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堂先生（特寫）

馮其庸 名遲，字其庸，號寬堂。江蘇省無錫縣前洲鎮(zhèn)人。1924年2月 3日出生。歷任中國人民大學(xué)教授、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副院長、中國紅學(xué)會會長、中國戲曲學(xué)會副會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市文聯(lián)理事、《紅樓夢學(xué)刊》主編等職。以研究《紅樓夢》著名于世。2017年 1月 22日 12時 18分在北京逝世，享年 93歲。2017年 5月，當(dāng)選第 27屆全國書博會“致敬讀書人物”。

王祥夫 著名作家、畫家，文學(xué)作品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杰出作家獎”“趙樹理文學(xué)獎”“小說月報(bào)百花獎”“上海文學(xué)獎”“滇池文學(xué)獎”，并屢登“中國小說排行榜”。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三十余部。美術(shù)作品曾獲“第二屆中國民族美術(shù)雙年獎”“2015年亞洲美術(shù)雙年獎”。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馮先生常用的堂號有兩個，“寬堂”，與“瓜飯樓”。

第一次去馮先生家，天已向晚，下著雨，及至從勁松橋趕到通州芳草園，雨轉(zhuǎn)大，雨落在傘上一時是金鼓齊鳴，天上卻沒有一個雷。那天先是給馮先生的夫人夏老師通了話，夏老師的聲音真是很好聽，不像是七十多歲的聲音，是青天白日清澈明凈。

因?yàn)橄掠?，也沒帶什么見面禮，就那么濕漉漉一腳跨進(jìn)了馮先生的家。那天馮先生送我三本他的隨筆集，竟沒有一本是談《紅樓夢》的，我送先生一本中青社版的《雜七雜八》，里面有我自己的鋼筆插圖。馮先生送我三本書中的《逝川集》是我十四五歲就已經(jīng)讀過了的，封面是白石老人的山水，是清波遠(yuǎn)帆。這本書是“文革”前出版。我對馮先生說我有這本書，是從圖書館偷的。馮先生一時笑哈哈，連說，“竊書不算偷的，竊書不算偷的。”倒像是在鼓勵我。

這幾天給《滇池》文學(xué)月刊寫《寬堂先生》，不免讓人又傷感起來，是茶也不是酒也不是，出去看陽臺上的濃胭脂般的雞冠花也一時像是沒了顏色。馮先生離世不覺已近三載，音容笑顏呵呵哈哈猶在眼前耳際。閉著眼想想，就好像又看到他走到院子門口親自來迎，院子里花開得正好，是一片紅，只讓人覺得熱孜孜的。那兩只藏獒是不停地叫不停地叫，且在籬笆里奔突不停。馮先生說他這兩只藏獒是最好的品種，但直到后來也沒見這兄弟倆長到有多大，但兇可是真兇，每次都像是要從竹籬笆上跳過來，我便賊樣碎了步子縮了身子緊走緊走，且貼在馮先生的右邊，讓馮先生擋著，馮先生腳步慢，還沒進(jìn)家，我早一步竄進(jìn)家里。

就這兩條藏獒，是該叫它不叫，不該叫它倒吼吼吼吼。那天夜里馮先生家里突然進(jìn)了小偷，好像是馮先生還不在家，只夏老師在，還有那個小楷寫得很好的小保姆。小偷是從屋頂天花板空投樣進(jìn)來，萬幸沒出什么事也沒丟什么像樣?xùn)|西，小偷懂文化的畢竟少。而那兩只藏獒卻不知為什么禁了聲，大氣都沒出，真是養(yǎng)兵千日，用得時候連一時半刻都沒有。再到后來，這兩條藏獒不見了，先是一只，后來是另一只，都不知去了什么地方。馮先生很愛這兩條藏獒，有兩次，綁架般把馮先生給拉到通州館子里去吃飯，也只能就近在通州找家飯店，吃完飯馮先生總不忘吩咐一句，把剩下的飯菜打打包，原是要帶回去給那平時吼吼吼吼到了正經(jīng)時候一聲都不肯吭的兄弟兩個吃。

