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低著頭快速往前走。在沒有人的路段小跑起來。看到有人撐傘走過,他便停下來摸自己的頭發(fā)。似乎是在轉(zhuǎn)移別人的注意力,掩蓋剛才的失態(tài)。他認為自己跑起來的樣子很難看,原因是臀部太大而又穿著新款的牛仔褲。他曾嘗試著穿寬松的服裝,但那樣的打扮很顯老,花一千多塊錢買來的全套只穿了一次就沒再穿??h城里最好的那家服裝店賣的新款牛仔褲都是緊身的,每次老板娘都對他說,不胖,男人就應(yīng)該像你這樣,太瘦了不好??苫氐郊矣苗R子照臀部,歪著頭看了半天,覺得還是胖了。于是把鏡子扔在桌上,坐在床上發(fā)呆,要是再瘦一點就好了。有一段時間,他還真瘦下來了。在瘦下來之前,老板帶他去辦健康證,醫(yī)生面無表情地問他喝酒嗎,他說偶爾喝一點,醫(yī)生說以后最好別喝了,當時他就被嚇著了。過后他瘦了將近十斤,不知是被嚇瘦的還是暫時性戒酒而瘦的。沒維持多久,他便把醫(yī)生的告誡忘在一邊,又偶爾吃點夜宵喝點啤酒,體重又上升了。雨不是很大,但路有點長,頭發(fā)還是濕了。走出酒樓的時候他想打車,經(jīng)過的出租車都是滿客的?;厝ジ陆枰话褌悖胂脒€是沒有去。走了一半路程時看到空的出租車,可頭發(fā)都濕了,沒必要再花錢。十多分鐘后終于到了樓下,他捋了捋淋濕的頭發(fā),拉了拉貼在背上的衣服,走進電梯。
到家時母親正在客廳切西瓜。都十點鐘了,他們還不睡覺,還在吃西瓜。母親喊他吃一塊,他說不想吃,然后走進臥室。關(guān)門的時候,他看到父親拿著一塊西瓜咬了一口,眼睛沒有離開電視。他把門關(guān)上,電視聲音小了一些。外面下雨大嗎?他似乎看到母親站在他的臥室外,邊吃西瓜邊問。不大,他說著把衣服脫下來,順便擦頭發(fā)。淋濕了就快去洗澡,母親說。他應(yīng)了一聲“嗯”,然后聽到母親走回去坐在沙發(fā)上。
父母都是退休教師,一直以來日子都過得非常平靜,有時候他覺得平靜得淡然無味。不過這樣也好,雖然不富足但也不至于挨餓。從記事起家里的飲食不錯,為他現(xiàn)在的廚師身份提供了條件。父母退休前一直住在學校的周轉(zhuǎn)房里,他仍然記得那棟青磚的樓房,樓梯間總堆滿煤塊,弟弟總撿煤塊在墻上寫寫畫畫。父母退休后,存款加上公積金,再東拼西湊,在開發(fā)區(qū)買了一套商品房。那棟青磚周轉(zhuǎn)房要被拆除,可是挖掘機只挖了一半就走了,至今沒再被動一塊磚?,F(xiàn)在這套房子的房產(chǎn)證是他的名字,他也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是父母給自己買的,因為以后父母養(yǎng)老送終的事情都得靠他。弟弟在外縣工作,是一名高中老師,估計在那邊定居,以后根本就沒多少時間照顧父母,因此弟弟沒有資格跟他爭財產(chǎn)。自己的房子就自己做主,他把本該屬于弟弟的那間臥室打造成書房,一面書架上擺滿每年“雙十一”從淘寶上買來的書,定做的一張長桌,一半放著一臺筆記本電腦,另一半放著筆墨紙硯。一張折疊床靠在桌下,弟弟每次回家都只能睡折疊床。他小時候和弟弟睡在一起,自從意識到自己夢遺后他似乎有了秘密,吵著和弟弟分開睡,父母只好給他買一張床。后來弟弟考上大學,再后來弟弟參加工作,他們很少見面,生活圈子以及閱歷的不同,致使關(guān)系不再像小時候那么親密。
