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熙春
馮其庸像 丁和攝
馮其庸(1924-2017),江蘇無錫人,1924年2月生,1948年畢業(yè)于無錫國專,1949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1954年調(diào)中國人民大學,歷任副教授、教授等職,1975年任國務院文化組紅樓夢校訂組副組長,1986年任藝術研究院副院長,2005年任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首任院長,2009年任中國文字博物館首任館長,2010年被聘為中國藝術研究院首批終身研究員,2015年被聘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著名學者、紅樓夢研究專家、文史研究專家,其學術著作有《瓜飯樓叢稿》33冊,與友人合作有《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校評》共三十冊。馮其庸精書畫攝影,出版書畫集《馮其庸書畫集》《馮其庸山水畫集》《中國近現(xiàn)代名家畫集·馮其庸》,攝影集《瀚海劫塵》等。2011年12月,獲首屆中華藝文獎終身成就獎。2012年10月,獲首屆吳玉章人文社會科學終身成就獎。作品被國內(nèi)外機構及個人收藏。
我國紅學家、文化學者、詩人、書畫家馮其庸先生逝世一周年了,這是我國學術界、藝術界無可彌補的損失!紅學界可以說是失去了一面旗幟,失去了一位可敬的領航者!馮其庸先生在紅學研究領域,尤其是關于紅樓夢版本、曹雪芹家世等方面的成就,必將名垂青史!
馮其庸先生離休后,伴隨著學術研究,其書畫藝術創(chuàng)作也到達了一個高峰期。我因金石書畫與先生結緣,1995年起,每值寒暑假,馮先生總是邀我到家中小住旬日,助其整理藏書、展紙研墨,我自是問學不斷。2000年,先生正式納我為金石書畫方面的入室弟子并賜書《勸學》加以勉勵。此后,先生曾經(jīng)命我助編《中國藝術百科辭典》之書法篆刻卷,校核16卷《瓜飯樓文集》,參編15卷本《瓜飯樓外集》,等等。在向馮先生問學的二十余年間,先生曾先后命我為其治印約百方。先生為寫紅學相關文章而到遼陽實地考察時,因我家在沈陽,亦往往命我相隨,記得先生寫“教官”的考證文章時,就是我在遼陽發(fā)現(xiàn)并告指先生說,同時期其他碑文中“教”字的刻法,并且這種刻法因碑文風化而極易被誤錄、誤認為“敖”??梢哉f,因相處日久,我對先生的書畫創(chuàng)作及其理念,有一些粗淺的認識,這里也僅就先生的書畫藝術,敬作小文,聊慰懷想。
關于馮先生的書畫藝術成就,專家學者論述很多,但有一個問題尚需深入研討,那就是無論馮先生的書法還是繪畫,均呈現(xiàn)出看似難以統(tǒng)一的、甚或矛盾的兩種風格:即書法、花卉繪畫的“率逸灑脫”與“古拙沉雄”;山水繪畫的“極古雅”與“極新奇”。
文學史上陶淵明的兩種詩風無礙后世對其藝術高度的肯定,但藝術史上兩種風格作品的同時存在,往往會妨礙對作者藝術高度的正確認識與公允評價?;蛞浴扒笃秸?、追險絕、歸平正”的階段論來解釋馮先生書畫創(chuàng)作的兩種風格,但這種解讀,對于先生的書法、花卉類繪畫尚可說通,因為它們的風格變化確實是一個歷時現(xiàn)象,而對于先生晚年“極古雅”的摹古、擬古山水畫與“極新奇”的“西北宗”重彩山水畫的同時出現(xiàn),則似乎得不到合理的解釋了。
馮先生一生追求“治學報國”,書畫藝術創(chuàng)作概莫能外。楊仁愷先生曾指出:“詩書畫方面,是其庸教授一生學術活動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边@是解讀與評價馮先生書畫藝術的關鍵所在!