有一陣子，我的堂號叫做“三名堂”，原因是家里養(yǎng)了一只很漂亮的京吧小狗和一只暹羅貓，狗是名狗貓是名貓，再加上我。我對馮先生說起此事，說，所謂“三名堂”，是名狗名貓名人，我排第三。馮先生好笑了一氣。我遂對馮先生說您何不養(yǎng)一只小貓。馮先生卻說，畫牡丹的時候牡丹下邊再加一只小貓構(gòu)圖蠻好。我和馮先生有時候說話就是這樣前后不接文不對題。再一次，我找到一本齊白石年譜，先去古舊書店亂轉(zhuǎn)然后去了馮先生家，手里拿著這么一本年譜，自然就說到年譜上，我對馮先生說，您的年譜以后我可以幫著來修，馮先生忽然就不高興了，說我是不修年譜的，又說，不行。至今，我也不知馮先生那天為什么會突然就不高興起來。再一次，我戴著一個白地青的翡翠指環(huán)玩兒，那時候我真是喜歡白地青的翡翠小物件，白地青的翡翠極雅，是不水不透，正好和現(xiàn)在人們對翡翠的又要水又要透相反，是白地上飄一絲綠，要是滿綠就不好看了，那綠只要一點(diǎn)或一絲，這樣的男式翡翠我有好幾個，分別可以戴在中指無名指和小指上，我是喜歡那顏色，我總是在家里帶著玩來玩去，那天我戴在手上沒摘就去了馮先生家。馮先生好像對這種小事情從來都不看不說，而我卻不知為什么偏要對他說。我對馮先生說這種白地青翡翠真漂亮，您看這一點(diǎn)點(diǎn)綠。馮先生卻脫口就說，不好，又不是遺老遺少青紅幫！現(xiàn)在想想，也真是好玩。我便嘴硬，說，青紅幫應(yīng)該戴大金戒指才對嘛。馮先生不再理我，忙著去看那張我?guī)н^去的六尺整張《重修鎮(zhèn)城碑記》大拓片，用個放大鏡，終于找到了曹雪芹上祖曹振彥的名字，興奮地說，這下是鐵定了，這不是三韓嗎？馮先生又從大書房里邊的小間取出一個半人高長方的鏡框要我看，鏡框里是那個引起過大爭議的“曹公諱霑墓”刻石拓片，是朱砂拓，裱好裝在框子里。馮先生要我看，一邊說，這還會有錯嗎？這還會有錯嗎？關(guān)于這塊曹公的墓志刻石，我不敢說對也不敢說不對，只好支吾。

馮先生愛花愛草，所以院子里總是有花，但我只記住那一株院子?xùn)|北角的臘梅，比我高不了多少。因?yàn)轳T先生要我去看它一看，我便去看它一看，也沒有花，只有葉子，半黃半綠，倒不如竹籬笆上的牽?；ê每矗涠渌{(lán)紫讓人眼亮。還有，馮先生在院子里的東邊挖個池塘，因?yàn)榈胤讲淮螅膊豢赡芡诙啻?，卻挖得太深，人若掉下去，篤定是上不來，我看了那池塘就忍不住壞笑。馮先生說你笑什么？我說馮老師你要掉下去可怎么辦？馮先生就也笑，對我說有人掉下去還是狗掉下去上不來的事，這事記不太清了，到了后來，那池塘又被填了填，復(fù)不再是個深坑，像是種了荷花在里邊，又像是沒種，這種事我總是記不清。后來，我還問夏老師，我說池子挖那么深做什么？是不是馮先生想在里邊養(yǎng)魚？馮先生是南方人，喜歡吃魚是篤定的，買一些活魚放在池子里養(yǎng)著，想吃的時候也方便。夏老師擺著手說，不會不會，又指指自己的喉嚨，說，

我不給他多吃魚，人上歲數(shù)，怕他被魚刺卡著。夏老師叫馮先生從來都是兩個字“先生”，比較陌生的客人來，夏老師會在先生前邊再加一個字“馮先生”。

馮先生喜愛山子與供石，且氣派是極大，進(jìn)別人家的院子，院子只是院子，而唯有進(jìn)馮先生的院子是要讓人起一番山林之思的。一進(jìn)院門就是那么老大一塊兩人高的白太湖，再往里，臨小客廳的窗子又是那么一大塊，也是白太湖，有一人半高。上邊均被馮先生題了字，填了青綠，煞是醒眼醒目，只是忘了上邊題的是什么字。馮先生既喜歡供石與山子，案上亦是左一塊右一塊，但大多沒有好座子，極普通的那種方木，且又不上漆，白乎乎就那么豁然大氣地?cái)[著。山子的座我以為蘇州的工最好，每次去馮先生那里，我還在心里想，如果方便，為馮先生的山子配幾個好座倒是個正經(jīng)。但細(xì)一想，這是件大麻煩事，是把山子寄到蘇州還是請?zhí)K州的工人過來吃住全包地在這里做？這都是不大可能的事，及至到了后來我買山子，即使山子再好，如果沒有座我便死心，再好也不讓自己心動。有幾次看到好山子動了心，和曹永這廝商量，一說，他馬上反對，說找那麻煩做什么，找那麻煩做什么，別給自己找麻煩！想想也是。曹永知道我喜歡山子，千里迢迢把一個貴州山子背到我家，我把它放在那里左看右看，洞是洞，皴是皴，座子是座子，四面都好。