父母還在看電視,討論著某件國家大事。他們的觀點很容易就能合到一塊,怪不得在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從沒吵過架,偶爾的不愉快幾個小時后就消失得一干二凈。不是那家人不進那家門,他想。這是當?shù)厝顺Uf的一句話,含有貶義。他笑了一下,怎么能用這句話形容自己父母呢。這時候他突然想吃一塊西瓜,但不好意思回客廳拿。拿出手機看時間,已經(jīng)十點二十分。他去客廳里給自己倒一杯水,看到垃圾桶里有幾塊西瓜皮,桌上是空的,估計母親把剩下的西瓜放進冰箱了??烊ハ丛璋杨^發(fā)吹干,母親說。他“嗯”地應(yīng)了一聲,倒了一半熱水一半冷水,回臥室。打開微信。同事們又在群里搶紅包,信息接連不斷,小小莉也在參與。他返回到通訊錄,在“星標朋友”中找到小小莉,給她發(fā)了一條信息:還沒睡么?他很少在群里面聊天,因為不知道怎樣融入大家的快樂中。小小莉沒有回復(fù)他,依舊在群里面嚷著要主管發(fā)紅包。他放下手機,拿起睡衣走進衛(wèi)生間洗澡。
他盯著鏡子看了半天,確實老了不少。兩年前他到酒樓應(yīng)聘廚師,老板娘看了他一眼,說了句好小。她那表情好像在說,這娃兒能炒菜嗎?他心跳頓時加快,臉上熱辣辣的,趕緊介紹說自己高中畢業(yè)后去廣東打工,在酒店里跟高級大廚學了三年炒菜。試用了一個月,彼此都還算滿意,最終老板把他留下來。酒樓里的廚師和服務(wù)員換了一批又一批,而他一干就到現(xiàn)在,跟剛開始時相比,工資加到了兩倍,容貌也老了兩倍。母親一位同年退休的同事喜歡過來串門,她每次都問,老大找到女朋友沒有?母親說,暫時還沒有。她說,可以找一個了,老李家有個姑娘。母親問,哪個老李?她說,以前和我們一起代課的那個老李呢,后來賣假煙發(fā)財了。幾乎每次的話題都從他開始,然后轉(zhuǎn)到廣場舞上。最近幾年母親學了廣場舞,天氣好的時候就會去萬豪廣場上跳,有時候父親也跟著去,但他不會跳,都是過去看熱鬧而已。水溫始終調(diào)不好,不是太熱就是太涼,最后他直接關(guān)掉熱水,洗冷水澡。
吹干頭發(fā),換上睡衣,走出衛(wèi)生間。母親已經(jīng)睡覺,父親還在看電視。父親喜歡看新聞頻道,電視機里傳來的經(jīng)常都是官方語言。他很久沒看電視,也很久沒有打開電腦了,因為手機已經(jīng)能夠代替這兩樣東西了?;嘏P室看手機,小小莉依舊沒有回復(fù)他,群里面又有了很多信息,他懶得看。進朋友圈,有小小莉的一條動態(tài),文字是“哈哈,搶了一個大紅包”,配圖是一個六十六塊錢的紅包截圖。他想評論點什么,但還是沒有評論,因為不知道說什么,而且也不想讓同事看出他喜歡小小莉。
