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平生憶仁健

北京 | 曾慶瑞

2018年11月7日，08：46，我們大學同班學友王紹新在微信群“未名湖1956”里說：“早晨打開手機，忽見張仁健女兒報來的噩耗，簡直不敢相信?！苯B新隨后轉(zhuǎn)發(fā)仁健女兒報來的噩耗：“阿姨，我老爸昨天早上突然離世了?！?8：53，我看到這兩條微信，立即在群里發(fā)出微信吊唁：“噩耗傳來，令人悲戚，學友里走了又一位君子，好人，不勝唏噓！仁健兄一路走好！請紹新轉(zhuǎn)致仁健兄家人。并望家人節(jié)哀！慶瑞遐秋”。09：01，遐秋又發(fā)微信：“簡直不敢相信！這么好的人，這么純潔的友誼，這么主持公正的人！仁健學兄，我們永遠懷念你！遐秋?！蓖瑫r，紹新發(fā)出微信：“慶瑞兄，我已代表同學表示哀悼。他的兩個女兒都是律師，事業(yè)有成且又非常孝順，仁健兄當可無憾了。”我跟著再發(fā)微信：“我詢問他的干女兒王曉燕，已經(jīng)確認噩耗屬實。王曉燕正在趕回山西的高鐵上?！?9：07，我轉(zhuǎn)發(fā)了王曉燕的微信：“昨天接到家里人的電話，太突然了……”隨后，劉登翰、史有為、李延祜、秦川、齊裕焜、陳健、黃式憲、諸天寅、邵璧華、胡冠瑩、郭成韜、盧冬諸位同窗在微信群里表達了對于仁健兄的沉痛悼念。其中，史有為的哀惋嘆息是：“真是天不留人，喚他去佛界?。　鼻卮ǖ谋莞锌牵骸爱斈晁k《名作欣賞》每期都寄我。想不到人的生命這么脆弱。”齊裕焜悲痛回憶說：“太突然了。仁健在我們班外號大傻瓜。老實，忠厚，大智若愚。他為同學和我們年級做出重大貢獻，永遠懷念他。……我們老四班這兩年走了慶生、良駿、仁健，令人悲痛?！眲⒌呛渤镣椿貞洠骸扒皫啄耆ヌ?，仁健兄做東，邀來邵璧華、葛茂榮等人，是離開北大后的第一次見面。仿如還是昨日，卻成永別?！敝T天寅的悼詞是：“驚悉仁健兄溘然長逝，不勝哀悼?？上h的回憶錄沒有見到。愿仁健兄一路走好，在天堂安享幸福！”黃式憲的悼詞是：“仁健兄一路走好，天堂里留著你的書桌和滿滿的你心愛的書?！?/p>

當天的“未名湖1956”里，王曉燕貼出兩幀照片——今年春節(jié)期間，她去看望仁健時兩個人的合影，和仁健父女三人的合影，并附言：“不曾想到就是最后一次見面?！崩钛屿镔N出的照片有四張，兩張是盧冬學兄來京，他在他工作和居住的北京語言大學清晏樓邀同學小聚，正好仁健兄在京，也躬逢盛會；兩張是在他家，他們兩個人的合影，他們倆還有諸天寅三個人的合影，應該是商討年級回憶錄編刊事宜的聚集了。清晏樓餐敘的照片上，留下身影的還有年級同窗好友吳小林、秦川、盧東夫人、延祜夫人、遐秋和我。斯人遽爾永訣，看當年照片，心里還真的很不好受。

也是當天的“未名湖1956”里，李延祜說，他跟仁健女兒通了電話，說是“仁健前天還跟人打了麻將。昨天早上七八點鐘都洗漱完了，突然發(fā)病去世，可能是心臟病。前幾天我跟他通電話，說大病已痊（愈），一切正在恢復。然而事出意外，震驚莫名?！碑斕彀?，諸天寅轉(zhuǎn)發(fā)邵璧華的微信說：“我見了仁健老伴和女兒，表達了吊唁和慰問，也見了年級送的花圈。他很可能是肺梗阻去世。”隨后，王曉燕從太原發(fā)回兩張照片，照片上正在書寫我和遐秋敬挽的花圈下聯(lián)。曉燕告訴我們，仁健兄是“早上上完廁所出來就倒下了，突發(fā)性的”。

