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業(yè)愷
(成都工業(yè)學(xué)院 學(xué)報編輯部,成都 611730)
石鼓文是先秦重要的歷史文獻。李吉甫《元和郡縣志》記錄和評價石鼓“在縣南二十里許,石形如鼓,其數(shù)有十,蓋記周宣王畋獵之事,其文即史籍之跡也”。石鼓為花崗巖制作而成,張光遠稱:“每鼓大小略異,平均約在四百公斤左右”。石鼓文作為重要的古代文獻,歷來為學(xué)者重視,研究者甚多。1932年,在日流亡的郭沫若接觸到石鼓文《后勁本》拓本照片,引起了他極大的研究興趣,投入了極大精力寫成《石鼓文研究》一文,收入1933年《古代銘刻匯考》中。1936年他又獲得石鼓文《先鋒本》的資料,對原有研究成果進行了修改,1939年以《石鼓文研究》為名經(jīng)商務(wù)印書館印行。
1945年,沈兼士評價:“歷代討論石鼓文者多矣,而以郭沫若君《石鼓文研究》能總集大成。其于作者之時代,拓本之比較,文字之考訂,文意之注釋,石次之排列,均存嶄新獨到之見解。譬彼積薪,后來居上矣”客觀的說,郭沫若的石鼓文研究是在前人對石鼓文研究基礎(chǔ)上開展的,他在石鼓文文字考證、訓(xùn)詁等方面取得的令人矚目的成就,和他對石鼓文文獻整理研究分不開。
如沈兼士所論,郭沫若在石鼓文研究中取得的文獻學(xué)成就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六個方面:
除了保存石鼓文獻拓本之外,郭沫若對于同樣具有重要文獻學(xué)價值的石鼓文拓本款識也非常重視,在《明錫山安氏十鼓齋先鋒本石鼓文書后》附《中權(quán)、后勁二本諸題跋縮影》,“右附中權(quán)本款識縮影十面,后勁本二十二面,與坊間刊本合觀之可成完璧。中權(quán)第三面折痕,第五面跋語前三行底一字‘大’‘藏’‘臣’之漫漶,均攝影時失慎所致,原本并無恙?!奔氈碌膽B(tài)度為石鼓文研究保存了重要的文獻資料。
當(dāng)時有學(xué)者認為《先鋒》《后勁》“安氏二本”為唐代拓本,郭沫若在《古拓之年代》中根據(jù)“作原一石之成臼,因而每行失去其上端三字者乃在宋時”的情況和拓本中《作原》均缺上端三字,而確認拓本為宋代拓本。又在《明錫山安氏十鼓齋先鋒本石鼓文書后》駁安氏《先鋒》《后勁》“為五百年前物”之說,“按此估計卻不免失之過古,蓋《作原》一石成臼,在皇佑年間始為向傳師所復(fù)獲。今觀《后勁》《先鋒》二本,此石均成臼后之拓,則二拓至早不得出皇佑(1049)以前。大約先鋒本蓋皇佑年間之物,與向傳師、歐陽修等所見者相同?!逗髣拧吩诖笥^前或元豐元祐年間之物也。”
上海藝苑真賞社曾影印石鼓文《中權(quán)》拓本,但改“權(quán)”為“甲”,以充《先鋒本》。郭沫若直指《中甲本》作偽,“蓋‘中權(quán)本’者即坊間所印行之‘中甲本’,以指摩去‘權(quán)’字,易以‘甲’字,使書名標(biāo)題下小注六字成為‘十鼓齋中,甲本’,以蒙混‘第一本’之稱號。原本后有安國自書篆文長跋,亙六百字以上,論三本之源流優(yōu)劣及所以命名之意甚詳。冊中《而師》《車工》二石各有題識,道及與它二本之比較,凡此均為坊間本所刪除?!?/p>
此外,郭沫若還利用石鼓文獻辨?zhèn)蝹魇牢墨I,如利用《作原》一石的特殊性辨?zhèn)巍豆盼脑贰?,“《古文苑》一書,注者南宋章樵謂‘孫巨源得于僧寺佛書龕中,以為唐人所錄?!笫缹W(xué)者疑其為偽,然亦苦無確證以破之。今考其卷首所收之石鼓文,其《作原》一石亦無上端三字,即此已足破其偽而有余矣?!?/p>
