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明亮
【摘 要】 本文經(jīng)過考證分析,認為《漢書·郊祀志》中“周萬八千里”一句,既與《漢書》義例不和,又與事實相悖,最有可能是《漢書音義》竄入《漢書》正文,且竄入時間當是在東晉時。
【關鍵詞】 漢書;竄文;漢武帝;出游
《漢書·郊祀志》有“周萬八千里”一句,述武帝封禪之路程,頗有可疑,今予辨之。
文如下:[1]
(元封元年)三月,乃東幸緱氏,禮登中岳太室?!弦驏|上泰山……上遂東巡海上……宿留海上……。
四月,還至奉高?!熳又亮焊浮烈颐馓┥较聳|方……明日,下陰道。丙辰,禪泰山下址東北肅然山,……天子既已封泰山,……復東至海上望焉?!夏怂烊ィ⒑I?,北至碣石,巡自遼西,歷北邊至九原。
五月,乃至甘泉,周萬八千里云。
(為避繁復,已省詔令、對話等處。中華書局,1962年,1234-1236頁)
讀書首重版本,先作版本學之考查?!稘h書》唐以前之完整面貌已不可得見,現(xiàn)存最早《漢書》是晉、唐寫本殘卷,且皆指數(shù)計,核之,并無有《郊祀志》。《漢書》完整之刻本出于宋代。中華再造善本系列,共收《漢書》宋元善本五種:國家圖書館藏之景祐本、白鷺洲書院本、蔡家琪家塾本、元大德本;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慶元本,此已括《漢書》宋元善本之大部。[2]核查以上五類,此句皆同。故于版本已無可論者。
雖版本無異,而可疑者仍多。
《郊祀志》載君王巡幸事,例不書路程,但言所歷地名,獨此處言“周萬八千里”??晒终咭?。
或許有人會認為是因為此次出巡有異于它者,故記有途程。武帝自元光二年初次巡游,至后元二年去世,生前巡幸達二十余次。論規(guī)模之大,有元封元年十月之行:“置十二部將軍,親帥師焉。行自云陽,北歷上郡、西河、五原,出長城,北登單于臺,至朔方,臨北河。勒兵十八萬騎,旌旗徑千余里”;[3]論路程之遙,有元封五年之行:“行南巡狩,至于盛唐,望祀虞舜于九嶷。登灊天柱山,自尋陽浮江,……薄樅陽而出,……遂北至瑯邪,并海,……春三月,還至泰山,……還幸甘泉?!?。[4]此兩者,規(guī)模、路程均出于三月之行,而不書所行路程,為何于此平常之行卻獨書“周萬八千里”?[5]
對照古今地名,配合今日之地圖計算,武帝此行直線距離不過三千余公里,何來萬八千里?可怪者二。
我們先來梳理武帝此行之路線。除《郊祀志》、《武帝紀》外,《史記》之《孝武本紀》、《封禪書》也有此次之巡幸事,詳簡略有差異,綜合以上四處記載可大致得武帝出巡路線:甘泉、[6]—緱氏(三月)—嵩高—泰山—東巡海上、[7]—奉高(四月)—泰山、[8](四月乙卯)—東巡海上—碣石—遼西—九原—甘泉。根據(jù)倉修良主編《漢書辭典》[9]中之古今地名對照,利用現(xiàn)代電子地圖之測距功能,逐段相加,此行之直線距離約是三千五百千米,換算成漢里約是八千余里;[10]若以今日常行之路段計之,則是四千余千米,漢里即是九千六百余里,均與“萬八千里”相去甚遠。
以里程計,三月至五月不過百日,三月之間萬八千里,日行二百里以上,此絕無可能??晒终呷?。
最早對此提出質(zhì)疑的是南朝的姚察,《史記正義》引姚察曰:“三月幸緱氏,五月乃至甘泉,則八旬中周萬八千里,其不然乎?”[11]今人韓兆琦對此有所發(fā)揮,認為《武帝紀》不言日月,較為可信。[12]宋人孔平仲的懷疑則更加直接,他在《珩璜新論》中說:“《郊祀志》:漢武三月出行封禪禮,并海上,北至碣石,巡自遼西,歷北邊,至九原,五月復歸于甘泉。百日之間,周萬八千里。嗚呼,其荒唐甚矣!”[13]
