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百強
夜里,在網(wǎng)上看了一篇談小說創(chuàng)作的文章,便禁不住撥打成方電話分享感受,可手機里只傳來嘟嘟嘟的聲音,撥一次沒人接,撥一次沒人接。我這才驀然清醒:成方已和我陰陽兩隔,赴天國有些日子,他再也接不成我的電話了,我再也聽不到他謙和的聲音了。
次日一早,成方的妻子潘紅回電話,說昨天是成方的“定七”,她和兒子去常羊山祭奠成方了。之后又去了成方的父親那兒,兒子要去學校了,和爺爺告?zhèn)€別,很晚才回家。我禁不住潸然淚下:人死了,日子真快??!
早就聽說寶雞有個叫成方的人,利用業(yè)余時間潛心創(chuàng)作,曾在《清明》《安徽文學》《西北軍事文學》《四川文學》《百花洲》等國內(nèi)名刊發(fā)表了一大批作品。其代表作《事當大愧》在《延安文學》頭題發(fā)表后,在讀者中好評如潮,被國家級大刊《小說選刊》作為佳作推介,產(chǎn)生了持久的影響力。而我認識成方卻是在2014年。
那年初夏時節(jié),寶雞職工作家協(xié)會成立,成方被選為理事,我也被選為理事,碰巧我們又坐在一桌吃酒,碰了兩杯酒,就算認識了。同座的還有楊凌女詩人高鳳香,鳳翔女作家丫丫等人。我發(fā)現(xiàn),誰和成方碰杯,他都爽快地一杯一杯喝,大有來者不畏、來者不拒的架勢。看來他在文學圈是頗有影響力的人。他話語不多,但能喝酒,還能大塊吃肉,不像我,喝幾杯酒就吃不成東西了。豪爽人!這是成方留給我的第一印象,和這樣的人為友,是一件幸事。
大約是2015年8月的一天,丫丫邀請我星期六去鳳翔游玩,我問都有誰?她說有岐山的范懷智、秋子紅,還有成方。她的提議正中我意。因為上述幾位都發(fā)過不少東西,都頗有名氣了,而我發(fā)的最少,自慚形穢。我正想找機會求他們賜教,這是個良機。于是丫丫告訴了成方的手機號碼,讓我與成方聯(lián)系乘他的車。
次日,我和成方去鳳翔,一路上我們談家庭、談創(chuàng)作、談對文壇的看法,大抵因均為六零后生人,生活經(jīng)歷差不多,像多日不見的老朋友,談得很投機。我有相識恨晩的感覺。從交談中得知,成方原籍為河南鄭州人,本名郭成山,是上世紀六十年代隨在鐵路工作的父親來寶雞的。他在一家國企上班,企業(yè)在秦嶺山中,離市區(qū)有二十多公里。他早年做過生意,是幾年前才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的。沒想到作為半路出家的他在省級以上刊物能發(fā)表幾十篇小說。我向他討取創(chuàng)作“秘訣”,他哈哈一笑說:沒什么靈丹妙藥,全憑自己琢磨!