馮先生的書畫藝術作品,是深入傳統(tǒng)之后自信氣度的展現(xiàn),充溢其中的更有始終不變的家國情懷!這也正是先生晚年繪畫作品以看似矛盾的兩種風格同時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的原因,色貌雖多似繁花,肝膽卻一如烈火。若從美學品格上說,先生的書畫創(chuàng)作是由“優(yōu)美”而“崇高”,晚年則“優(yōu)美”與“崇高”并舉,抒寫出了我國書法史上不多見的“廟堂之氣”,潑繪出了繪畫史上更是少有的“盛世氣象”!
馮其庸先生常說:“我們的祖國是一個偉大的國家,我們的民族是一個優(yōu)秀的偉大的民族,我們有悠久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作為中國人,千萬不能輕視這個傳統(tǒng)?!?/p>
馮先生的書法是從師法古人開始的,是有童子功的。先生曾與我數(shù)次談及其學書經(jīng)歷,楷書從歐陽率更《九成宮醴泉銘》入,遍臨大小歐之書,后又及《十三行》《黃庭經(jīng)》,尤以文徵明《離騷經(jīng)》著力較多。中歲庚辰本《紅樓夢》的抄寫,以及晚歲書贈楊仁愷先生的《心經(jīng)》,均可看出先生楷書的路數(shù)、由來,穩(wěn)而能逸,可以看出先生打入傳統(tǒng)之深。
先生的行草書是“二王”一路,并且深受海上沈尹默、白蕉先生的影響,追本上用功亦頗深。在先生較早的行書作品中,我們更多看到的是滿紙生風的快熟運筆和偶爾提按的特別強調(diào),且不似晚歲多用濃墨,使得“率逸灑脫”的風格得以淋漓盡致的展現(xiàn)。這種風格的作品以草書對聯(lián)“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以及行草書《自作度天山一號冰川詩卷》等為代表,健而多姿,學有本源。
曹子建墓磚拓本題跋
云雪圖
與書法不同的是,嚴格意義上說,先生的繪畫是從師法今人入手,繼而上追宋元,外師造化的。這是另一種形式的追本溯源,即使從方法論上說也是。書畫同源,有著深厚書法功底的馮先生,繪畫創(chuàng)作一開始就能以行草之筆直抒胸臆也就不足為奇了。由花卉而山水,由近賢而先圣,筆墨漸趨沉雄,不論中間走過怎樣的路程,最終先生在晚年,還是堅決地走上了“擬古”和所謂“極古”的創(chuàng)作道路上了。如《擬巨然秋山問道圖》《臨黃子久〈富春剩山圖〉》《云雪圖》《墨禪集十開冊頁》《水閣山村圖》等,藝術風格上“極古雅”。
深入傳統(tǒng),走追本溯源之道路,給先生帶來了書法創(chuàng)作上的自信,而晚年擬古山水畫的創(chuàng)作,更是這種自信追尋的強化和再展現(xiàn)。
馮其庸先生少年時讀《玄奘法師傳》,“遂仰之為師,雖萬劫而不滅求學求真之心也!”學術研究求真知,藝術創(chuàng)作求大美,馮先生以“乘危遠邁,杖策孤征”的精神,實踐將二者融合起來,在書畫藝術領域達到了“赤子”般的至善境界。
