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士元《俗用雜字》說略

郝繼東

(沈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遼寧 沈陽 130024)

陳士元(1516-1599)，明代湖北應(yīng)城西鄉(xiāng)陳嶺人，字心叔，小字孟卿，號養(yǎng)吾。嘉靖二十三年(1544)進士，深通經(jīng)學(xué)，兼治小學(xué)。曾任灤州知州，后辭官歸里，潛心著述四十余年，成書400余卷，有《歸云別集》等傳世?！端膸烊珪偰刻嵋分赋觯骸笆吭鲋唬瑤着c楊慎、朱謀?相埒?！盵1]著述涉及經(jīng)、史、子、集，有影響的小學(xué)著作有《古俗字略》《俚言解》《古今韻分注撮要》《江漢叢談》等。

一、陳士元《俗用雜字》概要

陳士元在民俗語匯的收集整理方面頗為用心。他的著述中有《俚言解》，主要是疏證古文獻中的俗語詞，日本汲古書院將其收入《明清俗語辭書集成》(第一輯)。他還有《古俗字略》，主要是將舊體字與俗體字對照，匯編成書，其實也是俗語詞的集成。

《俗用雜字》附在《歸云別集》的《古俗字略》之后，列為該書的第25卷?！独m(xù)修四庫全書》經(jīng)部小學(xué)類全文收錄《古俗字略》，并評價道：“是編標題之下題曰‘歸云別集’，與所注《周易》同，蓋亦其別集之一種也。其例仿顏元孫《干祿字書》而小增損之，亦以韻分字。所列首一字即元孫所謂正也，所列古體及漢碑借用字即元孫所謂通也，所列俗用雜字即元孫所謂俗也。古字多以鐘鼎之文改為隸體，已失其真。又不注所出，彌為難據(jù)?！蔷幨桠恫灰欢?，亦貪奇愛博之過歟？”[2]可見，《四庫全書》對其評價不高。

《俗用雜字》收集了民間俗語詞匯共494個，其中單音節(jié)詞399個，雙音節(jié)及以上詞95個，單音節(jié)詞占81%，雙音節(jié)詞占19%。陳士元在《俚言解》序中說：“鄉(xiāng)俗常言多有證據(jù)，聽者玩熟而茫無考辨，則古圣察邇言何為哉？嘗讀《方言》與今時所言頗不類，而《通俗文》并《釋常談》等書又指引不廣。余暇日著《俚言解》六百八十八章，庶乎陪佳客之詼諧，共鴻儒而博論，不至面墻云爾。未能盡辭，聊錄三百余章梓之?！盵3]陳士元又在《古俗字略》序中說：“余茲所錄者皆今世常用之字，其所謂古，乃楷書之舊，非籀篆之古法也；其所謂俗，則楷書之變，鄉(xiāng)俗誤用而不察耳?！盵4]《俚言解》解俚言，而《古俗字略》收俗字，性質(zhì)大同小異，我們可從《俚言解》中解出《古俗字略》的創(chuàng)作意圖來。而《俗用雜字》附于《古俗字略》之后，雖未有序言，也可略知其收集當(dāng)俗用字之外的雜用之字耳。

《俗用雜字》雖然所收詞條不多，但內(nèi)容較為豐富，既有日常生活用品及各類百工所用之器具，又有人類的日常動作行為以及人體的部位，還有自然景物和人際關(guān)系等。如“性兇惡曰暴躁。發(fā)亂曰蓬松。肥脂曰膔。矮短曰矬。亂言曰謅。江湘吳越呼子曰崽。未燒磚瓦曰坯。快性人曰伶俐。小梳理頭發(fā)曰攏。涂金飾物曰鍍。以藥合金曰銲一作釬。水戈平木之器曰推铇一曰铇子。沉水取物曰撈。田畔曰塍音丞俗音訛。欲食曰讒。物入目曰瞇。以手握物出汁曰擠。小兒吐乳曰哯。草木不鮮曰焉一作菸。瓜瓤花片曰瓣。衣縫解曰綻音盞。四肢寒掉曰顫。與人交換原物曰嬥換?！眱?nèi)容雜而無序，但陳氏不以內(nèi)容排列，而以韻相從，索詞也較為便捷。

《俗用雜字》引書共45處，有《周禮》《禮記》《詩》《老子》《荀子》《國語》《史記》《漢書》《集韻》《篇?！贰墩崱贰饵S氏日抄》《類聚音韻》《唐書》《韻會》《說文注》《集韻注》、石賡《論語注》、岳珂《桯史》、顧元慶《簷曝偶談》、杜甫畫鷹詩、韓愈詩、曾鞏冬日詩等。所引詩文是詞條的一個例證，也可得知此詞條語義的較早出處。