小小莉剛開始是叫小莉,因為她是酒樓里最小的工作人員,才十五歲,主管便叫她小小莉,久而久之大家都這樣叫她了。她好像也喜歡這個名字,把微信名改成小小莉。小小莉剛來上班的時候,稱他為叔叔,吃飯的時候給他讓座,說,叔你坐,逗得主管差點噴飯。后來熟悉了,叔變成了誒,趁他玩手機的時候說,誒,微信里有零錢嗎?給我交十塊錢的話費。他查看零錢,發(fā)現(xiàn)不夠,有些難堪,小小莉倒不在乎,纏著別人去了。有一天他喜歡上了小小莉,原因有二,一是那位三十六的她讓他覺得無趣,二是納博科夫的《洛麗塔》讓他想嘗小女生的滋味。表面上這一切來得很突然,實際上卻是情愫在心里面長時間積累的結(jié)果,只是在那一天爆發(fā)了出來。小小莉雖然才十五歲,但已經(jīng)發(fā)育成熟,她身上散發(fā)出的氣息絕對不亞于任何一個女人。他找一切機會盯著小小莉看,幾次以后小小莉發(fā)覺了,也盯著他看。兩個人的眼神碰到一起時,他的心好像顫動了起來,直到小小莉先移開眼睛或者他先移開眼睛才恢復(fù)平靜。原來眼睛會放電是真的,他想。小小莉就像是一個鮮嫩的水果,他一直想抱起來咬上一口。他想象過很多二人場景,他和小小莉互相愛撫互相融化。但一段時間過去了,他們依舊這樣對望著,沒有任何進一步的發(fā)展,連話都沒好好說幾句。在酒樓里,小小莉總跟其他人打成一片,他干坐在一邊羨慕嫉妒恨;在微信上,小小莉很少回復(fù)他,偶爾的回復(fù)也不痛不癢。
手機響了一聲,他以為是小小莉回復(fù)了,趕緊打開。空歡喜一場,是那位三十六歲的她發(fā)來的語音:現(xiàn)在才忙完,你睡了嗎?他關(guān)閉微信,打算第二天早上再回復(fù)。
去年她也在酒樓上班,也許是因為年齡相差十歲吧,他們平時都沒說過幾句話。有天晚上下班后,主管組織大家去燒烤店喝酒,每個人喝了兩三瓶啤酒,都沒多少醉意,但主管讓男士送女士回家,指定他送她。他問她,我們打車嗎?她說,慢慢走回去吧。也許是喝酒的緣故,他們的話多了起來,而且談得很投機。走到環(huán)城路時,她抬頭看著前面說,萬綠城酒店,我還沒住過酒店呢。順著她的視線看去,“萬綠城酒店”五個字閃著輕微的白光,他不知哪來的勇氣,說要不現(xiàn)在去住。說完心跳加快,等待著被拒絕。可她卻笑著說,你請我住呀?他心跳更快了,說好呀。她看著他說,你敢嗎?他一把拉住她的手,往酒店走去。剛走進大廳,他就知道剛才她是在說謊,她看起來已經(jīng)住得很有經(jīng)驗。她坐在休息區(qū),等他去柜臺開房,然后挽著他的手走進電梯。剛一進房間,他們就開始了,連洗澡刷牙都免去了。他在此之前僅有過幾次性經(jīng)歷,而且隔了很長時間,因此顯得很生疏,她則嫻熟地吸引著他指導(dǎo)著他濕潤著他。其間她的電話響了,他們停下來,她在衣服里翻了半天才找到手機,是主管打來的,問她到家沒有,她說到了,匆匆掛了電話,然后又繼續(xù)。結(jié)束后躺在床上休息,她開始說她的過去。她前年離婚了,原因是經(jīng)常遭到老公的打罵,她凈身出戶,一個姑娘和兩個兒子留給老公。她說著說著哭了起來,他緊緊地抱著她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蘩酆笏f,我們?nèi)ハ丛璋?。洗澡的過程中,她說,其實我是個堅強的女人,這是我離婚后第一次在別人面前哭。他沒說話,看著她有斑雀的臉,下垂的乳房,有贅肉的肚子。她問,你會和我在一起嗎?他說會的。她說,你不要騙我,他說不會。她問,你嫌棄我老嗎?他說不嫌棄。嘴上這樣說,但心里面卻深深地明白在一起是不可能的。