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路那邊鐵路這邊

文｜肖體高

圖｜查 理

有座小鎮(zhèn)叫清溪場，清溪場上有座清溪小學(xué)。清溪場旁邊有條鐵路，兩根亮錚錚的鐵軌伸向遠(yuǎn)方，每天都有列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地開來，在這里歇一會兒，又“哐當(dāng)哐當(dāng)”地離開。有的卻不屑一顧這小鎮(zhèn)，一忽兒揚(yáng)長而去。列車像一條巨龍，有一二十節(jié)車廂，里面坐滿了人，似乎比小鎮(zhèn)上的人還多。列車一來，小鎮(zhèn)就一番熱鬧，可列車一走，小鎮(zhèn)就冷清起來，似乎是列車把小鎮(zhèn)上的人和房子都拉走了！

鐵道上走著一個(gè)小姑娘，看樣子有六七歲。一會兒踩著鐵軌走，搖搖晃晃地，走鋼絲一般。一會兒又踏著枕木行，時(shí)而慢，時(shí)而小跑。她憋著臉，額頭上細(xì)密的汗珠，在春日的陽光下閃出光亮。陽光灑在鐵道上，鐵道像兩根伸向遠(yuǎn)方的閃閃發(fā)光的銀帶。

她努力地朝前走去。

“汪汪汪”，小姑娘駐足一看，前面沒啥，回轉(zhuǎn)身，看見一只小狗跟了來。一只潔白的小狗，眼睛像紅瑪瑙一樣的小狗，一只可愛的小狗。小乖乖，你咋上這兒玩來了？這可不是玩的地方！要是火車開來了，那不要命！你是走丟了，找不到回家的路？或者你是一只流浪狗，本來就沒家？

小姑娘彎下腰，抱起小狗狗。撫摸著潔白柔軟的毛，看著紅得發(fā)亮的眼睛，我真想把你帶回家，可是媽媽早離開了，奶奶病了，爸爸又在鐵路那邊，我又要上學(xué)，沒人陪你！小狗狗，你的家是不是就在旁邊那座鎮(zhèn)子上？

小姑娘抱著小狗在鎮(zhèn)子上走。鎮(zhèn)子很小，鎮(zhèn)子很老，鎮(zhèn)子很冷清，家門口大都坐著些打盹兒的老人。

“小狗，誰家的小狗？”

小姑娘一路喊著。沒有人搭理她。她快要走過小街了，小鎮(zhèn)就這么一條街，窄窄的，靜靜地躺在那兒。小姑娘忽然站住了，因?yàn)樗矍耙涣?，她看見了墻壁上貼著一張“尋狗啟事”。

“我家丟失一條小狗：白毛紅眼睛。如有拾得并交還者，本人定有重賞！我家住八十九號?！?/p>

小姑娘咧嘴一笑，還有重賞哩，這不正好！

“小狗狗找到家了！小狗狗要回家了！”

小姑娘找到了八十九號。門口坐著個(gè)打盹兒的老奶奶。

“老奶奶，這是你的狗？”

老奶奶睜開眼，一把抱了過去。

“小寶貝，你跑哪兒去了？讓我好找！”

老奶奶把臉貼在小狗身上，全忘了啟事上那句話。

小姑娘離開小鎮(zhèn)，又回到鐵路上，踩著鐵軌，迎著太陽往前面走。

“小姑娘，小姑娘，你……”

后面誰在叫？

小姑娘回過頭，看見一個(gè)大人，頭戴帽子，穿著工作服，手里拿一把長柄鐵錘。小姑娘認(rèn)得，一個(gè)巡道工。

“你不要命呀！這不是玩的地方?？煜氯ィ』疖嚲鸵_來了！”

小姑娘不在乎，她繼續(xù)朝前面走。她一邊咕噥著。

“我不是瞎子，不是聾子，不是跛子?！?/p>

巡道工趕上來，一把拉住她。她掙扎著，掙脫了那只手。

“你干什么？為什么在鐵路上走？貪玩？還是流浪兒……”