第二天，11月8日，王曉燕發(fā)給我仁健兄遺體告別現(xiàn)場的視頻，我轉(zhuǎn)發(fā)到“未名湖1956”里了。9日，王曉燕又發(fā)給我一個鏈接，題為《沉痛悼念〈名作欣賞〉創(chuàng)始人、首任主編張仁健先生》。里面，有《名作欣賞》全體同仁在7日發(fā)布的《訃聞》，另有仁健兄生平資料一份，還有仁健兄寫的一篇文章《我辦〈名作欣賞〉的瑣憶雜感》。收到后，我立即轉(zhuǎn)發(fā)到“未名湖1956”里了。

就這樣，我們北京大學中文系1956級的一部分校友，在微信里送走了2018年11月6日在太原去世的仁健兄。

1956年8月下旬，在北京大學中文系五年制本科注冊的當年新生210人，其中，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四個班120人，新聞學專業(yè)三個班90人。后來，校內(nèi)東語系、俄語系轉(zhuǎn)來上一屆學生27人。這樣，2008年，中文系百年系慶（從1898年京師大學堂創(chuàng)辦時算起），印制《系友名錄》，就錄有學生137人了。實際上，還漏了1人：分在入學時我當班長的漢語言文學專業(yè)1班的做過周揚女秘書的石峰。還有1名注冊在我們1班的旁聽生：曾任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領導人的屈武的夫人。我們年級注冊的外國留學生，這本《系友名錄》列出的，有阿爾巴尼亞、德國各3人，波蘭、朝鮮、南斯拉夫各1人，羅馬尼亞、蒙古各2人，匈牙利6人，共19人。實際上是24人，還漏了我們老1班朝鮮的崔東珍（崔東珍跟隨她當醫(yī)生的父親在北京出生、長大，一口漂亮的北京話。人也漂亮。朝鮮領導人訪華她當翻譯，隨后就跟著回國去了），新1班（1959年秋季，系里從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四個班里各抽出一些人組建語言專門化1個班，是為新1班）越南的阮善志、黎春泰等4人。仁健兄名列漢語言文學專業(yè)老4班、新4班，直到1961年畢業(yè)。

我們這個年級適逢中央號召“向科學進軍”，大學本科招生情況特別，高中畢業(yè)生總?cè)藬?shù)滿足不了大學招生計劃總數(shù)的需求。于是，我們120個新生里，應屆高中畢業(yè)生只有1/3，另有2/3是“調(diào)干生”即從工作崗位抽調(diào)出來脫產(chǎn)讀大學的“干部”。年齡呢，我們高中畢業(yè)生，都是1938年和1937年的，個別還是1939年的，“調(diào)干生”普遍都年長，最大的像榮正一、馮亞眉、滕懷池、單增輝等人，都是“20后”的了。入學的時候，年級黨支部、各班黨小組、團支部，“領導”絕大多數(shù)都是“調(diào)干”，像我這個中學生一進學校就被指定為1班班長，還有也是中學生的施光亨被指定為4班班長，都是“特例”，而且，不到一年，我也被換成了“調(diào)干”榮正一。這樣的“身世”和“年齡”組成，難免在校園生活里生成種種矛盾。再加上，入學不久，“反右”“大躍進”“批判馬寅初”“雙反”“反右補課”“反右傾”“馬寅初再批判”“拔白旗插紅旗”……“政治運動”馬拉松；一會兒“階級斗爭”，一會兒“人民內(nèi)部矛盾”，“敵我斗爭”不停，“思想改造”不斷，這樣的五年遭遇更難免在同學之間生成種種對立。還有就是，即使經(jīng)過了大調(diào)整的“八字方針”，1961年夏天的大社會、大氣候，也不具備大家敞開心扉、去除芥蒂、消除隔膜、盡釋前嫌的大環(huán)境、大氛圍，于是，畢業(yè)分手的時候，同學之間，真的很難說有多少人是難舍難分依依惜別的。甚至于，歷經(jīng)十年“文革”之后，早年同窗再相逢，念念不忘，以至于喋喋不休地回憶言說未名湖畔博雅塔下恰同學少年美好的年月，也不多見。

畢業(yè)后多年，我和遐秋再見仁健，是20世紀90年代初的一天，在太原，他這位北岳文藝出版社副總編輯的家里。

那是遐秋一次公差到太原，起因是，遐秋她們中國人民大學語言文學系現(xiàn)當代文學教研室的幾個同事組織批判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后小說“陜軍東征”的一種偏頗。比如，遐秋自己寫了兩篇文章，一篇是《評“陜軍”筆底性狂潮》，一篇是《寫不盡的人生尷尬——破譯男女本性的夢》；我也湊熱鬧寫了一篇《騷人筆下 莫非騷土——〈騷土〉解讀》。他們將一些評論文字集結(jié)成書以后，交由山西教育出版社出版。不料，排校過程中，有人指出來，遐秋她們教研室一位年輕同事的書稿里有問題，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涉嫌學術不端行為”。這可不是小事！于是，她必須去一趟太原到出版社處理問題。我陪她去。行前，我們專門拜訪了同年級校友，又是我本科畢業(yè)后一起被分配留在系里攻讀副博士學位研究生時的同窗好友彭慶生，找他要了仁健的辦公室和家中電話。我們知道，慶生和仁健不僅是四班的密友，畢業(yè)后也一直保持密切聯(lián)系。慶生特別囑托，看望仁健時，不必避諱大學五年的生活，以遐秋在“文革”中的“蒙難”遭遇，仁健會敞開心靈世界訴說難以撫平的創(chuàng)痛的。

