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將軍
(西南政法大學 法學院, 重慶 401120)
在刑事案件的審理過程中,可能出現(xiàn)控審雙方對案件事實法律評價不一致、適用罪名產生分歧的情形。當發(fā)生此種情形時,法院應當如何處理,我國《刑事訴訟法》并沒有對此作出規(guī)定,僅在最高人民法院出臺的《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為《解釋》)中指出:如果起訴指控的犯罪事實清楚、證據(jù)確實充分,但指控的罪名與法院審理認定的罪名不一致時,應按照審理認定的罪名作出判決。并要求法院在判決前,聽取控辯雙方對于指控內容和變更罪名的意見,充分保障被告人、辯護人的辯護權。必要時,還可以重新開庭審理,并組織控辯雙方圍繞被告人的犯罪行為構成何種罪名進行辯論。但該解釋顯得過于原則化,未對法院變更罪名的適用前提和程序進行細化,導致司法實踐中該制度的實施大打折扣,出現(xiàn)法院變更罪名適用面窄、對控辯雙方控辯權保障不足、審判效率低下等問題。為解決這一問題,筆者以C市Y區(qū)法院近5年的變更罪名案件為分析樣本,分析實踐中變更罪名存在的困擾因素,并針對性地提出完善路徑,以切實保障刑事被告人受到公正懲罰,實現(xiàn)司法公正。
2012—2016年C市Y區(qū)法院共變更罪名70件,其中2012年變更12件,2013年變更13件,2014年變更15件,2015年變更14件,2016年變更16件。通過對這70件變更罪名案件的分析,發(fā)現(xiàn)該區(qū)法院在變更罪名上存在以下特點。
在變更罪名的案件中,由重罪向輕罪變更即擇輕變更的有49件,占70%,其中減少罪名的有19件;由輕罪向重罪變更即擇重變更的有12件,占17.14%;在法定刑量相當罪名之間變更即等量變更的有9件,占12.86%,見圖1。需要說明的是,擇重變更的案件中沒有出現(xiàn)增加罪名的情形,但這并非因為該院未受理過符合條件的擇重變更罪名案件。事實上,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該院近年來每年建議檢察院在指控事實基礎上追加起訴罪名的有10余件。也即,每年有70%左右符合增加罪名的擇重變更的案件未進行罪名變更??梢姡撛簩υ黾幼锩淖锩兏窒麡O態(tài)度,使得變更罪名的適用量大打折扣,適用面窄。
圖1 2012—2016年C市Y區(qū)法院變更罪名案件適用情況分析
根據(jù)《解釋》,法院應在判決前聽取控辯雙方意見,保障雙方辯護權的充分行使。但通過對變更案件卷宗的分析以及對相關承辦法官的詢問,發(fā)現(xiàn)該院審理變更罪名案件的做法是:擇重變更時只告知被告方,擇輕變更時只告知控方,只有等量變更才會告知控辯雙方。也即,該院審理變更罪名案件時,只有不到13%的案件法官會聽取控、辯雙方意見,剩余的超過87%的案件法官只會聽取其中一方的意見*該法院法官認為,重罪變?yōu)檩p罪時,對被告人是有利的,被告人肯定會同意,所以沒必要聽取被告方的意見;輕罪變?yōu)橹刈飼r,對控方是有利的,所以沒必要通知控方。而且,在前述情形下,就算是通知并聽取其意見,他們也不會有新的意見。所以,此種做法不會對控辯雙方的控辯權造成損害,不違反法律規(guī)定。,如圖2所示。此外,《解釋》還規(guī)定,對于變更罪名的案件,法院在必要時可以組織控辯雙方就犯罪行為的定性重新開庭辯論。但該院目前還未重新開庭審理過變更罪名案件,重新開庭率為0??梢姡谧兏锩讣?,法院對控辯雙方的程序權利保障不足。
變更罪名案件審判質效不佳主要表現(xiàn)在審理效率較低、抗訴和上訴比例高兩方面。在該院審結的變更罪名案件中,適用普通程序審結的有54件,一審平均審理時間為121日,比同期普通程序審結案件的時間高32%,審理效率較低,如圖3所示。此外,在該院審理的49件擇輕變更案件中,有25件被抗訴,抗訴率超過50%。而同期檢察院抗訴案件共計30件,法院因擇輕變更罪名而被抗訴的案件占同期檢察院抗訴案件總數(shù)的83.33%。在該院審理的21件擇重和等量變更案件中,被告人均提起上訴,上訴率為100%??梢?,變更罪名案件審理效率低,抗訴、上訴比例高,審判質效不佳。