那天,我們五個癡迷小說的人在一個農(nóng)家樂吃飯,席間聊得眉飛色舞,聊到文學均神色凝重,像是說到了魔鬼。好在丫丫的一句話讓現(xiàn)場的氣氛頓時活躍起來,她說:“因為文學,我們才結緣相識坐在一起,要珍惜??!”大家一一碰杯,我忽然感覺自己似乎年輕了許多,產(chǎn)生了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大干一場的念頭。那天成方和我喝的最多。
飯后,我們?nèi)P翔東湖游覽。此湖是宋代大文學家蘇軾任鳳翔簽書判官時修建,已經(jīng)有近千年歷史,是典型的北方園林風格。因蘇軾之緣,它與杭州西湖并稱為姊妹湖。當日,東湖蓮池碧翠、水光瀲滟,宛若人間仙境。但我們身處其間,卻無暇欣賞旖旎風光,坐在湖邊的一棵垂柳下依然在談論文學,似乎要讓蘇軾見證這一刻。我們約定,以后每年要相聚一次,相互切磋勉勵,寫出好的文學作品。
返回寶雞途中,我領成方還專門去陳倉區(qū)周原一位民間藝人家中,購買了一大一小兩個畫有秦腔丑角的馬勺臉譜,把大的讓他帶回去掛在家中,因為據(jù)說它有鎮(zhèn)宅辟邪的作用。
從那以后,我每天打開成方的愽客看他發(fā)表的作品。他的小說深切關注普通人的命運,且難得的是,每篇寫法不同,風格迥異,不重復自己。我每每寫出新的小說,就發(fā)至成方的郵箱,讓他先看看提些建議。我終年上夜班,上班間隙,給他打電話問干什么,他都答:上班呀。似乎他永遠都固定在工作崗位上。我們就在電話中談文學創(chuàng)作;我談寫某篇小說的初衷和構思;他談我小說的得與失,什么地方需要修改等等。末了,他感嘆:你在周秦文化的熏陶下長大,創(chuàng)作有根,我是漂在空中的人,只能寫都市男女的故事了。與其說他是在鼓勵我,不如說是他心里流露出的一絲傷感。聽到這話,我的心就變得沉甸甸的。
后來,我才知道成方也上夜班,難怪我每次打電話,他都能及時接聽。我??吹剿l(fā)表了新作,都要打個電話表示恭喜;他看我發(fā)表了小說,也要表示祝賀。就這樣,在他的指導和鼓勵下,我建立起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自信,把一篇篇的小說投了出去,居然發(fā)表了不少。
2016年10月,我完成了一部軍事題材的中篇小說發(fā)給成方,他給我提了諸多修改建議。我很快修改后又發(fā)給了他。12月的一個深夜,我正在醫(yī)院陪伴母親,成方打來了電話,就這部小說談了自己看法。他說,這是一個很好的題材,原來在細節(jié)的設置上不夠,人物形象沒有站立起來,經(jīng)我?guī)状涡薷?,比前兩個版本好多了。
有一次,我約成方去漢中游玩,成方在電話里抱怨,他說天天要上班,煩死了。等退休了,他要駕車和我一塊出去好好轉轉,去延安和侯波喝酒,上青藏高原給心靈放個假。我說我們還要寫小說呢,忙到何時算到頭?他說,他再寫幾年就不寫了,那時候兒子就成家了,他就一身輕松了。他要好好享受生活。
2017年6月的一天,我從成方博客上看到,他在《清明》《延安文學》雜志分別發(fā)表了中篇小說,在《躬耕》《劍南文學》發(fā)了兩個短篇小說,且都被安排在頭題位置,打電話向他表示祝賀。他說,去年他寫了十個小說,發(fā)表了八篇,今年他要再上一層樓呢。兒子也像他一樣努力,考上了研究生。言語中流露出由衷的喜悅和驕傲。
我和成方雖同住寶雞,但我們見面的機會的并不多。而每次見面,成方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都有自己的真知灼見。記得冬季的一天,成方和我一塊吃羊肉泡,他告訴我:要按照自己的理解寫小說,不媚俗、不迎合,凸現(xiàn)個性。有一次,他邀我吃餃子。他說,短篇小說表現(xiàn)的是生活的一個橫斷面,是對生活的感覺和感受,不要求故事的完整,好故事不等于能寫成好小說。小說靠細節(jié),有幾個感人的細節(jié)或值得玩味的句子就夠了。他說,我的寫作方法太傳統(tǒng),建議我多讀一些外國的短篇小說,讀書不能囫圇吞棗式地讀,要反復咀嚼其韻味。我把他的話一字一句都記在心里,暗暗佩服成方看似臉黑粗糙,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認識卻如此深刻。我覺得成方就是上天派來給我送創(chuàng)作秘箋的人,有他相伴,我定能寫出好的小說,在創(chuàng)作上有質(zhì)的飛躍。
然而,十多天后的一條短信卻擊碎了我的夢想。
2017年7月7日,我睜開眼拿起枕邊的手機,發(fā)現(xiàn)有條未讀短信,打開來“成山因病于7月6日去世”的字咉入眼簾,署名為成方妻潘紅。我如遭遇晴天霹靂,精神近乎崩潰。因為我不敢相信它是真的,成方人高馬大,說話甕聲甕氣,他的生命怎么會在51歲戛然而止?成方,你還有多少事要做呀,還沒有實現(xiàn)你的人生目標呢,你就能撇下我們走了?當我給潘紅打電話得到證實,才確信成方真的撒手人寰,頓時懵了。難道生命像風中的草一樣脆弱?