馮先生的《墨緣集》,相對集中地展現(xiàn)了其在書畫藝術領域中的師友交往以及學術思考。與馮先生過從較多的師友知道,文集中大量的詩詞賦最初就是以詩稿(或書法作品)的形式出現(xiàn)的。這里,一些文章之外的事情也有必要說兩句:一是先生為人題書名、寫序文,不論親疏,只以學術水準、藝術水平為前提,一生鮮有例外;二是因為種種情由而不得不寫的一些書畫評論文章,寧可曲筆虛寫也不說假話。這同樣反映了馮先生在文化藝術認知上的自信,因其自信,故能去偽存真。
關于二十世紀著名的“蘭亭”論辯,馮先生告訴我說,他當時是贊同高二適、商承祚兩位先生的觀點的,但因友人告知此事背景才未側(cè)身其中。但先生關于此事的思考從未中止,曾在《東晉元康元年蔣之神柩銘》拓本上數(shù)次題跋來表明自己的學術觀點,參看其一:
誰道蘭亭不是真。元康一磚亦晨星??袑嵄忍m亭早,六十年前已報春。
讀者還可展看《曹子建墓磚拓本跋》《曹雪芹墓石精拓本題跋》等資料,當然,這樣的書法作品都是可以當作學術著作來讀的。
馮其庸與劉海粟(右一)
馮其庸與啟功(左一)
馮其庸與楊仁愷(右一)
馮其庸與許麟廬(右一)
先生晚年的一些學術思考、觀點還有借助我國傳統(tǒng)毛筆批注的方式呈現(xiàn)的,如手批《石頭記》甲戌、己卯、庚辰本(見《瓜飯樓叢稿》第17至23卷)。學術研究與書畫的融合原本就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固有形態(tài)之一,馮先生于此運用自如、恰到好處。
馮先生的詩卷、題跋(含繪畫本身的題跋)、《石頭記》批注以及“極古雅”的山水畫創(chuàng)作,啟示我們民族自身的學術傳統(tǒng)、方式、方法,在某些領域依然有著強大的生命力!求真知,去偽情,讓優(yōu)秀的民族傳統(tǒng)文化“復歸于嬰”,重現(xiàn)本來面目,是先生的深意,后來者不可不察。
擬巨然秋山問道圖
鄉(xiāng)關之思在馮其庸先生的書法里或詩稿、或條幅、或題跋有頗多展現(xiàn)。據(jù)《瓜飯樓詩詞草》所錄先生最早的鄉(xiāng)思詩作是1954所做《一別》七律,到2012年先生最后一次回到故鄉(xiāng)無錫,作《九十回鄉(xiāng)抒懷》(《瓜飯樓詩詞草》收錄詩詞聯(lián)至于2010年,故未收此詩):九十歸來老病身。滄桑故國氣氤氳。遍尋鄰曲朋儕少,望斷高樓萬象新。夢里常存生死日,眼前盡是太平春。年華逝去頭成雪,坐對青山念舊人。
其間眾多此類書畫作品不變的是先生長久以來對故鄉(xiāng)濃得化不開的思念、關注、眷戀,變化的是越至晚年,先生的書風、畫風就越發(fā)古拙沉雄,這是人書俱老的藝術規(guī)律使然。
馮先生的繪畫作品里載錄“風雨平生”內(nèi)容的亦很多,堪稱“畫史”?!拔母铩敝?,馮先生突聞劉少奇主席遇害的消息,夜半憤極而作潑墨葡萄,并題寫了陸游詩句“劉琨死后無奇士,獨對荒雞淚滿衣”,詩句中暗藏劉少奇三字,而“荒雞”,先生是借指“四人幫”說謊蒙騙人民之謊言。此畫筆墨沉痛,悲憤滿紙,與顏魯公《祭侄文稿》相類,只是由于年代特殊,先生未落年款,并題“其庸夜深醉后”,但畫面右上一枚“都云作者癡”的閑章不閑,又在提示著讀者畫中深意!