按正常里程計,《漢書》有言“吉行日五十里,師行三十里”,[14]“吉行五十,奔喪百里”,[15]漢人一日不過行五十里,至于帝王出巡,前呼后擁,冠蓋滿途,五十里有多無少。[16]李瑞、吳宏岐在《秦始皇巡游的時空特征及其原因分析》中做過秦始皇巡游速度的分析,最終得出平均速度大概是日行25公里,[17]這與上面所說的日行五十里,大致上是吻合的。從秦到漢,全國的交通狀況并沒有發(fā)生大的改變,照理來說,武帝出巡之里程與始皇帝應是相差不多的。為慎重起見,這里選取時間記載較為明確的元封四年和太始四年武帝的兩次出巡作一計算:
因為時間的模糊性和古今道路的變化,并不能達到十分的準確,但是至少能給一個大體的印象:武帝巡游之里程與始皇帝大致相同,與漢時常人之行程亦相吻合。
現(xiàn)在回轉(zhuǎn)本題。以《郊祀志》三月出行,五月歸計之,不到三月時間,行程達萬八千里,日行二百里以上,殊可怖也。前已說過,《武帝紀》所記出行時間與此不同,若采《武帝紀》之正月出行,[18]而以五月回轉(zhuǎn)甘泉,則日行百三十里,仍與實際不符。(而且這還是假定沒有任何逗留的情況下,如若將停留時間算進去,上面的里程將會更驚人。)
《郊祀志》外,此事凡三見:《漢書·武帝紀》、《史記·封禪書》、《史記·孝武本紀》,此四處,文皆大同,而他三者皆不見此句??晒终咚摹?/p>
若按近人崔適《史記探源》之說法:“《封禪書》承《郊祀志》而刪其昭、宣以下,《孝武本紀》復錄《封禪書》而削文、景以上,《封禪書》、《孝武本紀》是斷頭刖足之《郊祀志》?!盵19]用“班馬異同”學之方法,以《封禪書》、《孝武本紀》對勘《郊祀志》可知,《封禪書》、《孝武本紀》之內(nèi)容間有超出《郊祀志》者,而于《郊祀志》原有之文,卻未見刪減處。則《史記》兩處,皆去“周萬八千里”,更不合理。
唯一的解釋只能是《郊祀志》原無“周萬八千里”一句,此一句系竄亂之文。
裴骃《史記集解》于《武帝紀》“歸于甘泉”一句后注有:“《漢書音義》曰周萬八千里云”。[20]裴骃“采九經(jīng)諸史并《漢書音義》及眾書之目而解《史記》”,[21]在《史》、《漢》同文的情況下充分利用《漢書》的注解成果。既然《集解》“周萬八千里”在“歸于甘泉”后,那么《漢書音義》的這句注也應當在《郊祀志》或《武帝紀》“歸于甘泉”之后。假定“周萬八千里”是《漢書》原有之文,則此注只能出現(xiàn)在《武帝紀》中,且是引《漢書》原文來作注解,這顯然是不合理的,最可能的解釋就是《漢書》的這句注文在流傳的過程中,不知怎地竄入了正文。日人瀧川資言另有一種解釋,他認為《集解》中的《漢書音義》應是《漢書·郊祀志》之誤。[22]這個說法完美地解決了《史記》中的矛盾,卻無法解釋《漢書》中存在的疑問。
當我們從《郊祀志》中去掉“周萬八千里”一句后,一切疑問都會渙然冰釋。去此一句,自然不存在路程計算不合之事,再者,據(jù)前疑問二的計算,武帝此行路程約是八、九千里,以正月出行,五月歸計之,則日行約六十里,與元封元年、太始四年之計算極度吻合。至此,“周萬八千里”是竄文已成昭然若揭之事。
那么這一竄亂是始于何時?前引姚察已發(fā)現(xiàn)此不合理之事,姚察是南朝人,那么最有可能早在南朝之前,這一竄文便已形成。徐建委對《史記集解》所引《漢書音義》作過一番考察,他的結論是《集解》所引《漢書音義》是東晉蔡謨所著,蔡謨將原來單行的《漢書集解音義》散入《漢書》,后來《音義》成為南朝至唐代以來《漢書》最通行的注本。[23]如此說來,“周萬八千里”的竄入,最有可能就是在蔡謨重組《漢書音義》時,也就是在東晉年間。
最后一個疑問:為何是“萬八千里”?這個問題想要得出確實的答案是不可能的,只能提出一個可能的猜想?!稘h書·地理志》記漢域東西闊九千三百二里,[24]或者《音義》以此計之,周折乃成萬八千里。
上面不厭其煩地說一大堆的意義在哪里?竄《史》入《漢》,或者竄《漢》入《史》,論者多有,尤以崔適《史記探源》與王念孫《讀書雜志》最負盛名。而對于《漢書》本身竄句衍文之來歷,卻鮮有究者。假如以上推測能夠成立的話,“周萬八千里”就是《漢書》自身注文之竄入,可算是《漢書》竄文之新類型。
