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金領
中國藝術研究院
盛婕,我國著名的舞蹈表演藝術家、活動家,近現(xiàn)代舞蹈藝術奠基人和先驅者之一。1917年12月21日出生于上海市,祖籍江蘇常州,為中國近代著名的官辦商人、政治家、企業(yè)家和慈善家盛宣懷的親侄孫女。幼年喪母,少年喪父,青年時期在上海中法戲劇學校與吳曉邦相遇,并與他一道先后在桂林、重慶、曲江、延安、哈爾濱等地激情起舞、用心教舞,共同開創(chuàng)了中國新舞蹈的藝術事業(yè)。1941年兩人喜結連理后,繼續(xù)在中華大地上推廣“新舞蹈”。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盛婕歷任北京青年藝術劇院舞蹈團副團長、中央戲劇學院舞蹈教研組民間舞組組長、北京舞蹈學校教研組組長、中國舞蹈藝術研究會秘書長等職,參與籌建北京舞蹈學校,建立中國古代舞蹈史研究室等部門,創(chuàng)辦了《舞蹈通訊》《舞蹈學習資料》《舞蹈》《群眾舞蹈》等刊物,不遺余力地組織并建立新時期的舞蹈隊伍。在此期間,盛婕帶領研究人員、舞蹈教員等先后前往安徽、江西、福建等地,搜集、搶救、挖掘、整理民間舞蹈遺產(chǎn),為后世留下了寶貴的田野調查資料。在對外交流方面,盛婕帶隊前往蘇聯(lián)進行友好訪問,并作為第七屆世界青年聯(lián)歡節(jié)舞蹈評委出訪奧地利。
新時期以來,盛婕歷任中國舞蹈家協(xié)會第四屆代表大會副主席,第五、六屆代表大會顧問,對于恢復和復興中國舞蹈家協(xié)會的各項工作殫精竭慮。在此期間,她先后擔任《大百科全書》(舞蹈卷)、《中國民族民間舞蹈集成》和《當代中國舞蹈》的編委,并出訪土耳其、日本等國。1983年從舞協(xié)退休后,盛婕陪同吳曉邦前往內蒙古、湖南、江西、山西、遼寧等地講學,繼續(xù)為舞蹈事業(yè)發(fā)揮余熱。1995年,吳曉邦去世后,盛婕竭盡全力地保留并整理吳曉邦的資料和手稿,為后人保存了一筆珍貴的舞蹈遺產(chǎn)。她還積極推動江蘇太倉“吳曉邦藝術館”的籌建,擔任《吳曉邦舞蹈文集》的顧問,成為吳曉邦治學思想和育人精神堅定的擁護者和踐行者。2009年,在“中國舞蹈家協(xié)會成立六十周年舞蹈精品晚會”上,盛婕榮獲“中國舞蹈藝術終身成就獎”。2010年她出版?zhèn)€人自傳《憶往事》,創(chuàng)造了九旬老人出書立說的奇跡。2017年1月9日,盛婕于北京去世,享年99歲。
舉凡英偉之才,必有堅韌不拔的毅力;古之成大器者,必先多磨難。在盛婕的一生中,苦難自不必多言,但是在面對生活的種種波折時,除了堅韌不拔的毅力之外,堅定不移地聽從自己的內心亦是盛婕能夠渡盡劫難的法寶??嚯y如血,但是左右不了心無旁騖的信徒。與吳曉邦相遇、相知、相愛并一路追隨,使盛婕在藝術層面獲得飛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吳曉邦積極推動“中國舞蹈藝術研究會”的成立,盛婕在事業(yè)上的轉折也開始于此時。吳曉邦去世后,盛婕的生活出現(xiàn)轉折,卻難掩她堅韌、善良的品格。
吳曉邦與盛婕相識在上海中法戲劇??茖W校,作為舞蹈教師的吳曉邦似乎對這名思想進步而又充滿悟性的女學生頗為器重,而盛婕也被這位吳老師所倡導的“伴著活潑的歌詞和音樂,表現(xiàn)現(xiàn)代人物具體形象的舞蹈作品”的理念所吸引。當時上海的舞蹈大多以舞廳舞、交誼舞為主,只有吳曉邦極力追求現(xiàn)實主義的舞蹈創(chuàng)作方式。盡管盛婕當時覺得吳老師的舞蹈與“樓下肉松店老板娘的鬼模樣極其相似”,卻引起了心中強烈的共鳴。在中法戲劇專科學校攻讀期間,盛婕跟隨吳曉邦學習了“自然法則”等課程,并在大名鼎鼎的作曲家陳歌辛的伴奏下即興起舞,用身體配合音樂來傳達思想、傳遞感情。在此期間,盛婕主演了吳曉邦編排的舞劇《罌粟花》,并在吳曉邦第三次作品發(fā)表會上演出了為其量身打造的《心愿》。人生貴相知,何況盛婕對吳曉邦原本就有無限的崇敬和欣賞,也許愛情的種子在此時就已經(jīng)種下。
盛婕在哈爾濱女中讀書期間
第三次舞蹈作品發(fā)表會后,吳曉邦受歐陽予倩之邀前往桂林。1940年初,遠在桂林的吳曉邦給盛婕及其好友楊帆、呂吉去了一封信,信中這樣講道:“你們還準備在上海這座孤島呆多久???桂林是一個新興的文化城市,多少年輕人都奔向這里追求新生活,新生活的氣氛很濃,你們不想到這里來嗎?難道你們還準備在孤島上醉生夢死嗎?”