圖2 2012—2016年C市Y區(qū)法院變更罪名案件程序適用情況
圖3 2012—2016年C市Y區(qū)法院變更罪名案件審判質效情況
通過對變更罪名案件的卷宗分析和對相關承辦法官的詢問,發(fā)現(xiàn)此類案件存在以上問題,主要源于以下3方面的困擾。
根據(jù)《解釋》,法院變更罪名的適用前提條件是被指控的行為構成犯罪,且審理認定的罪名與指控的罪名不一致。雖然法律沒有明確規(guī)定“不一致”時的變更方式,但根據(jù)通常的理解,應包括罪名一對一的變更和罪名數(shù)量的增減。而從C市Y區(qū)法院關于變更罪名的做法來看,該院認為變更罪名的形式不應包括罪名的增加。通過對承辦法官的詢問得知,之所以將增加罪名排除在外,是因為他們認為主動增加罪名超出了公訴機關的起訴范圍,違反了控審分離原則,不利于被告*筆者在詢問該院刑事審判法官時,所有的法官均認為不能通過增加罪名的方式變更罪名,否則就違反了不告不理原則和訴審同一原則。而當筆者提出,基于檢察院指控的同一事實而增加罪名與將一輕罪名變更為一重罪名沒有實質區(qū)別,如果認為前者違反不告不理原則和訴審同一原則,后者為何不違反的疑問時,不少法官均難以回答,但仍堅持己見,僅認為是自己還沒想通而已。法官們的觀點和做法一方面與該法院統(tǒng)一裁判行為有關系,另一方面則體現(xiàn)出對變更罪名的適用前提的理解分歧。。由此可以看出,該院之所以將增加罪名排除在外,是因為在控審分離原則的影響下,對變更罪名的適用前提出現(xiàn)了不同的理解。
根據(jù)《解釋》的規(guī)定,法院在判決前應當就指控的行為構成何種犯罪聽取控辯雙方的意見,必要時可以組織雙方重新開庭辯論,以保障控辯權的充分行使。但《解釋》對變更罪名適用程序的規(guī)定不夠細化,未明確聽取意見的時間、形式、重新開庭的具體情形等,導致案件審理時沒有法定程序可供遵循,給法官適用程序留下了極大的不確定性,影響控辯雙方意見的表達。從C市Y區(qū)法院的實踐來看,法官們在審理變更罪名案件時幾乎都選擇了最為簡便的方式,比如采用電話方式通知控辯雙方并聽取意見,大多數(shù)案件只通知控辯中的一方,從不重新開庭審理等。通過對法官們的詢問得知,法官們這樣做是因為他們想當然地認為因變更罪名而受益的一方不會有新的意見,所以便將變更罪名受益一方的庭審意見自動作為判決前的控辯意見。但通過對該院近3年變更罪名案件的卷宗分析發(fā)現(xiàn),在擇輕變更的案件中,有不少案件的被告人、辯護人提出的辯護意見與法院擇輕變更的理由以及最終的定罪量刑是不一致的。也即,該院的做法未能使辯護方對法院變更的罪名進行有效辯護。這在事實上“剝奪了被告人的辯護機會,使被告人受到了無防護打擊”[1],而所有的這些在很大程度上與法律沒有細化變更罪名的適用程序有關。
為了促使法官盡忠職守,公正、準確、高效地行使審判權力,各級法院均建立了較為完善的法官績效考核體系。在這套考核體系中,與刑事審判法官績效聯(lián)系最為緊密的指標主要有審判效率、抗上訴率、上級法院發(fā)回重審和改判率。由于這些指標是建立在對一些常規(guī)性案件審理情況的總結、提煉基礎上的,可以用來考核一般案件,但很難適用于變更罪名這類疑難復雜案件;如果強行適用,可能會出現(xiàn)體現(xiàn)案件質量的單項指標與相關指標體系矛盾的情況,最終會導致法官們“根據(jù)考核指標來調整自己的行動策略,以使個人利益能夠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2]。比如,為減少抗訴,法官會盡可能避免擇輕變更,并與控方多次協(xié)調;為減少上訴,法官會盡可能避免擇重變更;為節(jié)省案件審理時間,采取簡便方式只聽取控辯其中一方意見。這些迎合考核指標的做法實際上是以犧牲公正與效率為代價的。因此,當前對于變更罪名案件的考核指標有待優(yōu)化。