“天風海雨飽曾經(jīng)”,如果詳審馮先生詩集、書畫集、山水畫集、攝影集、年譜,你會發(fā)現(xiàn)國家以及個人命運的每一次起伏,先生都有書畫作品紀實,抒寫內(nèi)心情感。這里我特別介紹先生兩件作品:
一是作于2008年汶川大地震后的丈二巨幅書作“天下歸仁”并長跋,作品“昆侖直上”的超拔氣象,動人心魄。一是2012年底,先生書寫 “空談誤國殃大事;實干興邦建小康”春聯(lián),小聯(lián)大境界,家國情懷溢于言表。
早在1994年,馮先生在《瀚海劫塵》序中就說:“偉大的中華民族必定會強盛!……全面開發(fā)大西北是其關鍵?!?/p>
先生十次西部壯游為世人所稱,2006年春天,我于瓜飯樓中為先生治了一枚33字印章,“寬翁八十三歲三上昆侖之巔宿樓蘭羅布泊龍城經(jīng)白龍堆三垅沙入玉關至沙洲”,以紀其行。因為先生曾到人所未到,見人之所未見,故其畫筆下西部山水為他人所無!且看先生八十一歲時的一首題畫詩:
還山集十六開之十六
擬龔半千山水冊之二十
墨禪集之九 太湖煙巒
乾坤時序五言聯(lián)
七上昆侖亦壯哉。萬山重疊雪蓮開。夕陽西下胭脂色,爽氣東來白玉堆。
肅立千峰韓帥陣,奔騰萬馬奚官臺。問君曾到西天否?紫岫青巒逐眼來。
西部山水,迥異中原,“其色斑斕,其形奇譎”,自然不需要傳統(tǒng)山水畫的細筆皴、擦與染,若如此則只能得之古雅而必失之雄奇?!扒ι?,萬笏插天”的奇險壯景,唯有飽蘸各種純色的大筆方能揮灑出先生的西部情結,映照出先生的人生!
《金塔寺前》《龜茲玄奘取經(jīng)古道》《問君曾到西天否》《古龜茲國山水》《祁連秋色》……這些重彩“西北宗”山水畫,沒有那樣的經(jīng)歷、學養(yǎng)、情懷是誰也不敢畫,而且畫不出。
應該指出的是,先生晚年曾有過把“極古雅”與“極新奇”的兩種山水畫風打通的努力,九十歲時曾有重彩《秋山圖》與《蒼山萬重皆錦繡》等幾幅嘗試作品。天不假年,先生把生命中最后3年的精力幾乎全部付與了15卷本《瓜飯樓外集》的編著工作上,再無力氣在繪畫道路上精進了,不然,先生一定會帶給我們更大的驚喜。后之視今者,于此不可不察!
行筆至此,馮先生虛齡90歲時完成的高近6米、寬2米多的《嵩陽古柏》巨幅水墨畫跳入了腦海。記得畫上先生題詩云:
漢唐盛世眼親經(jīng)。又見東方出五星。昨夜嫦娥奔月府,紅旗永駐九天青。
反復誦讀著這首詩的同時,又一個畫面映現(xiàn)腦海:
大約1996年底,我與先生一同整理瓜飯樓二樓北書房時,發(fā)現(xiàn)一幅卷著的油畫,先生為我展開說,這是漢代蜀地織錦護臂的臨摹件,原件是在尼雅遺址的一處古墓中發(fā)現(xiàn)的,并指著上面八個漢隸文字“五星出東方利中國”,不斷興奮地敘說著……
馮其庸先生的書畫藝術,始以才情入,終以境界勝!其所達到的藝術高度,已經(jīng)有一代之冠冕的述評,也許先生書畫氣格問題討論,亦是皮相。或許我們應該這樣看:馮先生波瀾壯闊的人生,本身就是令人仰止的、帶有象征意味的藝術品!
筆者愚鈍,不曉音律,強綴俚語,既作結語,亦志哀思:
江南才子,苦瓜育養(yǎng)。無錫國專,文采已彰。
紙貴京城,道德文章。立命紅學,健筆紛揚。
滋蘭樹蕙,皆成棟梁。馮門立雪,庚辰難忘。
書畫同參,酒膽微張??v橫上下,寬翁宏量。
流沙萬里,一肩風霜。復興國學,細詳草堂。
文字歸巢,河洛依仗??照務`國,實干興邦。
風雨平生,終歸仙鄉(xiāng)。古之坡仙,今之玄奘!
先生著述,名山所藏。先生法書,廟堂氣象。
嵩陽古柏,氣壓漢唐。天下歸仁,昆侖直上!
問君曾到西天否
(本文作者為沈陽大學文法學院中文系系主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