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藝婕
又是一年秋風起,白果熟了。
白果是銀杏的果子,秋來九月,飛雁劃過天,桂子飄香,把那銀杏染就成金黃,白果便長在枝頭了。
時間里站著一棵銀杏,樹大根深、子孫綿延的樣子,兩三個孩子才能將它合抱起來。銀杏的枝丫捺著性子一點點地舒展,長成了傘蓋,枝繁葉茂;葉子一片挨著一片,像是四季的旗,風來時,可以聽到一棵樹的濤聲。
盛夏,銀杏樹是養(yǎng)人的。在暑熱消散的黃昏,一張竹榻,幾碟小菜,一碗涼粥,似乎是夏天最愜意的記憶。阿婆的蒲扇慢慢搖著,風在干蒲葉上獵獵作響,隨即被蟬鳴蓋了過去。小孩子在榻上翻著玩,撒嬌著要糖粥吃,竹榻吱呀。阿婆的耳朵有點背,嘴里依舊絮絮唱著“搖啊搖,要到外婆橋”,手里的蒲扇不時輕落在孩子身上,趕著蚊子。
風里飄飄搖搖落下一片銀杏,深綠色,夕陽下卻有金邊。小孩子不懂一葉知秋,只笑吟吟地捏著葉柄,拿葉子把眼遮住,偷偷地望著天邊的火燒云。晚霞燒紅了一片天,像是要把暑熱一口氣化作顏色,盡數(shù)消散掉。孩子看得入迷,一時回過神來,大人正在打井里的西瓜,井水潑一盆,嘩啦啦涼了地,小孩子的腳閃躲不及,一個激靈,“咝”。
終于入了秋,下了桂花雨,銀杏果已經(jīng)黃澄澄了,像一簇一簇的金桔,煞是可愛。葉子一片片落下,前赴后繼,是金色的降落傘。鋪了一地,又落一層,再蓋上一摞,金色簇擁著老樹,行人走過,咔嚓咔嚓,是鐮刀劃過麥子的聲音,是豐收的聲音。
日光在銀杏葉上駐留的時間越來越短,冬季來了。樹枝老枯嶙峋,葉片寥寥,白果已啪塔啪塔落下了。釉質(zhì)的白色,橄欖似的樣子,討人喜歡。抓幾顆隨意丟入灶膛,火鉗夾出,放在盤子里,外焦的白果呲溜溜在盤里轉(zhuǎn)起圈,只一會兒就會噼啪爆開,露出金黃的心。這心一定是黃葉變的。冬日里,小孩子哈著熱氣,急切地要剝一個白果,又燙得手抓耳朵,不長記性又去拿,幾個回合下來,白果不燙了,人的手也暖了。孩子吃得香,阿婆總是念叨“只吃七個啊”,孩子悻悻的,央求阿婆再吃幾個,阿婆笑。阿婆老了啊,多吃不妨的。
銀杏又叫“公孫樹”,倒不是什么公孫家種的,而是取“公種而孫得食”的意思。白果是苦的,很像蓮子的心,軟軟糯糯,溫暖里包藏著憐子的苦。這種苦啊,是每個寒天都會想念的,但它又不容許你多吃,吃那么幾個,不過分苦,又讓人時常惦記。白果是阿婆唯一不會讓孩子多吃的東西。它是記在心里的味道,可以感念一輩子。它又是一顆種子,播種在心里,長成一棵銀杏,在時間里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