變更罪名的適用前提是指法院在何種情況下可以變更罪名,決定著法院變更罪名的權限和范圍,是首先要解決的問題。但當前,法官們對變更罪名的適用前提存在分歧,其根源在于對控審分離原則存在不同的理解。
1.變更罪名與控審分離原則
控審分離原則包含不告不理原則和訴審同一原則。前者是指“法院的審判必須以起訴為前提……審判具有被動性且不得干預起訴”[3]。后者是指“審判必須在檢察機關起訴的范圍內進行”[4]。由于對不告不理原則的不得干預起訴和訴審同一原則的公訴范圍存在不同的理解,導致對法院能否擇重變更罪名的理解存在分歧。贊同者認為,變更罪名是“涉及法律適用的問題,是其自身范圍內的權力,不違背控審分離原則”[5]。反對者認為,控審分離原則“要求將提供被告人有罪、罪重和加重處罰的證據(jù)事實與法律意見的責任委諸于公訴方承擔”[6],允許擇重變更罪名,則相當于賦予了法官變相替代檢察官的控訴職能,有侵犯被告人合法權利的嫌疑。因此,“變更罪名只能擇其輕不能擇其重”[7]。
從以上可知,能否進行擇重變更的爭議焦點在于擇重變更是否超出了檢察院的指控范圍和法院的審理范圍。如果超出了,則屬于干預起訴,有違控審分離原則;如果沒有超出,則符合控審分離原則。因此,首先需要確定檢察院指控范圍和法院審理范圍的界限。我國法律并未對控審分離原則作出全面規(guī)定,但《刑事訴訟法》第181條可以看作是其中的內涵之一。該條規(guī)定,法院審查公訴案件指控的內容后,對起訴書中有明確的指控犯罪事實的,應當決定開庭審理。即,法院審理的對象是檢察院指控的犯罪事實。從這一規(guī)定可以看出,控審分離指的是事實方面,而不包括對事實的評價方面。“公訴事實只能限制法官審理裁判的范圍”[8],而不能限制法官對案件的法律評價。事實上,對案件的評價屬于審判權范疇,應由法院獨立行使,“只要法院審理的范圍不超出起訴書所指控的客觀事實的范圍,便可以自由適用法律”[9]。因此,只要在檢察院指控的事實范圍內,法院是可以自行變更罪名的,包括增加罪名的擇重變更。
但由于“法院應對同一行為的法律評價進行全面審查,不受起訴書和開始審判程序的裁定中有關法律判斷的拘束”[10],因此法院的審理有超出檢察院指控范圍的可能,存在違背不告不理原則的危險。所以,各國法律均規(guī)定,變更罪名只能在檢察院指控的犯罪主體和事實范圍內進行,以保證訴、審事實的同一性。但如何判斷訴、審事實是否具有同一性,卻存在不同的觀點。
2.訴、審事實同一性認定
目前,關于訴、審事實同一性的判斷主要有3種觀點,分別是“自然事實同一說”“基本事實同一說”以及“法律事實同一說”。
“自然事實同一說”來自于德國。在德國刑事訴訟法中,起訴指控的事實被稱為“行為”,所謂的程序意義上的行為是指在歷史上發(fā)生的事件。也即,德國刑事訴訟法中的事實是“一個相同的歷史進展過程……歷史進程的單數(shù)才是構成訴訟法上的犯罪事實概念的基礎”[11]。
“基本事實同一說”主要存在于日本。該種學說認為,所謂的事實同一性是指“構成犯罪事實關系的基本部分的、社會一般觀念所認識的同一事實”[12]。即犯罪事實是否同一,應以社會事實關系是否相同為準。有共性標準和非并存性標準兩種判斷方式,前者是對基本事實間存在重疊時的判斷,以“基本的事實關系之間存在親近性、密切關聯(lián)性、共性”為準,后者是對基本事實間不存在重疊時的判斷,以能“認定一方事實就不能認定另一方事實”[13]為準。
“法律事實同一說”由我國臺灣地區(qū)學者提出。該學說認為:“裁判上一罪基本事實雖不相同,但因在實體法上作為一罪,刑罰權僅有一個,在法律上之事實關系亦僅有一個,因此仍屬同一犯罪事實。”[14]比如結合犯,雖然是由兩個基本事實構成的,但由于法律規(guī)定應按一罪處理,所以應將其看作是同一的事實。