去仁健家拜訪，是頭一天約好了的。定在家里，仁健說，就他們夫婦和我們夫婦，四個人吃火鍋，邊吃邊聊，很隨性。也因為這樣想，在山西的1956級校友，比如王其健、滕懷池、邵璧華、葛茂榮等，仁健一位也沒有找，沒有約。

火鍋晚餐很豐富。仁健在傳統(tǒng)的炭燒火鍋湯里放了生鮮排骨，還放了咸魚，說是湯味醇厚鮮美可口。約好了的，我們邊涮邊吃邊聊，涮著，吃著，聊著，氣氛變化就有些莫測了。話題，當然主要就是那難忘的燕園五年。

往事一一閃回，就像一部電視連續(xù)劇，閃回的直是鮮活的畫面。誰誰誰欺負誰了，誰誰誰整誰了，誰誰誰黑材料檢舉誰了，誰誰誰在批判會上落井下石了，誰誰誰踩著誰的肩膀往上爬了，誰誰誰又拍誰的馬屁出人頭地了，誰誰誰跟誰反目成仇了，當然，也有誰誰誰橫刀奪愛了，說到動情處，也不忘還有誰誰誰對誰愁云慘霧以至風雨交加中給人溫暖了……五易春秋，五度寒暑，燕園里，32齋和27齋，圖書館和一教、二教、哲學樓階梯教室，大飯廳和棉花地五四廣場，未名湖和后來的紅湖游泳池……燕園外，京東平谷馬昌營公社、韓莊公社、海子水庫、京北密云大田、京西門頭溝城子煤礦、京西北十三陵水庫和北大200號鐵路建設工地……足跡，身影，汗水，淚水，所有的喜怒哀樂，全都有如潮水，從我們的記憶里奔騰而出，伴著小半瓶陳年汾酒，我和仁健一小杯一小杯在熱騰騰的蒸汽中淺吟對酌……畢竟是女性吧，只見仁健夫人和遐秋，眼角不停地晶瑩閃爍。

記得，還是仁健夫人長嘆一聲之后說：“嗨，都過去了！來，四個人都舉杯，大家都看淡了，往前走吧！”

我接過話，背起蘇軾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帲瑲w去，也無風雨也無晴?！?/p>

仁健接著吟誦了上半闋：“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p>

遐秋接著吟誦了下半闋：“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好在，我們都劫后余生開始了各自新的征程。秉持著“一蓑煙雨任平生”的哲學和心態(tài)，前行路上，我們怡然自得了。

那一回別后，我們又是多年不見。只是，每每在京校友小聚，和慶生在一起談天說地，還會常常提起仁健來。知道他1980年創(chuàng)辦《名作欣賞》出任創(chuàng)刊主編后復又連任二十多年，刊物辦得卓有成效，還因為主編《名作欣賞》的勞績，仁健在1982年被評為山西省勞動模范。2002年退休前的仁健，還曾在2000年被評為第三屆全國百佳出版工作者。一直在山西舞文弄墨的他，做過山西人民出版社、北岳文藝出版社的領導，還當過山西省出版協(xié)會副會長、中國期刊協(xié)會理事、山西省期刊協(xié)會會長。編刊公職公務之外，仁健也著書立說。從慶生那里，我們知道仁健先后出版的著作有：《舞文雜輯》《鱗爪集》《詠史詩注析》（二人合著，曾獲山西省首屆古典文學研究優(yōu)秀成果獎）、《足本〈聊齋志異〉注譯》（二人合著）、《唐詩精品》（二人主編并撰文）、《丁果仙藝術生涯》；主編或參與主編的圖書有《中華百年經(jīng)典散文》《中華百年經(jīng)典散文詩》、16卷本《中國游記散文大系》（四人主編，并為《江蘇·上海卷》《江西卷》注譯文之主要撰稿人）。