二、陳士元《俗用雜字》的編撰體例及特色

《俗用雜字》附于《古俗字略》之后，從該書所處地位也可知曉陳氏編撰之意圖?！端子秒s字》編撰體例與《古俗字略》類同，但又與之有別。通過對比，可以得知二書的編撰體例。大體來看，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差別。

1.從收字上來看，《古俗字略》收正字、異體字及常用俗字，若該俗字無正字對應(yīng)，則不收，并且只收單音節(jié)詞；《俗用雜字》所收正好是《古俗字略》所不收的無正字之俗字，補充了《古俗字略》有俗字而難收錄的尷尬境地。例如：

(1)沖(直弓切，和也，深也)盅、蠱(上并同)沖(俗)。

(2)細毛曰氄，一作絨，細布曰絨，細草曰茸。

例(1)為《古俗字略》的體例，可以看出，該書先是收正字“沖”，然后排列了兩個異體字“盅”“蠱”，最后列出其俗體“沖”。例(2)為《俗用雜字》的體例，只列出了三個聲同聲近的俗字“氄”“絨”“茸”。

2.從編排方式上看，《古俗字略》整齊有序，以韻為次，遞相而下；《俗用雜字》雜而無章，大體以聲為綱，統(tǒng)攝收字，一聲之內(nèi)無序無別。例如：

(3)東、公、躬、空、通、同、中……

(4)性兇惡曰暴躁○發(fā)亂曰蓬松○肥脂曰膔……

例(3)為《古俗字略》上平聲一東的部分收字，可以看出，這種編排方式類同字典，查找起來十分方便。例(4)為《俗用雜字》的卷首，很明顯，這種編排是一種無序狀態(tài)?？梢韵嘁姡愂蠈ⅰ端子秒s字》附于《古俗字略》之后，實為《古俗字略》編撰的剩余材料。

3.從注釋方法上看，《古俗字略》多數(shù)情況下只注音、釋義，極少其他方面的解釋；《俗用雜字》則以釋義為主，少數(shù)注音，另外還多有引證。例如：

(5)洪，戶工切，大也。

(6)細雨如霧曰霧淞。曾南豐冬日詩有霿淞字，黃氏《日鈔》霿淞(音夢送)言寒霧凝木上如雪也。

例(5)為《古俗字略》對“洪”字的注釋，只注音和釋義，且大多如此，符合字典編撰的規(guī)范。例(6)為《俗用雜字》的注釋，用訓(xùn)詁術(shù)語“曰”連接被注釋字和釋義。同時，有些詞條還試圖探尋語源，舉部分書證。

那么，與《古俗字略》和陳氏的其他民俗語匯著作如《俚言解》相比，《俗用雜字》在收集民俗語匯方面有其獨到之處。有人認為《俗用雜字》是陳氏《俚言解》中未付印的部分，[5]但根據(jù)主觀感受來看，該書既然附于《古俗字略》之后，和《古俗字略》關(guān)系應(yīng)該更緊密?！端子秒s字》與《俚言解》不同，它更注重的是當(dāng)?shù)氐拿袼渍Z匯，更確切地說是方言詞匯。它所收的民俗語匯具有如下特點：

第一，地域性。陳士元為湖北應(yīng)城人，其所著俗語類著作無人帶有自身所習(xí)有的地域語言特征，《俚言解》《古俗字略》在所多有。而《俗用雜字》尤為明顯，更加突出了明代應(yīng)城地區(qū)的方言特色。據(jù)邵則遂研究，陳士元的《俗用雜字》記錄了明代湖北應(yīng)城310條方言詞，記錄了當(dāng)時語匯的含義和讀音。他說：“《俗用雜字》是以十五世紀應(yīng)城方言為橫向參照點撰成的。多數(shù)詞語(包括釋義，讀音)紀錄的就是應(yīng)城方言，它為我們留下了一份400多年前的珍貴的方言史料，對于今天江漢平原方言的研究，特別是應(yīng)城方言的研究，有重要的文獻價值?！盵6]作為一名湖北人，邵則遂應(yīng)該對陳士元的撰述極為敏感，所評大致不差。例如：

(7)俗呼欬嗽曰喀嗽(喀音客)潛沔人呼喀為肯。

(8)手握物曰揢，音揢，俗音平聲。

例(7)反映了應(yīng)城方言對咳嗽的讀音，一般的俗語詞稱之為“喀嗽”，喀的讀音為客，潛(湖北潛江)沔(湖北沔陽)兩地人讀喀為肯，這說明通用俗語詞和地域方言詞的發(fā)音還是有區(qū)別的。例(8)反映了應(yīng)城方言的實際讀音，揢為入聲字，在當(dāng)時讀平聲，就體現(xiàn)了應(yīng)城的入聲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俗用雜字》中采用“俗呼”“俗音”來記錄方言詞匯及其語音的比較常見，這反映了陳氏所反映的應(yīng)城方言語音的實際情況。