小姑娘嘿嘿一笑。

“你一個(gè)人，你才流浪！我要到鐵路那邊去?！?/p>

“去干什么？有多遠(yuǎn)……”

“我才不告訴你哩，你走吧！流浪漢?！?/p>

巡道工想，不久，一列火車真要通過這里。他趕上去，一把抱起她。她拼命掙扎，可那是一雙有力的大手！他抱著她匆匆地走，甚至出汗了。小姑娘也出汗，那是憋出來的。但小姑娘不落淚，我為什么要哭哩？鐵路那邊，有我的爸爸，每隔半個(gè)月的星期六上午我就去看他，可是今天沒人陪我去了！沒人陪，我自個(gè)兒去。每次見到爸爸，都要告訴爸爸一個(gè)好消息，上次說的是數(shù)學(xué)考試100分，語文98分，爸爸一聽多高興！我也高興！今天，我要告訴爸爸又一個(gè)好消息，要是不去……

他把她交給了小站的站長。

他說：“站長，她一個(gè)人在鐵道上走，我懷疑她是一個(gè)流浪兒……”

“誰流浪？你一個(gè)人在鐵路上走，你才流浪！有穿得這樣整齊干凈的流浪兒？你走吧，去流浪吧！”

小姑娘的話弄得他和他都捂住嘴笑了。

他真走了，只有她和他在站長室里。小站小屋子，小站長室，站長卻很高大，站起來，把屋子都塞滿了似的。站長仍微笑著，遞給她一盅茶。

“小朋友，喝口水吧，怕是早渴了?！?/p>

“你們大人才一會兒茶一會兒水的。我不渴。我要去鐵道上！”

她要走，站長一把拉住她。

“干什么去？那上面多危險(xiǎn)！你叫什么？在哪兒上學(xué)……”

“小孩的事，不告訴你們大人！”

“那你真是流浪兒，我要送你去收容站?！?/p>

“又是流浪，你才，人家是……”

“是啥呀？哦，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清溪小學(xué)一年三班的學(xué)生，叫李……”

“才不是一年三班，是一年一班，不姓李，叫劉書玉?！?/p>

“哦，對對對！”

站長狡黠地一笑。

站長進(jìn)里屋去了。他進(jìn)去干嗎？劉書玉一會兒望望墻壁上那些圖表，一會兒又看著站長進(jìn)去的那道門。

不一會兒，進(jìn)來一個(gè)年輕女子。

“你是劉書玉小同學(xué)。我是新來的班主任。我叫王玫玫。校長叫我來……”

劉書玉一看，臉一下子耷拉下來！因?yàn)樗匆娨粡埧嗫嗟哪?，不像先前的班主任張老師，整天笑瞇瞇的，還陪她一路去鐵路那邊看爸爸?？墒?，上星期她回家生小弟弟（或小妹妹）去了！

“小同學(xué)，校長給我講了，以后就由我來陪你去?！?/p>

她拉起她的手，大手拉小手。她感到她的手好涼！

站長頭一低走出站長室，把她們送到門外。

站長說：“一列車就要開來，可它是往鐵路這邊去的。”

她拉著她走向售票處。但是劉書玉站下來，不走了。

“干嗎呀？站長不是說那車是去鐵路這邊嗎？我要去的是鐵路那邊！”

“小同學(xué)，我想，我想……”

“你想，你想什么？”

“我跟你商量，你明天去鐵路那邊看爸爸，行不？”

“不行，我一定要今天上午去！我們是有約定的！”

她抽出手，“嗒嗒嗒”地往鐵道上跑，一會兒就踏上了鐵道。老師在后面追，老師大聲地哭起來！老師還沒追上，倒是哭聲上來了。

劉書玉一下子站下來，回頭看見抽抽噎噎的老師。干嗎哭？干嗎哭？她見不得哭哭啼啼的樣子！她看見，老師捂住肚子蹲了下來。老師定有啥難處。她猶豫一會兒，走了回來，走到老師身邊。