現(xiàn)在，每想到馮先生，每想到他那個院子，每想到他那個家，是什么都好，七七八八每樣?xùn)|西都好玩好看。每次想到馮先生，又總是會想起他的一迎一送。因他不良于行，總是不要他多送，回頭看，他還站在那里招手，寬堂先生有拐杖，卻沒怎么見他拄過。我對馮先生說我要給您找枝好杖，馮先生說你哪有什么好杖？我說我們那邊五臺山上有六道木。馮先生說這個他知道，我便想考他一考，我說您知道六道木還有個正經(jīng)名字叫什么？馮先生只把身子往后一仰，微微一笑，說，這個嘛，楊五郎的降龍木嘛。我當(dāng)下服氣。我還想再考他一考，我說那么枸杞如果做杖又是什么杖？這下馮先生可真是不知道了，我一時得意，且喝水，且停下偏不說。那叫什么？馮先生憋不住了，問我。我便笑，這才對馮先生說，枸杞做杖就是有名的西王母杖嘛，那天夏老師也在一起坐著說話，我當(dāng)下有心要給馮先生找一枝降龍木杖給夏老師找一枝西王母杖，但直到現(xiàn)在都沒辦到。我那天還說，馮先生您拄降龍木杖夏老師拄西王母杖。馮先生就又笑了，說那就不能叫做降龍杖了，只能叫做穆天子杖。

“莫填子”馮先生說。

馮先生到老口音還是沒有改過來。穆天子被他一念便是“莫填子”。馮先生很少說玩笑話，這算一次。夏老師在一旁一邊擺手一邊笑著說，先生從來都不拄杖的，上樓下樓都不成問題。

夏老師站起來，去給馮先生的茶杯里續(xù)水，到沙發(fā)后邊大案旁邊的飲水機(jī)，“咕咚、咕咚，咕咚”。我不敢勞動夏老師，自己端了杯也去“咕咚、咕咚、咕咚”。太陽從南窗靜靜照進(jìn)來，沙發(fā)后邊的大案上端端一大塊白，真是好太陽，續(xù)了水，轉(zhuǎn)過身來，西墻上是畫家譚鳳環(huán)的一幅仕女畫。我說，陳老蓮。馮先生說，小譚畫得好。這堵墻上有一陣子還掛一幅馮先生的梅花，是橫幅，是老干新枝穿插有致朵朵花開淡墨痕，我回去亦細(xì)心仿了一幅，現(xiàn)在仍掛在我的臥室里，亦是朵朵花開淡墨痕。

每次見馮先生，總不談《紅樓夢》，要談，也只談過一兩次。說到《紅樓夢》，我最煩參加“《紅樓夢》學(xué)會”的會，會上的人個個都以為自己是什么專家，一旦發(fā)言講起《紅樓夢》，就是洗過腳的水再洗臟襪子，讓人真是不能喜歡，只好帶一盒清涼油不停往腦門上抹，直把眼睛抹到睜不開。我生性怕開會，就是神仙坐在臺上講升天大法我也坐不住?；蛘呔土锍鋈ィ丛鹤永锏幕ú?，一枝一葉亦能看老半天，像在讀圣賢文章。

每次見馮先生，是只說書畫與古董，馮先生的家里，七七八八到處是古董。我對馮先生說，這里千萬別地震，若一地震，哈哈哈哈！我就大笑。馮先生寫字作畫的大案后邊就是大書架，整整一堵墻的大書架，架上一半是書一半是古董，真真假假滿坑滿谷。寬堂先生寫字作畫的大案之右，亦是大書架，架上一半是書一半是古董，亦是真真假假琳琳瑯瑯。我對馮先生說，馮老師。我只叫他馮老師，因?yàn)橛幸淮嗡f，叫馮老不過是個尊稱，叫老師還是離得近一些。我知道他是不服老，便只叫他老師。我對他說，啊，千萬可別地震，如果地震，哈哈哈哈，我得把您從七七八八的古董里給刨出來。

那一次，老先生拿出一塊瓦當(dāng)，反過來調(diào)過去地看半天，還用手指彈一下，然后遞給我，說，這個給你。我拿在手里坐出租車從通州回北京的家，及至下車才忽然想起少了什么，怎么手中空空？馮先生給我的瓦當(dāng)早已丟在了出租車?yán)?，一時悵然。