這以后他們一個星期開一次房,有時候也開兩次。他只是為了解決生理需求,而她呢,估計是排解心中的孤獨吧。有一次他沒忍住射在了里面,他一陣害怕,說明天吃藥。她說不吃。他說,懷孕了怎么辦?她說,我生下來。他說,你瘋了,你現(xiàn)在是享受生活的時候,不能再讓一個小孩子拖累你。她說,我享受什么生活?我現(xiàn)在這么孤獨。他說,不是有我陪你嗎?她說,我知道有一天你會離開我的,我把孩子生下來,想你的時候就看著孩子。他由害怕變得有些生氣,推開她說,你生吧,以后我懶得管。她看出他生氣了,笑著說,逗你的啦,明天吃藥。他開始思考,這樣下去不行,光開房就花了不少錢,而且性生活沒有帶來他想要的那種感覺,得想辦法分開了。有一天趁高興的時候,他說,我們分開吧,她脫口而出,好吧,我知道有一天你會離開我的,因為我配不上你,所以我們一直地下戀,我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接著他們說了一些祝福對方的話,就算分開了。過后不久她離開酒樓,去萬綠城酒店上班,也是當服務(wù)員。他知道這一切的時候笑了笑,覺得好戲劇性。一個星期后小小莉來到了酒樓上班,他的目標慢慢地轉(zhuǎn)移到小小莉身上。
客廳的燈關(guān)了,他聽到父親走回臥室的聲音,回過神來,再次打開微信。群里面已經(jīng)安靜下來了,小小莉依舊沒有回復(fù)他。他又關(guān)閉微信,走進書房。把所有書瞟了一遍,取出納博科夫的《洛麗塔》。這本書他已經(jīng)讀了兩遍,現(xiàn)在打算開始讀第三遍?!奥妍愃俏业纳?,欲望之火,同時也是我的罪惡,我的靈魂。”讀完第一句他嚇了一跳,以前怎么沒注意到這一句呢,看來讀得不認真。小小莉會不會成為我的罪惡?他想。他之所以一直沒有和小小莉進一步發(fā)展,是因為他們的年紀相差十一歲,而且小小莉還是未成年人,這讓他有些畏懼。算了算了,怕到最后她像洛麗塔一樣成為罪惡。他沒心思再往下讀,把書放回原處,想寫幾個毛筆字。他翻開《全宋詞》,找到蘇軾的一首詞寫起來。這是他的習慣,喜歡抄宋詞??蓪懙健按荷廓q是小蠻針線”,就找不到感覺了,放下毛筆,把寫過的宣紙揉成團丟進垃圾桶。他又把這首詞看了一遍,然后回臥室休息。剛開始睡不著,一直想著小小莉,想得下身有了反應(yīng)。他下意識地伸手下去,但隨即起床做俯臥撐,直到身體軟下來后才睡去。
他做了一個夢。有個姑娘趴在他的書桌上,背影看著像小小莉,他一陣欣喜,走進書房。姑娘被嚇了一跳,猛地站起來,不是小小莉,而是弟弟的女朋友。他有點尷尬,笑著說,是你?她點點頭,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這時候弟弟走進來,似乎沒看到他,徑直走過去抱住女朋友。手從女朋友的腰部往上移,移到胸部后,解開襯衣的紐扣。弟弟的女朋友對他笑,笑臉慢慢地變了,變成小小莉。小小莉沒穿內(nèi)衣,一對飽滿堅挺的乳房彈出來,接著被弟弟的手覆蓋住。他臉上熱辣辣的,用力把書房的門關(guān)上,響聲讓他醒了過來。類似的夢他做過很多次,已經(jīng)習以為常,動了動身體,換了一個睡姿,不一會兒又睡著了。