第二，示源性。作為一部記錄民俗語匯的著作，對其所記錄的民俗語匯必然有探源的嘗試，這不僅是一部俗語類著作的責(zé)任，也是一個語言學(xué)家最原始的研究動力。前面所述，《俗用雜字》引書45處，多為早期著作，可見陳氏對所書民俗語匯探源的嘗試。當(dāng)然，陳氏本身對民俗語匯的認識是比較敏銳的，其《俚言解》所收大多為見于古文文獻的口語詞匯，其《孟子雜記》有方言專章，其中有雅言、方言之辨?？梢?，學(xué)術(shù)敏感和文獻占有結(jié)合在一起，助力陳氏在撰述《俗用雜字》時尋語匯之根，溯語匯之源。例如：

(9)目郭曰眶，一作匡?！妒酚洝せ茨贤醢矀鳌吩疲骸皽I滿匡而橫流。”

(10)斜開門曰闖。(音歪，又音委，又音趂)《篇海注》：“馬出門貌?！薄豆騻鳌贰伴_之闖然”注：“闖，出頭貌?！薄秶Z》“闖門而與之言”注：“男在限外女在限內(nèi)也?！庇帧逗櫰嘏颊劇罚骸按T曰馬門。蓋闖字之分也。引首而觀謂之闖?；蛟环且?，馬門謂馬船之門，船輕疾如馬謂之馬船?！?/p>

例(9)解釋了俗語詞“眶”，“目郭”即眼睛的外周，“郭”通“廓”也。《說文》未收“眶”字，而關(guān)于眼眶義全由“匡”來承擔(dān)。查《說文》：“匡，飲器，筥也?！笨梢?，“匡”有邊界義乃至眼眶義為詞義引申。陳氏以《史記》為書證，展示了他的文獻功底。例(10)是關(guān)于俗語詞“闖”的釋義。《說文》曰：“闖，馬出門貌，從馬在門中，讀若郴?！笨磥硇遍_門之義為詞義的引申。陳氏引《公羊傳》《國語》為早期書證，皆為“闖”的這一引申義。

第三，簡潔性?！端子秒s字》為1卷，計三百余條，解釋了近四百個語匯。從體量上就能看出，一卷之中要包含如此多的內(nèi)容，撰述時當(dāng)以簡潔為主。另外，本書的性質(zhì)是一部民俗語匯類著作，當(dāng)然以簡潔精煉為要。再者，陳氏大量使用了訓(xùn)詁術(shù)語“曰”，這個術(shù)語的主要功能就是釋義，在清人的訓(xùn)詁成果里多使用，且形式非常簡練，一句可成。例如：

(11)田畔曰塍(音丞，俗訛音繩)。

(12)婚禮以瓢為酒器曰合巹(音)。

(13)矮短曰矬。

(14)江湘吳越呼子曰崽。

(15)脫衣解甲折屋下瓦舟車出載皆曰卸(音瀉去聲)。

(16)以竹葦隔屋塵曰篖，古稱承塵，俗呼仰塵。

(17)螮蝀曰虹，曲虹曰霓。南人呼虹為絳，北人呼虹為臬。

(18)強大曰奘(徂朗切)。

以上(11)至(18)例皆為《俗用雜字》最為常見的注釋方法，用訓(xùn)詁術(shù)語“曰”串連，三言兩語，其義立現(xiàn)。

總體來看，《俗用雜字》為《古俗字略》編撰之余料，這一性質(zhì)決定了它的編撰體例是自由的，正體現(xiàn)了其書“雜”的特色，但總體上講又以類相從，雜而不亂?！端子秒s字》所收民俗語匯有強烈的地域特色，它收詞是以應(yīng)城為中心輻射至湖北地區(qū)，當(dāng)然也個別收取通用的民俗語匯。陳氏的注釋提示了所收民俗語匯的來源，但由于該書的屬性所限，并沒有真正深入探討這些民俗語匯的確切起源。另外，陳氏的注釋簡潔明快，也與該書的性質(zhì)有關(guān)。

三、陳士元《俗用雜字》的價值

陳氏所著《俗用雜字》雖然自我評價價值不大，《四庫全書總目》也頗有微辭，但今天看來，陳氏的《俗用雜字》仍具有一定的價值。

首先，陳氏的《俗用雜字》為當(dāng)下區(qū)域方言及民俗語匯研究提供了語料。前面已經(jīng)論及，陳氏是湖北應(yīng)城人，他的《俗用雜字》所收語匯明顯帶有地方特色。最明顯的就是前面所例舉的“喀嗽”條，甚至還舉出了湖北潛江和沔陽兩地的不同發(fā)音。再如他的著作里多次提到“俗呼”“俗音”，如“腹中長蟲曰蛔，一作蚘，又作蛕(音回，俗訛音肥。)”就是保留了當(dāng)?shù)貙Υ藯l語匯的讀音。因此，通過對《俗用雜字》的語匯研究，就可以了解明代湖北應(yīng)城地區(qū)方言及民俗語匯的詞類、結(jié)構(gòu)、用字特點、讀音情況等。