以上關于判斷訴、審事實同一性的學說均有道理,但也都存在一定的不足?!白匀皇聦嵧徽f”主張的“同一事實標準極為寬松,對于法院而言,有權在此范圍內自由地調查案件事實……但給被告人的辯護防御也帶來了極大困難?!盵8]“基本事實同一說”對法院調查案件的職權作出了一定限制,但以社會事實關系作為判斷標準,使得對同一性的判斷變成了一個價值判斷,更不利于被告充分行使防御權。此外,“基本事實同一說”是日本混合主義訴訟模式下訴因制度的產物,我國不采用訴因制度,所以該學說在我國缺乏生存的土壤?!胺墒聦嵧徽f”對于認定結合犯等這種實體法上規(guī)定的一罪具有積極意義。但該學說是先對事實進行法律評價,再認定是否為同一事實,與通常的認識規(guī)律相悖,且該學說涵蓋面較窄。
從以上關于訴、審事實同一性的學說及評述可以看出,對訴、審同一事實的判斷不僅是一個方法的問題,更是一個制度的問題,既要能判斷出事實是否具有同一性,還要使判斷符合訴訟價值的需要。所以,如果僅從實體事實的角度去判斷訴、審事實是否同一,則得出的結論很可能難以保障訴訟價值的實現(xiàn)。因此,筆者以為,為保障訴訟價值的實現(xiàn),應結合訴訟程序來判斷訴、審事實是否具有同一性。所謂的“訴”指公訴機關指控的犯罪行為,“審”指法院審理裁判的犯罪行為,要判斷訴、審是否同一,實際就是判斷法院審理裁判的犯罪行為是否超出了公訴機關指控的犯罪行為。在刑事訴訟中,公訴機關指控的犯罪行為實際上就是向法院移送的案卷中所包含的犯罪行為,案卷中包含的行為也是法院審理的對象。因此,只要法院審理裁判的行為沒有超出案卷的范圍,訴、審就具有同一性。
綜上所述,法院變更罪名的適用前提是審理裁判的行為未超出案卷的范圍,具體形式包括擇輕變更、等量變更和擇重變更。
罪名是庭審中控辯雙方控辯的焦點,也是“決定刑事責任的邏輯起點”,但在變更罪名的案件中,“這個起點的確定卻發(fā)生在刑事訴訟的最后一刻。事情開始了,同時也結束了”[15]。此時,如果按照常規(guī)的訴訟程序,控辯雙方無法再對變更的罪名充分發(fā)表控辯意見,可能會損害控辯雙方的控辯權,導致抗訴、上訴等不利后果。因此,應加強對變更罪名案件的程序保障。但當前,我國對變更罪名的程序設計過于簡單,導致在審理此類案件時,法院沒有法定程序可以遵循。因此,為了保障控辯雙方充分行使控辯權,應對變更罪名案件的審理程序進行完善。
1.對變更罪名的告知
控辯雙方知道罪名發(fā)生變更是雙方再次發(fā)表控辯意見的前提。因此,法院應當將變更罪名的意向及時告知控辯雙方。具體應包括以下幾方面:
(1)告知對象
變更罪名案件應向誰告知,目前存在不同觀點:有的認為,擇輕變更的案件“對被告人不會產生不利的影響,法院可直接變更罪名”[16],無須告知被告方,僅須告知控方;有的認為,擇重變更的案件對控方并無不利,無須告知控方,只須告知被告方;還有的認為,所有變更均應將變更意向“書面通知控辯雙方”[1]。
筆者以為,向控辯雙方告知變更罪名的目的在于保障控辯意見的充分表達和法院公正地裁判案件,不能簡單地以是否有利為判斷標準來決定告知對象,而應判斷哪一方未能針對變更的罪名充分發(fā)表意見,可能會提出新的控辯意見,并告知這一方。從控方的角度來看,由于在審查起訴時已確定了案件罪名,其后一直圍繞該罪名準備控訴,當法院變更罪名時,控方很可能會措手不及。因此,只要變更罪名,就應當告知控方。對被告方來說,由于其準備的辯護主要是針對控訴的罪名,當“發(fā)生罪名變更時,通常都會部分或全部導致其辯護準備喪失存在意義”[17]。因此,一般情況下,法院應告知辯護方。但如果被告方提出的辯護罪名與法院變更的罪名一致,由于辯護方已在庭審時充分發(fā)表了辯護意見,此時可以不告知辯護方。也即,法院變更罪名時,應將變更的情況告知控辯雙方,但當辯護罪名與擬變更罪名一致時除外。
(2)告知時間、方式
在變更罪名的案件中,由于控方需要結合變更的罪名提出控訴意見,辯護方也“需要重新確立防御目標”[18]。因此,為了保障控辯雙方充分發(fā)表控辯意見,法院應及時告知控辯雙方變更罪名的情況并給予雙方準備時間。具體說來,筆者以為,鑒于雙方尤其是辯護方先前已對案件有了深入了解,需要的準備時間應少于一審程序開庭前的準備時間。根據(jù)刑訴法的規(guī)定,法院留給一審程序被告方的準備時間是10日。因此,變更罪名時,法院留給控辯雙方的準備時間可以少于10日。但考慮到此類案件較為復雜,所留準備時間也不能太短。綜合考慮,筆者以為,留給控辯雙方的準備時間以7天為宜。