馮先生隨我去山西大同北邊的永固陵，永固陵下邊有清泉一脈叫做“萬泉河”，及至湯湯流去，便匯入古平城東邊的那條御河，御河過去寬且深，行得大船。京劇《南天門》講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這里，晉劇《走雪山》原是《南天門》里的一折，說的就是義仆老曹夫背著小姐走雪山過這條河的事，是一生一旦，唱念做都很吃力的一出戲。古平城就是現(xiàn)在的大同，城東的御河邊上多出土遼代風(fēng)字澄泥硯，其堅(jiān)如鐵，擊之做金石聲。我亦給馮先生找到一方，一巴掌大小，雖稍微有點(diǎn)殘，馮先生卻喜之無盡，放在手里用放大鏡看，說，一看就是真品，一看就是真品。此澄泥硯硯背有拓打出的小字兩行：“西京東關(guān)小劉硯瓦”。馮先生生性喜動，總是喜歡東走西走，我陪馮先生順著這條河去永固陵，永固陵是北魏的皇陵，馮太后就葬在上邊。山雖不高，也須爬上爬下，馮先生是深一腳淺一腳，我只怕他摔倒。那天偏又跟了一位印度的女朋友，而她偏又把照相機(jī)的皮殼子不小心丟在了山上，照相機(jī)的皮殼子又算什么，陵墓四周荒草離離，我不幫她找，也沒辦法幫她找，且只管馮先生高興。我扛著很大很重的一塊墓磚下山，馮先生一邊走一邊說怎么怎么用這樣的古磚做硯，是用醋先泡還是先用小米湯泡，好像還說一共還要在米湯里煮幾次。于今已經(jīng)全部忘掉，只記得馮先生真是興沖沖，上山下山全然和年輕人一樣，手中只拄一枝零時找來的樹枝做杖。

馮先生寫字，一般用小筆，常用的那個硯上蓋了一塊玻璃。我問馮先生為什么蓋玻璃？馮先生說這樣里邊的墨就不容易干。我現(xiàn)在的硯上邊也蓋著一塊玻璃，墨真還不那么容易干。馮先生案上有一小缽，里邊全是朱砂，我后來亦用一帶蓋瓷盒儲朱砂，平時用水養(yǎng)著它不讓它干。

馮先生送我一支筆，純羊毫，紫色筆桿，上邊刻著“啟老教正萊州李兆志制九八三”，是啟功先生送馮先生的，馮先生用了多長時間我不得而知，我拿回來卻是一直不停地用，畫牡丹是它，給山水染色也是它，畫花卉的葉子是它，寫字也是它，這支筆可真是好用，世間好用之物往往會早早壞掉，一如好人的其壽不長。及至馮先生離世，我忽然悲從中來，忽然一時醒悟，從此，這支筆我不再用，放在那里不去動它，有時會拿在手里看一下，會忽然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變得很清冷，再沒一點(diǎn)喜氣。人生在世，如花在野，朋友論交，美人誓盟，隨你有多少喜歡與惆悵，原來竟是白駒過隙！

那天，我讓馮先生給我題個堂號，那一陣子我的堂號是“黍庵”，第二天恰是馮先生的畫展開幕，在五四大街一號的中國美術(shù)館。馮先生的畫展真是隆重到像是天上響大雷，一時驚到多少人。到了會場，馮先生手里便是一個牛皮紙袋，他交給我，我背著人打開，是馮先生題的“黍庵”二字，雖是側(cè)鋒，下筆真是兇悍。后來搬新家，我要在玄關(guān)處做一玻璃屏，屏上就要用馮先生給我題的這個堂號，玻璃屏做好，馮先生給我的那幅字倒不知去向。

那次馮先生的畫展，真是去了太多的人，開幕式是在五四大街中國美術(shù)館一進(jìn)門的大廳處，一時是群賢畢至，一時是人擠人，一時是沒地方站，一時是記者們蹲蹲站站。我只站定在后邊，看馮先生慢慢往前走，看他慢慢坐下，坐下后，他掉過頭往后邊看，我只當(dāng)他是在看我。馮先生那次畫展的大幅山水是整張八尺，我請人給我和馮先生在那張大幅畫下拍一張合影。那幅畫是戴本孝的筆意。我初時并不知道戴本孝。馮先生喜歡戴本孝，對我說，你仿仿戴本孝。我當(dāng)即說，誰是戴本孝。我真是知識淺薄。