其次，陳氏的《俗用雜字》對所收民俗語匯進行了探源的嘗試。一般來說，探求方言及民俗語匯的來源是一本民俗語匯類著作必要的編撰手段之一，也恰當(dāng)?shù)伢w現(xiàn)了作者的學(xué)識水平。但這也是編撰此類著作的難點，它需要作者大量的文獻積累和豐富的學(xué)術(shù)經(jīng)驗，文獻積累不足就不知語匯出自何處，學(xué)術(shù)經(jīng)驗不足就不知語匯最早的源頭。從所引的45種書證中就可看出，陳氏在《俗用雜字》中對民俗語匯的探源工作進行了有意或無意的嘗試，如“目汁凝結(jié)曰眵(音詩，俗音矢)韓昌黎詩：兩眼眵昏頭雪白?！?詞條“眵”出自韓愈《短燈檠歌》，原詩“眼”作“目”?！绊鳌弊帧墩f文》中就有，云：“目傷眥也，從目多聲。”但《說文》解釋的是一種疾病狀態(tài)，與陳氏所收俗語詞“眵”異，故而陳氏引韓詩為書證而不用《說文》。但方言及民俗語匯的探源并不是該書的重點，這就顯示出陳氏《俗用雜字》的探源是有限的、不完整的。

最后，陳氏的《俗用雜字》部分保存了當(dāng)時民俗事象。民俗事象并不是一部語言類著作的中心內(nèi)容，但有些民俗語匯的解釋是需要民俗事象的說解來輔助的，所以民俗語匯的訓(xùn)詁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作者所理解或是當(dāng)時當(dāng)?shù)乜陀^存在的民俗事象。例如：“進趨曰夲(音敖又音囂又音叨)從十大者猶兼十人也，與本字異?！都崱敷w俗作軆，《正韻》體亦作躰，見《荀子·修身》篇，未有以體為體者?！边@一條主要注釋了“夲”字，同時也說明了“體”與“體”的關(guān)系。從字體關(guān)系上看，“夲”和“本”是有區(qū)別的，“體”和“體”也是不同的。民間以“體”代“體”，明顯是以訛傳訛。再如：“與人交易更換原物曰嬥換(嬥音窕)，一作誂，又作挑。《集韻》：嬥嬥，往來貌?！边@一條主要解釋了“嬥換”，反映了古代以物易物的基本貿(mào)易生態(tài)，并且說明了這一俗語可能來源于《集韻》的“嬥嬥”。再如：“豬膜脂可洗絹曰子(音移)?！边@一條反映出我國古代曾用豬胰臟和草木灰組合成的一種洗滌用品。等等。無論是民俗觀念，還是民俗事物，《俗用雜字》都有一定的體現(xiàn)。這為后人留下了不可多得的財富。

《俗用雜字》僅為一卷，和《古俗字略》一道，被同道中人和后世接受和珍惜。明代小學(xué)家焦竑把《俗用雜字》全文收錄在他的《俗書刊誤》第十一卷中，略有增刪，以致有人誤以為該書是焦竑所撰。可見此書在當(dāng)時的影響。后出的張自烈的《正字通》、翟灝的《通俗編》都從中吸收了部分詞條。近代應(yīng)城籍學(xué)者胡鳴盛著有《陳士元先生年譜》，依編年體記述陳士元生平著述成就。在《譜序》中指出：“陳養(yǎng)吾先生之在有明也，著作繁富，與楊升庵、朱郁儀齊名，而體大思精，考據(jù)贍博。清代諸儒，咸謂迥出兩家之上。只以有德無位，僻居在野，既鮮知名朋好，又乏顯達故吏，鴻篇巨制，無力付梓，其鋟版諸書，亦以易簀未幾，流寇蹂躪應(yīng)城，城郭為墟，人煙滅絕，隨之散亡殆盡！”直到康乾之后，漢學(xué)漸盛，“愈以先生著作至可寶貴，或不惜重金，購自番舶，或博訪耆舊，挈來湖濱；采入?yún)矔哂兄?，翻刻專集者有之。由是先生著述中外流傳日多一日?！盵7]胡鳴盛的評價從另一側(cè)面反映了陳氏著述的價值與影響。陳氏的《俗用雜字》所書民俗語匯無論現(xiàn)在使用與否，都對當(dāng)今理解這些民俗語匯的含義、讀音、民俗事象的演變等有重要的借鑒意義和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