當前法院主要通過電話向控辯雙方告知變更罪名的情況。筆者以為,這種方式能起到告知的效果,也較為便捷,有利于提高訴訟效率,但也存在一些不足,比如語音形式容易遺忘,轉述時意思容易發(fā)生變化,法院難以留存告知證據(jù)等。因此,為了實現(xiàn)更好的告知效果,法院應以書面形式告知控辯雙方。
(3)告知內容
告知內容即法院在變更罪名的書面告知書中所載明的事項。公訴機關指控的案件事實是控辯意見的來源與基礎,由于變更罪名案件的事實未發(fā)生變化,如果法院在告知書中僅載明擬變更的罪名,控辯雙方很難就案件定性提出新的意見。因此,為了使控辯雙方能對變更罪名的案件充分發(fā)表控辯意見,法院在告知書中除了載明擬變更的罪名外,還應論證成立新罪,說明不構成控、辯罪名的理由。
綜上所述,在變更罪名的案件中,法院應當及時將擬變更的罪名及理由書面告知控辯雙方,并留給雙方7天的準備時間,但是當法院擬變更罪名與辯護罪名一致時除外。
2.對控辯意見的聽取
控辯雙方應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向法院提交書面的關于變更罪名的控辯意見書,對于書寫有困難的,可以口頭告知,由法院記錄在案。由于控辯雙方可能存在均無意見、一方有意見和均有意見3種情形,因此對控辯意見的聽取也應依情形而定。
當控辯雙方對擬變更罪名均無意見時,法院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判斷徑直裁判。其中,當控辯雙方或一方未在規(guī)定時間內向法院提交控辯意見,或提交的控辯意見與之前提出的意見沒有區(qū)別時,也應視為沒有意見。
當控辯雙方只有一方對擬變更罪名有意見時,則法院應對提出意見一方就案件定性進行詢問,記錄在案,并結合提出的意見和詢問情況,對案件作出裁判。
當控辯雙方對擬變更罪名均有意見時,則法院應對雙方就案件定性進行詢問,記錄在案,并結合雙方提出的意見和詢問情況,對案件作出裁判。但當控、辯、審三方對案件定性爭議較大,或對影響案件定性相關聯(lián)的事實、證據(jù)的認識存在較大分歧時,法院應當重新開庭審理,組織控辯雙方圍繞案件定性進行辯論,梳理、歸納雙方存在的爭議焦點。必要時,可以進行法庭調查,就某些事實、證據(jù)進行核實,并結合重新開庭情況對案件作出裁判。
長期以來,我國司法機關內部存在著各種各樣的績效考核制度。作為一種客觀存在的現(xiàn)代數(shù)目字司法管理模式,績效考核總是通過各種考核指標的設定來約束和評價司法行為。對于司法管理者而言,“沒有考核制度作后盾和依托,無法落實責任也無法促成激勵”[19]。比如,對本院或上級法院的領導而言,監(jiān)督和管理是其基本責任,要實現(xiàn)對司法人員的有效激勵以及管理,其方法之一就是獲得包括法官在內的司法人員的司法行為等相關信息,并“通過設定、衡量、運用一套科學的量化考評標準以幫助他們了解轄區(qū)內法院、法庭、法官的努力程度、廉潔程度和辦案質量”[20]。但這些考核指標“只能考察法官審判工作中那些易于識別且可以量化的部分”[2],難以適用于對案情復雜案件的考核。就變更罪名案件而言,與其他常規(guī)刑事案件相比,極大影響和約束司法人員的考核指標主要是抗訴率、上訴率和發(fā)改(發(fā)回重審或改判)率。
變更罪名案件在整體上總是與審結時間長、抗訴率高、上訴率高以及發(fā)改率高相伴的。因為基于控辯雙方的角色定位及其各自對審判結果的角色期待,無論罪名如何變更,總有一方不滿意。由于變更罪名是以事實清楚、證據(jù)充分確鑿為前提,罪名變更說明控、審雙方對案件事實的法律定性存在認識分歧。由于公訴前對案件事實的定性、罪名的擇定是一項十分嚴肅和慎重的工作,無論是檢察機關還是公訴人員,都不希望案件定性被法院以變更罪名的方式予以“否定”。