當天下午,太陽熾烤著大地,我和詩人白麟、王寶存、柏相,《秦嶺文學》主編陳新明驅車去參加成方追悼會。途中,我們均感嘆人生的無常和生命的短暫,大家都說要愛惜自己,珍惜生命,好好活下去。
走進成方所在企業(yè)的醫(yī)院,低沉的哀樂像水漫過來,淹沒了我們。走進告別大廳,里面擺滿了花圈,著名作家侯波代表《延安文學》雜志社敬獻的花圈擺在顯眼的地方?,F(xiàn)場的人眼睛都紅紅的,懷著悲痛的心情向成方作最后的告別。我站在成方的靈柩前上了香,鞠了躬,當看見他安詳?shù)靥稍谀莾海@才明白他真的長眠了,再也不能寫小說了。鼻腔里驀然涌出一股咸咸的東西。
成方的一位同事說,成方愛吃肉,且喝濃茶、抽煙抽得兇,像路遙一樣是寫小說累死的。我不贊同他的觀點,倒認為如今的腦血管病患者愈來愈多,成方之死只是偶然。因為作家大都是晝伏夜寫的,難道死亡之神只青睞小說家?
一個酷暑難耐的下午,我去了成方家。他的家在一幢老式的住宅樓六層,房子的面積約六十平方米。潘紅說,成方愛書如命,這些年除過吃飯穿衣供兒子上學,把錢都花在書上了。我隨意從臥室的書柜里抽出一本書,見成方在讀過的書上都有眉批,把一些值得玩味的句子還勾了出來,甚至畫上了圓圈??梢娝麑π≌f的鉆研有多深。
成方平時寫作是在自己的書房。書房是由陽臺4平方米的小餐廳改造的。我走進書房,果然看到挨墻還有一柜子的書,在它前面有把椅子,桌子上有一臺電腦,門口放著一盆君子蘭,透過窗戶便是青翠的山巒。就是空間太小了,三個人站在里面就轉不開身。我仿佛看見,在萬籟俱寂的夜晚,成方坐在電腦前一個字一個字敲打小說,困倦了,就點燃一支煙,吃一口濃茶,或伸伸懶腰打開窗簾,望望夜的深處。在物欲橫流,人心浮躁的今天,他能做到冷眼觀云,坐下來誠心誠意寫小說,實屬不易??扇缃?,書房變成了祭奠他的地方,他的遺像靠在電腦上,桌子上擺著香爐和供品,他用炯炯有神的目光正在望著我。我給他上了一炷香說,兄弟,放心,你的身后事有我們幫助完成,你一路走好!
潘紅告訴我,成方安葬在常羊山,陪伴幾年前去世的母親。他年過八旬的父親獨自在市區(qū)居住,這次事發(fā)突然,不敢給老人說。但隱瞞不了多久,因為成方每月要去看望父親,過了時間兒子沒有去,父親會起疑心的。成方正處在人生的秋天,家中該安頓的事沒安頓,他們擔心怕老人受不了這沉重的打擊。
從成方家出來,夜已深了,但山溝里仍熱烘烘的,沒有一絲涼意。我坐的車如魚兒一頭扎進夜的海洋里,和成方在一起的情景像放電影浮現(xiàn)在眼前,一切又似一場夢。應該說,成方的物質(zhì)生活是清貧的,但他的精神世界是豐厚的,因為文學給他的生命涂上了一抹金黃的色彩。他是沒有虛度此生的。成方盡管沒有得過什么大獎,論文學創(chuàng)作的數(shù)量和質(zhì)量,他不是一位出色的小說家,但他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以及人品文品卻是令人敬仰和稱道的。這樣的人,值得尊重和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