吳曉邦在信中之所以熱情洋溢地敦促她們趕快前往桂林,是因為在抗戰(zhàn)時期,桂林的抗日救亡活動十分熱烈,諸多救亡團體如雨后春筍般爭相涌現(xiàn),大批文藝青年都在桂林這片沃土上為革命奔波。
這時的盛婕已從中法戲劇專科學校畢業(yè),在上海劇藝社挑大梁,主演了《女兒國》《職業(yè)婦女》《武則天》《梁紅玉》等劇。作為上海演藝界能夠跨界戲劇和舞蹈的兩棲演員,盛婕的演出費一場一塊,再加上做些英文家教,她在上海基本沒有任何經(jīng)濟壓力。在精神上,她卻處處于迷茫而無助。因為上海已經(jīng)成為孤島,很多青年都在虛度時光、揮霍青春,甚至有的人會有“醉生夢死”的心態(tài)。吳曉邦的這封信好比“救命稻草”,讓盛婕斬釘截鐵地忘卻了在孤島上繁華虛榮的生活,全身心地投入到最喜愛的舞蹈事業(yè)當中,并在祖國的大后方參加了革命。
這次轉折改變了盛婕的人生軌跡,她與吳曉邦兩人在共同志趣的吸引下,結伴從桂林前往重慶,在陶行知創(chuàng)辦的育才學校中教授舞蹈,在神州大地上傳播著“新舞蹈”文化。在暴風驟雨的氛圍中,兩顆心如孤舟飄萍,被彼此的真誠和溫暖感動著。隨后,他們于1941年4月14日在重慶舉行了婚禮。
1938年,盛婕主演獨舞《心愿》劇照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舞蹈領域隨即成立了“中華全國舞蹈工作者協(xié)會”。由于舞蹈干部多是從音樂、戲劇等領域抽調過來的,因此力量較為薄弱。
這時的盛婕在工作上已經(jīng)能夠獨當一面。她先后擔任青年藝術劇院舞蹈團的副團長、中央戲劇學院舞蹈教研組民間舞組長、籌建北京舞蹈學校委員會委員、北京舞蹈學校教員訓練班民間舞班班主任等職。1952年,她帶隊前往安徽進行田野調查,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首次挖掘民間舞蹈文化,影響至今仍然深遠。她為安徽民間藝人排練的《花鼓燈》榮獲第一屆全國民間音樂舞蹈會演一等獎,在全國引起轟動,并代表中國參加了世界青年聯(lián)歡節(jié)。
1953年9月,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會召開。在吳曉邦的推動下,經(jīng)文聯(lián)領導研究決定,將“中華全國舞蹈工作者協(xié)會”改組為“中國舞蹈藝術研究會”。在當時凡事皆以蘇聯(lián)為榜樣的年代里,給舞蹈工作者成立協(xié)會已與蘇聯(lián)“老大哥”格格不入,而又將其改組為具有研究性質的“舞蹈協(xié)會”簡直是天方夜譚。但是這一創(chuàng)舉還是如愿以償?shù)氐靡詫崿F(xiàn),并影響了中國舞蹈界之后幾十年的發(fā)展面貌。
中國舞蹈藝術研究會于1954年10月17日成立,它把過去協(xié)會的任務改為一種單純性的研究任務,在可能的情況下集中一批干部著重專門研究中國舞蹈藝術上的各種問題,其工作內容大致有四個方面:一、研究如何去做好收集、整理和研究中國舞蹈藝術方面的豐富遺產(chǎn);二、開展舞蹈藝術上的理論建設工作;三、推動全國舞蹈創(chuàng)作、演出和經(jīng)驗交流上的活動;四、研究和組織向蘇聯(lián)和各人民民主國家舞蹈藝術上先進經(jīng)驗的學習。