這期間，再和仁健續(xù)上前緣，是傅書華先生主事《名作欣賞》之后和我的聯(lián)系，對我的關照。他們給了我大量的寶貴版面，多次發(fā)表了我的重要的長篇文章。重要的像《剜掉影視劇中的爛蘋果》《抗戰(zhàn)“雷劇”“神劇”批判》《趙本山的困惑和公眾輿論的糾結(jié)——論庸俗低俗媚俗絕不是民俗通俗美俗》《今天再說文藝批評是科學》等。尤其是后者，我把這篇文章一萬七千字的A版電子版發(fā)給了書華先生。他們很快回復我說：“您的文章寫得太好了，我們決定分兩期全文發(fā)表?！?015年第10期《名作欣賞》發(fā)表我這一版的文稿（上）時，加了如下的“編者按語”：“百度搜索‘曾慶瑞、趙本山’字樣，2010年‘趙曾門’的事件就會完整呈現(xiàn)，對此人們眾說紛紜，而熟悉曾教授的同行或讀者卻會對此表示理解，說：這就是曾教授的風格。其實，從《名作欣賞》刊登過的曾教授的《剜掉影視劇中的爛蘋果》（2015年第2期）、《抗戰(zhàn)‘雷劇’‘神劇’批判》（2015年第8期）中，也可以看出曾教授的文化焦慮、文藝立場及文字的鋒芒。本期曾教授再度發(fā)聲，批評的是當下文藝批評的非正常、不科學的態(tài)度，其中涉及了一些當紅影星、導演及文藝批評家。作為一本以‘將前沿學者的研究成果轉(zhuǎn)化為公眾的精神資源’為宗旨的刊物，《名作欣賞》自然也是一個各種觀點、各種聲音交鋒的平臺。我們同樣期待持有其他觀點的學者再次發(fā)聲，以形成百家爭鳴之勢，讓讀者分享不同學者思想立場的同時，提升思想，明辨是非，從而更好地推動我國人文思想和科學文化的發(fā)展進程。”

遺憾的是，斯人作古，當時，肯定看到過我這些文字的仁健兄，有什么見教的，現(xiàn)在無從得知了。

倒是第二年2016年10月9日，我們年級的校友，在北大中文系聚會，紀念我們?nèi)雽W六十周年。在系辦小樓的地下一層會議室，我們有緣又見仁健了。

那天的同窗學友重逢聚談，雖然，還像以往聚會那樣，往日主事讓一些同學挨整了的個別“調(diào)干大哥”并沒有高姿態(tài)表示點點歉意，大家還是相逢一笑，盡情讓自己回到那五年的同學少年的日日夜夜，沉浸在也曾昂揚過的風流人物意氣風發(fā)的燕園情懷里了。

為共和國無私奉獻的這一代知識分子，以“30后”為主的這一代歷史親歷者和見證人，全都“一蓑煙雨任平生”，只是笑談自己的事業(yè)、子女、家庭和養(yǎng)老人生了。盧冬如此，遐秋如此，仁健如此，誰誰誰全都如此。這讓我又想到了王陽明。我們的人生里都有一個經(jīng)驗是，一場暴風驟雨過后，你要是抬頭看天，看到的是朗朗乾坤，雨后彩虹，以至藍天白云，風和日麗；你要是低頭看地，看到的一定是殘枝敗葉，淤泥積水，以至滿地狼藉，心似沉淵。王陽明是前一種人。王陽明28歲中進士以后開始是仕途順利，但是，35歲那年，他遭遇自己人生的一場大雨，一場生死攸關的傾盆而下的特大暴雨。幾經(jīng)磨難，王陽明寫了一首詩，里邊有一句是“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云過太空”，他把所遭遇的兇險艱難看成是天空中的浮云。王陽明在“狂風暴雨”過后，選擇了“抬頭看天”。

我們60年后入學紀念返校的這一天，正好是農(nóng)歷重陽節(jié)。“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我們這一代人，這一群1956級的北大中文系學生，也沒有真正絕望的，沒有仍把“險夷”“滯胸中”的。

那天中午，中文系現(xiàn)任系主任陳曉明做東，校友聚餐。仁健托付我，帶他干女兒王曉燕走進電視劇領域。這干女兒，在樓宇房屋裝修施工領域經(jīng)營多年事業(yè)有成，同時還酷愛金絲楠木古典家具的收藏，兼做金絲楠木原木采集儲存、家具設計建造，還在油畫領域施展才藝，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級油畫師了，并且在中國人民大學繼續(xù)教育學院請了另外八位畫師合作開辦研究中心，收學員傳道研習油畫藝術了。有意思的是，她還喜歡電視劇。很想把金絲楠木家具的故事拍攝成電視劇。而后，就連劇名也暫定為《神木》了。還說，時機成熟，她就要圓夢。