如果檢察機關指控的罪名被法院審理后進行擇輕變更或等量變更,這對于檢察機關實際上是一件“很沒有面子”的事情。在法院變更罪名后,檢察機關如果仍然不贊同法院對案件的定性,那么檢察機關很自然地會選擇抗訴,進而高抗訴率也就會自然產生(比如,在該院近3年審理的49件擇輕變更案件中,檢察院抗訴的有25件,抗訴率超過50%),但高抗訴率對法院的績效考核是不利的。為了防止“檢察機關可能因為其公訴權受到傷害而行使抗訴權”[21]所導致的高抗訴率對法院的抗訴率指標考核產生不利影響,法官們在審理此類案件時通常會主動與檢察官多次協(xié)調溝通,以期檢察機關在變更罪名后不抗訴。而多次協(xié)調溝通的過程自然會拉長案件審結時間,影響辦案效率??梢姡每乖V指標約束擇輕變更或等量變更罪名案件會“捆綁”法官手腳,影響辦案效率,不利于變更罪名案件公正定性和高效審結。
如果檢察機關指控的罪名被法院審理后進行擇重變更,這是被告人及其辯護人極為不愿意看到的。根據(jù)上訴不加刑原則,被告人基于訴訟“自利”本能,選擇上訴自然是其最優(yōu)策略,進而產生高上訴率。等量變更也是如此,對被告方而言,等量變更意味著對被告人的量刑是模糊的,基于“自利”本能,被告人也會提起上訴(比如,該院近3年審理的21件等量變更和擇重變更案件的被告人均提起上訴,上訴率為100%)??梢?,用上訴指標約束擇重變更和等量變更案件沒有現(xiàn)實意義,甚至還會讓人誤認為高上訴率是審判質效差的體現(xiàn)。
發(fā)改率往往都是作為衡量案件審理質量的指標,以促使法官公正、審慎行使審判權,對于保證常規(guī)案件的審理質量具有較好效果,但對于變更罪名案件來說,可能會出現(xiàn)相反的情況。法官對案件的定性是在“事實的基礎上進行法律關系分析”[22],由于變更罪名案件中的事實往往介于法律規(guī)定的模糊地帶,很難明確看出符合某一法律規(guī)定(比如,對以招聘方式進入國有企業(yè)中工作的人員能否認定為國家工作人員)。因此,案件的定性很可能因為上下級法官對案件事實和法律規(guī)定的不同認識而得出不一樣的結論。如果案件因此而被上級法院發(fā)改,則不能表明下級法院法官未盡到公正、審慎審判義務。如果將發(fā)改率強加于此類案件的考核,可能會導致下級法院法官在審理變更罪名案件時“積極向上級法院請示溝通……導致案件實質上只經過一次審理,當事人通過兩級法院裁判獲得公正裁判的機會被剝奪”[23]。
鑒于此,基于罪名變更案件的特殊性和抗訴率、上訴率、發(fā)改率對罪名變更案件的實際意義,筆者建議取消抗訴、上訴和發(fā)改指標對罪名變更的考核。同時,為了保障此類案件的審理質量,促使法官公正、審慎行使審判權,應要求法官在審理變更罪名案件時,強化裁判文書中罪名變更的說理。具體來說,在審理變更罪名案件的裁判文書中,法官除了應充分論證被告人的行為構成變更后罪名的理由外,還應針對控辯雙方的控辯罪名及理由一一作出回應,論證不構成控辯罪名的理由以及控辯理由的不適當性。并且把法官在裁判文書中的論證說理作為此類案件考核的主要指標,如果一個變更罪名的案件具備了上述說理要素,就算被發(fā)回重審或改判,也應認為是合格案件,不應影響法官的績效考核,以保證法官獨立地行使審判權。這樣的績效考核將更有利于罪名變更案件的公正審理,更有利于罪名變更相關司法解釋規(guī)定的規(guī)范價值的充分實現(xiàn),更有利于控辯雙方控辯權尤其是辯護權的行使。
變更罪名案件的審理涉及控辯雙方控辯權的行使和法院的公正司法,即既關系到案件審理過程的程序公正,又關系到案件審理結果的實體公正。如前所述,影響罪名變更案件審理程序及結果的,不僅僅與法官或法院法律知識水平、司法實踐經驗有關,還在很大程度上受到程序法規(guī)定的不完善和法院管理水平的影響和制約。為最大限度地使罪名變更案件得到公正裁決,需進一步完善相關法律程序,讓控辯雙方能夠圍繞指控內容展開充分的論證、說理,以程序公正來保證和促進實體公正。同時,還要以此次司法體制改革為契機,構建符合罪名變更案件司法規(guī)律的法院管理體制,優(yōu)化相關考核指標,加強罪名變更案件的裁判文書說理,促使法官依法公正審理案件的同時,又能充分發(fā)揮其司法職能。當然,法律的完善以及法院新型審判管理體制的構建并非一蹴而就,還要在理論上進一步研究和在司法實踐上不斷探索。
