，“情景相觸而莫分”（范晞文《對床夜語》卷二），確如化工肖物，感人至深。學(xué)者論夏氏詩“手法細(xì)膩，風(fēng)格清淡嫻雅，有宋人之韻”（沈立東《中國歷代女作家傳》，中國婦女出版社1995年版），的非虛言，洵為一代才女實不為過。

（作者單位：伊犁師范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