再次醒來已經(jīng)八點半。他打開微信,給她回復(fù):昨晚上睡著了,現(xiàn)在才看到,早安。又躺了幾分鐘,起床洗漱。父母正好鍛煉回來,買了豆?jié){油條,問他要不要吃一點。他很少在家里吃早餐,很多時候都是去酒樓吃,酒樓每天早上八點半提供餅干牛奶,九點鐘準點收回?,F(xiàn)在趕去酒樓已經(jīng)錯過早餐時間,在家里吃一點吧,已經(jīng)好幾年沒吃過油條,可是父母只買了兩份,他想算了,對母親說,我去街上吃。
走到黨校門口,看到那個姓高的老者提著鳥籠一瘸一拐地走過來。他從小就在心里把他稱為高老者,帶著怨恨之意,因為高老者曾經(jīng)害過他家。那是父母轉(zhuǎn)正的時候,因為名額有限,很多代課老師面臨競爭,高老者也在其中。平時同事之間關(guān)系都很融洽,在這個時候卻緊張起來了。他的父母小心謹慎,但最終還是被高老者暗中上告,說如果他們轉(zhuǎn)正后就算是超生戶。眼看轉(zhuǎn)正的希望就要落空,父母整天郁郁寡歡,校長對他們說,先考試吧,考好了就有希望。父母平時工作很認真,他們都當班主任,所教的學生考進市重點高中的不少,在當?shù)厥浅隽嗣?。轉(zhuǎn)正考試的成績下來了,父母排在前面,校長想留住他們,那段時間每天晚上都帶著他們?nèi)フ蚁嚓P(guān)領(lǐng)導(dǎo)。也許是校長的關(guān)系過硬,最終他們轉(zhuǎn)正了,而高老者卻因排名靠后離開了教師隊伍。不久后高老者出車禍,腿瘸了,后來又生一場大病,說不出話來,腦子也不好使了。高老者走到他的面前,對著他“呀呀”地叫,嘴角流著口水。他點點頭,看了高老者的鳥籠一眼,里面沒有鳥。隨著時間的流逝,小時候的怨恨淡了,現(xiàn)在他突然有點可憐高老者,兒子十多歲時打架被殺死,他和老伴就一直住在那間黑黢黢的房里,靠老伴起早貪黑賣炸洋芋為生。走遠后他回頭看,高老者已經(jīng)走進黨校里,把鳥籠掛在桂花樹上,吹著口哨逗籠子里的“鳥”。
萬豪廣場有人在搭建舞臺,看橫幅上的字他才知道今天是六月六。六月六是布依族的節(jié)日,近年來政府好像對民族文化這一塊比較關(guān)心,每年都把活動舉辦得很隆重。他不是布依族,沒怎么關(guān)注。廣場邊的小攤上有豆?jié){油條,他看了一下時間還有十分鐘,決定過去吃一點。味道不好,令他失望了,他連一根油條都沒吃完就結(jié)賬了。走出小攤時,他看到小小莉正從萬綠城酒店走出來,他身邊跟著一個男的,那男的正好是他的同事,酒店的廚師長。他突然間憤怒起來,但隨即又平靜下來,站在原地等他們走遠,才跟著走過去。
老板站在臺階上對大家講話,看著老板油亮的背頭,肥胖的臉,他一陣惡心。小小莉站在第一排,看著她扎得松垮的辮子,他又憤怒起來,深呼吸一口氣,轉(zhuǎn)移視線。廚師長站在最后一排,他回頭看一眼,沒看清楚。老板說些什么他完全沒有聽清楚,機械地跟著大家喊口號,只喊了一句就沒再喊,而是張著嘴配合著,緊接著他連嘴都懶得張了。喊完口號,老板娘正好騎著電動三輪車買菜回來,大家各就各位,擇菜洗菜切菜,把當天的菜全部準備好。他切菜的時候,一會兒故意用力切得菜板直響,一會兒又故意放松,兩刀才能把菜切斷,而兩刀的位置又不在一起,使得切下來的菜很難看。菜完全準備好后,開始炒菜吃飯。他們通常是在十點半吃午餐,然后忙到一點半才能休息。