【注 釋】
[1] 《武帝紀》亦載此事,詳略不同:春正月,行幸緱氏。……翌日,親登嵩高,……行,遂東巡海上。夏四月癸卯,上還,登封泰山,降坐明堂?!斓欠馓┥?,至于梁父,然后升壇肅然?!凶蕴┥?,復東巡海上,至碣石。自遼西歷北邊九原,歸于甘泉。(190頁)此與《郊祀志》不同者兩處:幸緱氏時間不同,且未有歸甘泉之時間.
[2] 馬清源《〈漢書〉版本之再認識》(《版本目錄學研究》第五輯,363-406頁)說日本尚有南宋前期建刊十二行本,藏日本靜嘉堂文庫,秘不示人,暫難見到.
[3] 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189.
[4] 漢書,196.
[5] “周萬八千里”一句導人錯覺,讓人覺得此次巡幸是非比尋常之舉,劉俊虎《西漢諸帝巡幸與社會政治》(南京師范大學,2005年碩士論文)就將此事稱為“規(guī)模空前的出巡”.
[6] “周萬八千里”者,發(fā)自甘泉,歸于甘泉也。出發(fā)地必是甘泉,此前武帝巡視朔方后,歸于甘泉.
[7] 海上到底指哪里,學者意見不一,這里也不作細致討論。唯《封禪書》有令公孫卿持節(jié)先行候名山,行至東萊事,故而將海上大體視作東萊附近.
[8] 四月改元詔中有:“行所巡至,博、奉高、蛇丘,歷城、梁父,民田租逋賦貸,已除?!保ā段涞奂o》,191),則武帝所經(jīng)地點尚有博、蛇丘、歷城等處,然不知孰先孰后,且各地相距不甚遠,故皆略去,以泰山代之.
[9] 倉修良主編:漢書辭典,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6.
[10] 以一漢里等于145米計。據(jù)梁方仲《中國歷代度量衡之變遷及其時代特征》,中山大學學報,1980.2.
[11][12] 韓兆琦:史記箋注,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924.
[13] 陳仲漁校:珩璜新論,上海書店,1990.999.
[14] 漢書,2832.
[15] 漢書,3058.
[16] 也有特例,?;韬顒①R就曾半日行百三十五里,但這樣做的后果是“侍從者馬死相望于道”。(《漢書·武五子傳》,頁2764)漢武帝既非劉賀一般的瘋狂之人,也不是亡命之徒,是不大可能疲于奔命的.
[17] 李瑞、吳宏岐:《秦始皇巡游的時空特征及其原因分析》,《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03.3.131.
[18] 《資治通鑒》早已發(fā)現(xiàn)《郊祀志》與《武紀》的矛盾,在經(jīng)過權衡后,采取了《武紀》的說法?!锻ㄨb考異》曰:“《封禪書》、《郊祀志》作‘三月,《漢書·武紀》及荀《紀》皆作‘正月,今從之”(《資治通鑒》,中華書局,1956.678.
[19] 崔適:史記探源,中華書局,1986.66.
[20] 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59.477.
[21] 司馬遷.《史記》新修版,中華書局,2013.4035.
[22] 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北京:文學古籍刊行社出版,1955.38.
[23] 徐建委.蔡謨《漢書音義》考索,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3.6.45-48.
[24] 漢書,16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