“研究會”的成立也給盛婕的工作帶來了轉折。在“研究會”擔任駐會秘書長的她正是在新的工作目標和任務的指引下,將工作做得風生水起。她先后帶隊前往江西、福建等地,考察了儺舞、高甲戲、梨園戲等舞蹈遺產(chǎn),為我國保存了珍貴的舞蹈史料。在理論建設方面,盛婕在研究會建立了中國古代舞蹈史資料陳列室,組織了中國古代舞蹈史研究組成員的“拜師會”,使中國第一批舞蹈史學研究者順利地走上了學術道路。在此期間,她觀摩了大量的國內外舞蹈演出,并在1959的《舞蹈》雜志上發(fā)表了《創(chuàng)造最新最美的舞蹈迎接國慶十周年》一文,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十年來的舞蹈工作予以總結和高度贊揚。此外,盛婕于1956年9月率領“舞蹈家訪蘇代表團”前往莫斯科、列寧格勒、基輔和第比利斯等地考察蘇聯(lián)舞蹈的發(fā)展狀況,期間觀看了《天鵝湖》《青銅騎士》等13臺舞劇,學習了蘇聯(lián)舞臺演出的先進經(jīng)驗和舞蹈教育的精妙之處。
不難看出,在“研究會”工作期間,盛婕充分發(fā)揮了一名舞蹈活動家的才干,不僅體現(xiàn)出一位具有眼界的舞界領導所具備的膽識和魄力,而且還凸顯出一位舞蹈藝術家所擁有的品位和格調。一位單薄的女子,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土地上,一路披荊斬棘,歷盡艱辛,終于成長為一棵獨立卓絕的藝苑奇葩。而在這位舞蹈活動家的成長道路上,吳曉邦的身影則處處可見,并為她保駕護航。
1940年,盛婕在上海劇藝社主演《梁紅玉》劇照
滄桑歲月催人老去,華發(fā)上頭的盛婕堅韌地葆有著對藝術的赤子之心。在退休之后,她本可含飴弄孫,樂享天倫。但她卻與吳曉邦一道,在全國多地舉辦舞蹈理論研討會或舞蹈創(chuàng)作講習班,繼續(xù)為舞蹈事業(yè)貢獻力量。
在吳曉邦的晚年時期,盛婕是他最親密的家人,也是最知心的伙伴,更是能夠把他一口濃濃的“江南腔”給準確翻譯出來的“翻譯家”。據(jù)蒲以勉回憶,1983年盛婕出訪土耳其期間,吳曉邦曾出現(xiàn)過短暫的“失憶癥”,被送入?yún)f(xié)和醫(yī)院診治后也無計可施。吳曉邦也十分沮喪:“我要是不能再寫文章,活著還有什么意思……”而在盛婕回國后的第二天,吳曉邦的癥狀馬上消除。對于吳曉邦而言,盛婕猶如一劑靈丹妙藥。
1995年,吳曉邦去世后,盛婕更是擔負起了傳揚“吳曉邦舞蹈思想”的重任。在“紀念吳曉邦誕辰九十周年”的會議上,盛婕發(fā)表了《最好的紀念》一文。她說:“時代在前進,舞蹈要發(fā)展,緬懷吳曉邦,任重而道遠。讓我們舞蹈界團結一致,共同建立中國的舞蹈學,把中國舞蹈理論推向一個新的階段,創(chuàng)作出無愧于偉大時代的舞蹈精品!”她把對大師的懷念融入到了當下的舞蹈實踐中去了。在此期間,盛婕還推動了“太倉吳曉邦藝術館”的籌建,并作為顧問參與到《吳曉邦文集》《新中國舞蹈藝術的搖籃》等書籍的編寫工作中,為“吳曉邦舞蹈思想”的發(fā)揚光大做出了突出貢獻。
吳曉邦、盛婕夫婦
專年可樂莫如學,盡日相親唯有書。晚年的盛婕深居簡出,過著閑適淡然的生活,一屋子的書籍、資料、手稿承載了無盡的愛,也承載著無法言說的懷念。她不辭辛苦地將這些珍貴的舞蹈資料進行整理、歸類,用生命保存了一筆舞蹈遺產(chǎn),使得后輩舞蹈學人能夠全面深入地了解我國一代舞蹈宗師吳曉邦的風采。閑暇之余,盛婕嗜書如命,并時常關心舞界動態(tài)。這種對文化知識日積月累的浸潤和對舞蹈事業(yè)表里如一的堅守,讓這位舞蹈界的世紀老人煥發(fā)出令人敬畏的風采。
2017年1月9日,盛婕先師走了,鎖上了一世的滄桑。斯人已去,如寒梅凋零,凄然冷寂,又如杜鵑啼血,一聲長長的哀鳴穿透天幕,響遏行云,回蕩在空曠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