黃瓜炒豬肝、蘆筍炒蝦仁、紅燒茄子是他負責,這些小炒都是他最拿手的菜,特別是紅燒茄子。在炒紅燒茄子的時候,他趁其他人不注意,往鍋里吐了一口口水。吃飯的時候,小小莉抬著碗大搖大擺地走過去,坐在紅燒茄子的前面。他站在一邊,恰好能看到她的乳溝,他想起昨晚的夢,似乎看到一對飽滿堅挺的乳房撐破衣服彈了出來,一個服務(wù)員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他回過神來,趕緊到對面坐下。廚師長走過來坐在小小莉旁邊,小聲和她說著什么,她點點頭。他一邊吃自己的飯,一邊斜著眼睛看有沒有人夾紅燒茄子。還真有,一個,兩個,三個……他的心突然加速,小小莉的筷子準確無誤地伸過去,夾起一塊茄子放進嘴里,接著扒拉碗里的飯。他又一陣惡心,起身把碗里的飯倒進垃圾桶,把碗扔在大盆里,然后跑進衛(wèi)生間,干吐了半天,什么也沒有吐出來,鏡子里的自己滿臉通紅。他洗了一把臉,取出一張濕巾擦凈,整理了一會兒情緒才走出去。
一整個上午,他沒跟誰說一句話,默默地炒菜。有人問他什么東西在哪,他也懶得回答,用手指過去。忙完后回宿舍準備休息,手機響了,是母親打來的電話。母親說,你弟和他女朋友下午要回家,今天恰好是六月六,你看能不能請假,回家來做菜。他說好的。母親又說,菜我已經(jīng)買了,你就直接回家來吧。掛斷電話后,他握著手機坐在床上發(fā)呆。同事們陸陸續(xù)續(xù)回宿舍休息,廚師長也回來了,掏出一包福貴煙,給大家散。散給他的時候,他搖搖頭,廚師長還是把一支煙扔在他床上。他沒有看一眼,起身去主管辦公室,主管沒在。他想了想給主管打電話,說下午要請假。主管說,今天不能批。他問,為什么不能批?主管說,今天是六月六,到處有活動,大家都想請假去看,如果我批你的假了,那其他人怎么辦?如果來一個我批一個,那酒樓還運轉(zhuǎn)不?他說,我不是去看活動,我是家里有事。主管說,家里沒出大事就不能請假,要請假也可以,那就永遠請。今天主管到底怎么了?說話的風格跟以前相差這么大。他賭著氣說,那好吧,我辭職。主管說,辭職去找老板。說完把電話掛了。他無聲地笑了笑,去老板辦公室。老板和老板娘正在算賬,抬頭問他有什么事。他說,我要辭職。老板和老板娘都詫異地看著他。他說,我下午家里有事,和主管請假,他說想請假就永遠請,所以我只好過來辭職。老板說,把辭職申請寫來。他在心里笑道,你以為我不會寫申請嗎?曾經(jīng)有一個干活非常踏實的服務(wù)員要辭職,老板喊她寫申請,她不會寫,拿不到押著的工資,于是就留了下來。他帶著笑意說,好,明天早上交給你。老板說,寫來了再說。老板說完繼續(xù)算賬,他看了老板娘一眼,走出辦公室。
回家的路上,他又遇到了高老者。高老者依舊提著一個鳥籠,站在一個大型的垃圾箱旁,向他揮手,嘴里“呀呀”地叫著。他不理高老者,徑直往前走,卻斜著眼睛偷偷地看。一輛裝垃圾的車開過來,停在高老者的前面,按了兩聲喇叭,高老者沒讓。從副駕駛位上下來一個清潔工,他提著洋鏟朝高老者打過去,高老者被嚇得后退幾步,扔下鳥籠跑了。