由于年代久遠,加之屢經(jīng)搬遷,石鼓最初所在之地引起了學(xué)者們的關(guān)注,但眾說紛紜。郭沫若據(jù)傳世文獻的記錄考證石鼓文獻,“據(jù)《元和郡縣志》天興縣下云‘石鼓文在縣南二十里許,石形如鼓,其數(shù)有十?!铺炫d縣即秦雍縣,石鼓所在地則所謂三疇原也?!肚乇炯o》‘文公十年初為鄜疇’,《正義》引《括地志》云‘三疇原在岐州雍縣南二十里,《封禪書》云秦文公作鄜疇,襄公作西疇,靈公作吳陽上疇,并此原上,因名也。’唯三疇之名有異說,《太平寰宇記》天興縣下云‘三疇原:《封禪書》曰秦文公作鄜疇,宣公作密疇,靈公又作吳陽上疇,在此原上,故號三疇原也,亦謂之周原。’語襲《括地志》而改‘襄公作西疇’為‘宣公作密疇’,案此乃樂史妄作聰明而以意改者也?!斗舛U書》明言‘秦宣公作密疇于渭南’,三疇原在渭北,密疇不得在其上。樂史蓋見《括地志》敘襄公于文公之次,世敘顛倒,故信手改之而未加深考耳?!碧铺m認為郭沫若據(jù)《秦本紀》《正義》引《括地志》考證“三疇原就是石鼓所在地,是十分正確的”。后世學(xué)者,如張光遠、韓偉從文獻和考古出土物等方面都證實了郭沫若所論。
石鼓的年代也是學(xué)者們討論的重點,郭沫若在對石鼓文獻整理過程中用多種方法考證石鼓文獻的年代。
從石鼓的地點加以考證,“石鼓既在三疇原上,則與三疇之一之建立必有攸關(guān),揆其用意實猶后世神祠佛閣之建立碑碣也。三疇之作,據(jù)《史記·十二諸侯年表》,西疇作于襄公八年,當(dāng)周平王元年;……今考《而師》一石有‘天子□來。嗣王始□,古我來□’此中雖泐去數(shù)字,然為新王始立之意,固甚明白。與此關(guān)系相合者,僅襄公作西疇一事而已”。
從石鼓文內(nèi)容加以考證,郭沫若根據(jù)《而師》“□□而師,弓矢孔庶……小大具□,□□來樂,天子□來。嗣王始□,古我來□”記錄史實的詩句,認為“《而師》一石之‘□□而師,弓矢孔庶’,乃天子之命辭,而即爾汝字,猶《書·文侯之命》言‘其歸視而師,寧爾邦,用賚爾秬一鬯卣,彤弓一,彤矢百,盧弓一,盧矢百’也。又其‘嗣王始□,古我來□’,尤屬與送平王事若合符契”。郭沫若的這一論斷,裘錫圭認為,“按照石鼓文稱‘天子’‘嗣王’等內(nèi)容來看,其年代必須合乎兩個條件:一、在當(dāng)時秦與周應(yīng)有相當(dāng)密切的關(guān)系。二、當(dāng)時的周王應(yīng)該剛剛即位不久。郭沫若主要就是根據(jù)這兩點把石鼓文的年代定為襄公八年的”,“郭沫若的襄公說是相當(dāng)合理的。其他關(guān)于石鼓文絕對年代的說法,都難以滿足上述兩個條件”。
與《詩經(jīng)》進行比較加以考證,郭沫若稱石鼓文“全詩歌格調(diào)與《詩經(jīng)》中《秦風(fēng)》及西周末年之二《雅》甚為接近。如《大雅》《車攻》《吉日》諸詩自來以為宣王時詩,無異說,舉以石鼓文相比較,不僅情調(diào)風(fēng)格甚相類似,即遣辭造句亦有雷同?!?/p>
宋代研究者或以一二三四,或以甲乙丙丁為石鼓命名,這極不利于石鼓文獻的整理和研究。清代學(xué)者葉奕苞首倡以首句為名,而郭沫若“仿《詩序》標(biāo)舉文中二字為石之名”,將十鼓命名為“車工”“汧沔”“田車”“ 欶 ”“ 霝 雨”“ 作原 ”“ 而師”“吾水”“馬薦”“吳人”。這一命名方法簡單有效,可以避免混淆。
石鼓文的作者已不可考,郭沫若推測“這是因為周室東遷之后,有一部分太史作策之類的人員留下了,又做了秦人的官,替秦襄公司筆札,故而做出了同西周王朝格調(diào)相同的詩。”張光遠也認為秦史官可能是石鼓文獻的作者,“我們想秦襄公在升為諸侯,與各國互通使聘時,秦國的政治就已完備,其史官之設(shè),最遲也應(yīng)自襄公八年始。……然而,除了《詩經(jīng)》之外,我們就很少能從經(jīng)史中去多認識秦國早期的文化,所幸雍地十枚石鼓發(fā)現(xiàn),終使秦國文化重放光輝。”
??笔俏墨I學(xué)的重要內(nèi)容,要識讀、研究石鼓文獻,??钡墓ぷ鞅夭豢缮?。郭沫若對石鼓文獻進行了細致的校勘。
首先,郭沫若對石鼓文獻??钡膽B(tài)度是較為嚴謹?shù)模缈肌峨炗辍贰拔稹酢踔?,其奔其敔,□□其事”,“‘止’有擒獲拘捕之義,設(shè)‘勿’下所缺一字而為掎,如《國語·魯語》‘掎止晏萊’之例,則與奔敔字相呼應(yīng),萬事可不成問題,而獨過此重要一字適缺,又不能如楊慎輩任意妄補。韓愈《石鼓詩》有云‘嗟余好古生苦晚’,蓋先得我心之所同然矣?!?/p>