“老師，干嗎哭呀？我見不得誰哭！”

“我要去看我兒子，我有一兩年沒見到他了！現(xiàn)在他正在鄉(xiāng)下爺爺奶奶家，爺爺奶奶偷偷打電話告訴我，快來吧，過了上午他爸就來接走他了！他正好在鐵路這邊！”

“你們大人干嗎呀？一會兒一兩年，一會兒又偷偷……”

“大人的事，你還不懂?！?/p>

“我咋不懂？不就是離婚了，孩子歸他，還不讓看。哼，我盡攤上些多事的大人！好吧，我陪你去！但你得答應(yīng)我，不許哭，以后也不再哭，我也不哭！”

老師一把抱起她，還在她臉上親了一下，還笑了！

劉書玉說：“老師，我們不缺眼淚，缺的就是開心的笑！”

她們回到小站，買好了去鐵路這邊的車票。

坐在火車上，劉書玉想，我是陪老師去看她兒子的，所以她拉著她的手，她的手漸漸地暖和起來。老師一直望著窗外。窗外，鳥兒在歌唱，花兒在開放，樹葉兒綠得發(fā)藍(lán)！老師的臉始終很溫暖，見到兒子會更高興！可是我，可是爸爸，不，現(xiàn)在不要想我，不要想爸爸，就是讓老師高興！劉書玉也望著窗外。窗外，那些樹，那些花都一閃而過，只玻璃窗上的陽光不離不棄。

下了車，老師說，還要走一里地。這時(shí)，老師手機(jī)響了。

“還沒到呀？他爸快到了！”

“下車了，就到！”

“老師，我們跑！”

她們跑起來。老師拉著她的手?？墒遣灰粫核蛼觊_了手。

“老師，我跑不動了，你一個(gè)人快跑吧，我會跟上來！”

“不！我背你吧！”

老師背上她，在鄉(xiāng)村小公路上跑。可是，一會兒老師就氣喘吁吁。老師累了，老師也走不動了。

“老師，快放我下來！”

這時(shí)，一輛小車從身邊開過，老師只讓了讓，可是又開來一輛車，老師卻站下來，望著車?yán)铮擒囐N著窗紙，什么也看不見。那車開走了，遠(yuǎn)去了，老師還望著。

“老師，我們快走吧！”

劉書玉拉拉老師的手。

不一會兒，老師指著前面說：“到了，就是那里?！?/p>

那是一座兩層的樓房。亮亮的玻窗，潔白的墻面，在陽光下十分耀眼。老師就要見到一兩年沒見的兒子了，那一刻該多激動人心！可是那座樓房卻顯得冷冷清清的！人呢？兒子，爺爺，奶奶，還有他爸爸……

走出來一個(gè)老女人，老師急急地跑上去。

“媽，偉偉咧？”

“他走了！你沒看見剛才那輛車？”

老師一下子蹲下去，放聲大哭！

“老師，都怪我，是我誤了你！”

劉書玉也哭起來。老女人也跟著哭！但不一會兒，劉書玉擦掉眼角的淚水，走到老師跟前，用小手揩拭著老師的臉。

“老師，我們不是說好不哭嗎？”

“好，我們都不哭！”

老師一下子站起來。

老女人說：“進(jìn)屋吧，我要好好招待你們！”老女人彎腰去抓雞，弄得雞飛狗叫。老師忽然想起，時(shí)間還早，還可以趕到鐵路那邊。校長說，劉書玉她爸犯事后就一直關(guān)在那邊牢里，現(xiàn)在他唯一的安慰就是他女兒。這一頓飯下來要一兩個(gè)小時(shí)，說不定又誤事了。

“媽，我們有急事要辦，這頓飯以后來吃！”

老師拉起劉書玉的手就跑。

“老師，哪樣？”

“去看你爸爸。”

劉書玉高興得跳起來！

“可是老師，我高興，你卻……”

“有人高興比都不高興好！”

劉書玉怔怔地望著老師。

“小書玉，快跑?。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