[1] 王明,康瑛.法院變更指控罪名與辯護權的保障[J].法學雜志,2004(1):39-41.
[2] 李擁軍,傅愛竹.“規(guī)訓”的司法與“被縛”的法官——對法官績效考核制度困境與誤區(qū)的深層解讀[J].法律科學,2014(6):11-20.
[3] 馬運立.控審分離原則之法理探析[J].政法論叢,2012(1):117-123.
[4] 陳衛(wèi)東.刑事訴訟法.[M].4版.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77.
[5] 趙紅星,張宇.罪名變更問題研究[J].河北法學,2004(9):101-104.
[6] 張澤濤.法院可以變更指控罪名[J].政治與法律,2001(3):37-40.
[7] 王亦農.論法院變更指控罪名的限制[J].檢察實踐,2002(1):32-33.
[8] 劉仁奇.我國法院變更罪名研究——以公訴事實同一性理論為基礎的實體條件設定[J].當代法學,2010(6):95-101.
[9] 程榮斌.訴訟法學新探[M].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0:468.
[10] 陳瑞華.比較刑事訴訟法[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328.
[11] 漢斯·海因里希·耶賽克,托馬斯·魏根特.德國刑法教科書:總論[M].徐久生,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217.
[12] 陳瑞華.刑事訴訟的前沿問題[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0:232.
[13] 田口守一.刑事訴訟法[M].5版.張凌,于秀峰,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0:259.
[14] 林鈺雄.刑事訴訟法:上冊[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204.
[15] 白建軍.變更罪名實證研究[J].法學研究,2006(4):51-62.
[16] 卞建林,魏曉娜.從起訴效力看刑事審判中的罪名變更[J].訴訟法論叢,2000(12):171-185.
[17] 石利.我國刑事審判中的罪名變更制度:借鑒、評析與完善[J].湖北社會科學,2005(3):130-131,135.
[18] 張弘.論法院變更罪名的有限權及程序構建[J].北京工業(yè)大學學報,2007(7):60-63.
[19] 朱桐輝.績效考核與刑事司法環(huán)境之辯——G省X縣檢察院、司法局歸來所思[J].刑事法評論,2007(2):267-287.
[20] 艾佳慧.中國法院績效考評制度研究——“同構性”和“雙軌制”的邏輯及其問題[J].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08(5):70-84.
[21] 張素蓮.法院改變指控罪名的程序問題分析[J].中國刑事法雜志,2003(1):94-101.
[22] 王建宏.透視發(fā)回重審與改判率:以社會主義司法制度的公正價值為視角[J].法律適用,2009(2):54-57.
[23] 鄭肖肖.案件質量評估的實證檢視與功能回歸:以發(fā)回重審率、改判率等指標為切入點探討[J].法律適用,2014(1):18-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