回到家里。母親正在客廳切西瓜,喊他吃一塊,他拿了最小的一塊。父親拿起一塊西瓜咬了一口,眼睛沒有離開電視,又是新聞頻道。母親說,我還以為你不能請假。他說能請的。他沒有把自己辭職的事情說出來,打算明天辦完手續(xù)后再說。對于這突然的辭職,他顯得很平淡,反正有手藝在手,到哪兒都不怕的。況且辭職對現(xiàn)在的他似乎有著好處——可以遠離小小莉。是的,他已經(jīng)決定要遠離小小莉。母親邊吃西瓜邊說,你要趕緊找個女朋友,只要她心好就行了,長得不漂亮也不要緊,你再不找,過幾年就難找到了。他沒有回答母親,匆匆吃完了西瓜,去了書房。
弟弟先后帶過兩個女朋友回家,而他這么多年來一直沒帶過。他有過女朋友嗎?算是有過一個吧。在廣東打工的時候,他和一個廣西妹談過一段時間的戀愛。廣西妹是酒店里的一個服務(wù)員,認識他后就不停地追他,有點投懷送抱的感覺,這讓他有點受寵若驚,就答應(yīng)了。廣西妹問他,你想學廚藝嗎?他說,想,但沒人教。廣西妹說,告訴你個秘密,我姐夫是酒店里的大廚,你跟他學吧。學了一段時間以后,廣西妹跟姐夫回廣西了。廚房部主管覺得他還不錯,于是安排他跟另一個大廚繼續(xù)學。廣西妹回去不久,打電話給他,說自己要結(jié)婚了。那天晚上他接完電話,一個人跑到天橋上,流了很久的淚,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真的是一個孤獨的人。“你是一個孤獨的人。”這是有一次廣西妹和他做愛以后對他說的。
現(xiàn)在再想起這些事,他不禁有些傷感。他和廣西妹早就沒聯(lián)系了,她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呢?估計都有孩子了。唉,自己依舊孤獨地生活著。是的,他承認自己是一個孤獨的人。很多個孤獨的夜晚,他都要讀一遍加繆的《局外人》才睡去。他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局外人,孤獨的局外人。有時候他認為自己更喜歡這種孤獨的生活,甚至不想找女朋友結(jié)婚,只是難以忍受生理的需求和別人異樣的眼光。每次去參加同學的婚禮,看到到場的同學都是成雙成對的,他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同學問他怎么沒帶女朋友來,他說沒找到,同學說抓緊找一個吧。每當這樣的時候,他就打開兩罐啤酒,說很久不見,我們干一杯。他總是以這種方式來緩解在同學面前的尷尬。
他趴在書桌上,不知不覺睡著了。一個外國小姑娘從書架上跳下來,坐在他面前。他問,你是誰?小姑娘說,我是洛麗塔。他看著小姑娘,她慢慢變成小小莉的模樣。他說,你是小小莉。小姑娘說,不,我是洛麗塔。她又慢慢變成外國小姑娘的模樣。他說,你真的是洛麗塔?小姑娘點點頭,流著眼淚說,你幫我去殺了他。他有些驚訝,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答應(yīng),突然間醒了過來。是被母親喊醒的,母親說,快四點鐘了,估計你弟要回來了,可以做菜了吧。他手有點麻,甩甩手,迷迷糊糊地走進衛(wèi)生間。