在《石鼓文研究附圖》的前言中,郭沫若仔細比較石鼓文各拓本,對諸本存字情況的逐一說明。在《石鼓文研究·古拓二種之比較》對《中權(quán)本》和所見照片即《后勁本》(郭氏亦稱《寫真本》)進行對校,發(fā)現(xiàn)兩本各有優(yōu)劣,“事頗吊詭”,推測“其原拓本系湊合,否則于剪裝時互易或為匠人所奪損也”。評價中權(quán)、后勁“然必兩本合璧,然后始能矜為至善也”。郭沫若校勘石鼓文獻以《先鋒》《中權(quán)》《后勁》三本為主,并甲秀堂法帖本和石鼓硯參校。在校勘石鼓文的過程中,郭沫若運用多種??狈椒ǎ裾撊缦拢?/p>
各版本石鼓文獻間相互???。
《霝雨》“盈湈濟濟”,“濟濟《中權(quán)本》有重文,寫真本泐?!?/p>
《田車》“田車孔安”,“安子下女字與宀不相連,僅《后勁本》如是,據(jù)此足證三本殆雜集而成。此石當(dāng)《后勁本》為最古也。”
《而師》“□□□ ”,“又此字( )《寫真本》無,驂下一殘文亦無,蓋剪奪也。”
《而師》“具舊□復(fù)”,“復(fù)上一殘文亦為《寫真本》所無,字不可識?!?/p>
《而師》“天子□來”,“來字在此入韻,《寫真本》被剪奪”。
《馬薦》“今石已一字無存,行款之復(fù)原耑賴顧硯,文之前后當(dāng)尚有缺行也?!?/p>
郭沫若評價《先鋒本》,“惟此本之最大缺陷,則為初受裝潢時剪脫殘文殘畫太多,《后勁本》于《而師》一石剪脫四殘文,至輸于《中權(quán)本》,而此較之二本更短二十一字。”但他認為《先鋒》《中權(quán)》《后勁》三本相??裳a“當(dāng)日必盡有之,不幸初
利用其它文獻對石鼓文獻進行??薄?/p>
1.甲骨文獻:
2.金文文獻:
《而師》“古我來□”,“古讀為故,《大盂鼎》‘古天翼臨子’,例與此同?!?/p>
《吾水》釋“瀞”,“古清字,《國差 》‘卑旨卑瀞’同此?!?/p>
3.石刻文獻:
4.傳世文獻:
《霝雨》“舫舟囪逮”,“《月令》‘寒氣總至’,鄭注‘總猶猥猝’,與此用例同??倧膼暵?,悤從囪聲也?!?/p>
《而師》“……而師”,引《周書·文侯之命》“其歸視爾師”,考而即爾也,又根據(jù)其他文獻認為“又此行之前就文勢覘之,當(dāng)尚有一二行,其勢方備”。
《田車》“四介”“二字頗漶漫,然諦寀可辨《詩·清人》‘駟介旁旁’?!?/p>
十鼓之間相互???。
據(jù)理推斷,以校石鼓文獻。
1.依韻讀校
《而師》“□□□ ”,“ 字當(dāng)斷句,與上文師字為韻?!?/p>
《而師》“具舊□復(fù)”,“如此斷句,則上文不字,下文來字,與此復(fù)字為之幽合韻?!?/p>
2.以文例校
《作原》“為卅里”,“全文以四字為基調(diào),此獨三字,用知卅字古乃讀‘三十’二音?!?/p>
郭沫若對石鼓文獻的研究著力甚多,取得了上述成就,但也留下了一些可商榷之處。
石鼓殘泐已久,研究者都希望能盡可能恢復(fù)石鼓文獻的文字和內(nèi)容。郭沫若對石鼓文獻進行過摹寫,對恢復(fù)石鼓文獻作出了不小的貢獻,但也留下了一些問題。關(guān)于郭沫若摹寫石鼓文獻,前人研究已詳,可參看徐寶貴《石鼓文整理研究》第五章《石鼓文的拓本、摹刻本、影印本、摹寫本》第五小節(jié)《摹刻及摹寫本字形辯正》。今將前人提出郭氏摹寫較為明顯的錯誤列如下表:
對石鼓文獻的識讀必然涉及對石鼓文字的訓(xùn)詁,郭沫若對石鼓文獻的訓(xùn)詁大多可從,但有兩處可以商榷。
郭沫若吸收前人對石鼓文的研究成果,利用甲骨文獻、金石文獻和傳世文獻,運用多種??狈椒ǎY(jié)合文字、音韻等多學(xué)科知識,分析判斷,言之成理,對石鼓文獻的整理、考釋作出了極大的貢獻,展示出郭沫若一代文獻學(xué)大家的風(fēng)范。他對石鼓文獻的研究,極大推動了整個學(xué)界對石鼓文獻的研究。至于郭沫若在石鼓文獻整理研究中留下的可商榷之處,可能源自疏忽,也有可能是堅持一家之言,瑕不掩瑜,無損于其學(xué)者的風(fēng)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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