當場，我笑著對仁健說：“好??！你跨界培養(yǎng)后代，我義不容辭，一定鼎力相助！”

那回聚會后，仁健策劃編刊一部我們1956級中文系校友的回憶錄。北岳文藝出版社出版，并付給作者稿費。

一番緊張籌劃并有序?qū)嵤┲螅式磉^我們家兩回?？上В叶荚诰┩饷β?，都跟他擦肩而過了。

仁健來，是為遐秋和我的回憶錄書稿。

原來，回憶錄啟動編刊的時候，說過一句“篇幅不限長短”。我在系里連續(xù)讀書九年，經(jīng)歷的事情肯定比讀五年本科的同學多。再就是，我寫的25卷書《曾慶瑞電視劇藝術理論集》的第24卷《一條小路——我的學術人生》（下）里，書寫北大九年，有三節(jié)是七、八、九的《在未名湖畔仰望頭頂浩瀚的星空》（上）（中）（下）。純粹是要給校友留下盡可能多的資料，我就壓縮編寫了這三節(jié)的書稿，沒想到長達五萬字。顯然篇幅過多了。一經(jīng)仁健提出，毫不遲疑，我大刪大改，交了一份兩萬字的文稿。

遐秋的文稿，倒是讓仁健費了一番周折。文稿緣起于，1960年嚴冬時節(jié)，學校把我們年級下放到京東平谷韓莊公社，一邊在海子水庫挑土石方壘筑水庫大壩，一邊駐村搞“反右傾運動”，聯(lián)系我們自己的言行實際，批判“廬山會議”上的“彭黃張周反黨集團”反對“三面紅旗”的“右傾機會主義”罪行。我們1班駐在胡莊大隊。當時，國家經(jīng)濟十分困難，我們一日三餐食不果腹，水庫工地的重力體力勞動讓同學們不堪重負，大家情緒普遍低落。每天夜里工余的運動，都是激烈的階級斗爭。大家的精神狀態(tài)又十分復雜。就在這樣的情勢里，一天夜里的批斗大會后，我們班上被批判的來自山東的一位富農(nóng)家庭出身的同學突然失蹤。大家四出尋找無果。天亮后，一位農(nóng)民發(fā)現(xiàn)，這位同學在鄰近的南獨樂河村村口的一顆大槐樹上自縊身亡了。留下了妻子和一雙沒有成年的兒女，還有那時無處申訴的冤屈，這位同學用這種方式表達了自己的絕望。遐秋在“文革”后多年，寫了這段生活的回憶文字，發(fā)表在一家雜志上，輯入了一本《我懺悔》的書里，她認定自己參與了“胡莊往事”，對這位同學犯了罪。這次年級同學的回憶錄，遐秋就寫了這件不堪回首的往事，意在再一次懺悔。出版社審讀書稿，覺得這篇回憶文字過于敏感，擔心時下出版會惹麻煩。遐秋理解，表示可以撤稿。仁健卻主張，這篇回憶錄是我們年級的一頁歷史，一定要保留，只是，文字上，紀實和敘事風格上，再做一些穩(wěn)妥的處理才好。就按著這樣的思路，仁健兩次到我們家，不辭辛勞的舉止里，分明是對于事業(yè)也對于同窗學友的高度負責精神的體現(xiàn)，真的令人感動。

遺憾的是，這部回憶錄還沒有出版，仁健看不到他的心血結(jié)晶了。

仁健走了。

其實，按現(xiàn)在的醫(yī)療條件，再看他走前一個月的照片，以他剛剛81歲的年齡，他真的還不到走的時候。

只是，我們共和國“30后”這一代人，也確實是在慢慢謝幕了。我們健在的人，對于故人的離去，常常都會傷別離，戚戚然。

細思量，還是化憶念為紀念好。

式憲兄說得好，天堂里留著仁健的書桌和滿滿的仁健心愛的書。補充一句，天堂里還有仁健生前北大五年排序第一的同窗摯友彭慶生。慶生早兩年先仁健去了天堂。慶生接到了仁健，一定會繼續(xù)編纂他們生前合作的《中國古典文化書系》，在天堂里繼續(xù)為我中華民族無私奉獻的。

我呢，懷念的作為，對于仁健，至少有兩個方面不能懈怠。這就是——

繼續(xù)跟《名作欣賞》合作，用自己的思想和文字，為《名作欣賞》添磚加瓦，為廣大讀者服務，了了仁健的心愿！

一定幫助仁健的干女兒王曉燕圓了她的電視劇夢！

仁健千古！

2018年11月19日于京東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