洗漱后坐在沙發(fā)上休息了一會兒,他走進廚房戴上圍裙開始做菜。雖然他的職業(yè)是廚師,但只有重要的節(jié)日或者招待重要的客人父母才讓他做菜。父親午睡去了,母親過來給他打下手。母親邊忙邊說,你弟的這個女朋友談得差不多一年了,今年過年就喊他們把婚結(jié)了,你弟結(jié)婚后,我就只操心你了,不知道你什么時候才找到女朋友。他不回答,只顧著清理一條魚。在換水的時候,他看到母親撿起兩個茄子放進菜盆里。他想到早上在酒樓炒的紅燒茄子,又一陣惡心,但是忍住了。他說,媽,不做茄子了吧。母親說,買來了就做吧,留著干什么呢?他說,我和我弟都不喜歡吃茄子。母親把茄子撿起來說,那好吧,等你們不在家了,我和你爸再吃。
從小他和弟弟的身材就往兩個極端發(fā)展,弟弟偏瘦,他偏胖。親戚們來到家里總會開玩笑說,還是老大得到寵愛,吃得白白胖胖的,老二被虐待了,瘦得跟猴子一樣。弟弟的女朋友更瘦,他第一次見到的時候心想要是她在街上遇到大風估計會被刮倒在地。雖然長得瘦,卻是一個非常開朗的女生,看到他滿屋子的書,便對他弟弟說,你哥一定比你有文化。弟弟笑著說,不一定,我上過大學,他沒上過。她說,你大學是混出來的,還是跟你哥好好學學,多讀點書。說著她取下《百年孤獨》,清了清嗓子說,加西亞·馬爾克斯。當天晚上,他換了床單和被套,說自己睡書房的折疊床,把房間讓給弟弟和女朋友。弟弟帶著女朋友出去走走,一個小時后打電話說在同學家玩,不回來休息了。其實他明白的,弟弟是怕給他添麻煩,便帶女朋友出去開房。那今晚他們還會不會去同學家玩呢?他想。
做好第二道菜時,母親的電話響了,是弟弟打來的。母親一接通就說,你們到哪了?我和你哥已經(jīng)做好菜了,就等著你們回來。緊接著母親驚異地說,怎么又不回來了?靜靜地聽了一會兒,母親說,那好吧,你們有時間再回來。掛斷電話后,母親好像一下子失去了興致,說隨便做點就行了,他們有事情回不來了,做多了吃不完。已經(jīng)午睡醒來的父親也探頭進來說,那就隨便吃點算了。
做好第三道菜時,母親那個老同事來了。她一進門就高興地說,今天是六月六,學校請幾個退休的老同志吃飯,打算請我們編一本校志。母親說,你來了正好,我們做了幾道菜,在我家吃吧。老同事說,還是過去吧,他們一片好心,已經(jīng)打電話來催兩次了。父親說,這不太好吧,請吃飯怎么臨時才打電話?老同事很抱歉地說,前天就邀請的,喊我給你們打電話,我老年癡呆癥又犯了,把這事忘記了,今天接到電話才想起。母親說,還是在我家吃吧,馬上就好了。老同事過來拉母親,笑著說,我是真的忘記了,所以今天親自上門來給你們道歉,還是趕緊過去吧,人家一片好心。軟磨硬泡,父母跟著老同事出去了,回頭對他說,你不要再炒菜了,快點吃吧。這時候,他已經(jīng)炒好了第四道菜。默默地想了一會兒,他決定還要煮一個湯。
清蒸魚,糖醋排骨,杏鮑菇炒芹菜,西蘭花炒蝦仁,西紅柿雞蛋湯。四菜圍著一湯,顏色搭配很好。吃下這一餐會胖多少斤呢?他想。去臥室拿出手機,換了幾個角度,最后拍了一張照片發(fā)在朋友圈里,配上文字:一個人的晚餐。剛放下手機,微信響了一聲,又趕緊拿起來。那位三十六歲的她評論道:這么豐盛。他回復(fù)了一個笑臉表情,無聲地笑了笑。
“一個人的晚餐這么豐盛。”他在心里默念道,拿出碗舀飯。他打算吃飽后就寫辭職申請書。
責任編輯:姚娟
作者簡介:
田興家,貴州安順人,生于1991年。作品散見于《山花》《西部》《山東文學》《黃河文學》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