馮先生送我字多多，現(xiàn)在樓下客廳飯廳之間掛一幅：“‘紅樓抄罷雨如絲，正是春歸花落時，千古文章多血淚，傷心最此斷腸辭。祥夫先生兩正”下鈐兩印，印文分別是：“馮其庸”，“寬堂八十后作”。馮先生為人真是好，尊敬每一個人，他落款的“祥夫先生兩正”祥夫兩字必高一格。樓上一上樓往右拐的地方又掛一幅四尺對開橫幅，是馮先生寫他自己的三首詩，每首詩后邊都有小字跋，后邊題：“祥夫道友哂正，丙戎白露寬堂馮其庸八十又四書”。祥夫二字又照例是必高一格。這真是先生之風(fēng)，山高水長。馮先生還送我四尺整張灑金宣“長溝流月去無聲”，現(xiàn)在德州五境山房，還有一幅是馮先生去莫斯科鑒定《紅樓夢》版本回來寫的詩，是六尺橫對開，寫得真是精彩，現(xiàn)在貴陽師竹堂處寶藏。

有一陣子，我整天用赤亭紙畫牡丹，赤亭紙微黃，作牡丹用白粉有古意，我?guī)б患埬档とヱT先生那里請馮先生題。馮先生看上邊的閑章，問我是什么字，我說是“好色之徒”，馮先生便馬上不高興，把筆只往案上一擲，說，章怎么可以這樣亂蓋？我忽然慌亂，不敢再說什么。下次去，又帶了一張赤亭紙牡丹，這回沒蓋那個章，馮先生給題了字，我卻偏偏又忘了拿，畫至今一直在馮先生那里，直到現(xiàn)在，也不知馮先生是題了一首詩在上邊還是題了什么在上邊。只是那枚閑章從此不再用，被朋友拿去把玩。

再一次去，我給馮先生帶了一品北魏大蓮花鋪首，孔雀藍(lán)銹，大碗口那么大，可真是晃人眼。這樣的蓮花大鋪首，我收藏到兩個，一個送馮先生，一個送了發(fā)小懷一。后來才知道鄙鄉(xiāng)博物館也從民間收到一個，開價六萬。馮先生是法眼，看了那蓮花鋪首便大歡喜，竟動用起案上的放大鏡看。后來幾次去，只見那蓮花大鋪首端端放在馮先生大畫案后邊的書架之上，寶藍(lán)色也真是有一種說不出的富貴氣。

馮先生寫字作畫，如果需要坐，便坐在他大畫案后邊的那把大交椅上。畫案上，時時有南瓜出現(xiàn)，還有綠蘿。

那次，馮先生來山西大同，在賓館吃過晚飯忽然說要去我家，我一時慌了手腳，想想家里也沒收拾過，到處是狗毛，老婆還在海南。但馮先生說要去，便是天神下降，也不管那許多，便徑直就坐了小車回去。一開門，小狗便自然要叫四五分鐘，它也不多叫，但也不會少叫，像是我小時候的玩具上了發(fā)條，到時候就停。

馮先生落座，小狗停了叫，一切安頓好，又不知該給馮先生喝什么茶，也不知送他什么東西才好，我把馮先生送我的紫砂壺拿出來給他泡茶，意思是讓他知道他送我的東西還在，那把壺是周桂珍制壺馮先生在上邊題字，像是做了一批，那時已是個寶，到了現(xiàn)在篤定更是個寶，只是酒后，一時手松被朋友袖了去。現(xiàn)在想想，遲早是要用畫再把它換回來。

馮先生來家那天，家里的米蘭也真是爭氣，一時怒放，滿屋花香，米蘭的香到底太烈，讓人有點(diǎn)受不了，馮先生便說哪里桂花在開。我便笑起來，說院子里有一株。馮先生說，咦，北方有桂花嗎？我便笑。此時鄰居的千金在彈琵琶，噼哩啪啦，聲聲歷落好聽。

馮先生坐在我家客廳里，屋子里便是亮的，感覺角角落落都亮。我拿幾件東西讓他看，波斯琉璃器虹彩爍爍他偏不看，一眼看定了那個宣德爐，回頭要讓跟他來的小任掏銀子，說要買。我忙說，我再玩玩，我再玩玩。馮先生說他有好幾個爐都沒這個好。都沒這個好，都沒這個好。那天，馮先生看我客廳那一尊一米多高的唐代佛造像眼又一亮，這尊佛像面目雖已風(fēng)化模糊，但風(fēng)韻極是好。我便把這尊佛像執(zhí)意要送馮先生，兩個人費(fèi)了牛大力氣把佛像放到車上，我們又回來坐，馮先生又把玩那個宣德爐，說，都沒這個好，都沒這個好。馮先生說好，我便更加舍不得，只一聲不吭。忽然在心里覺得自己真也是小氣。便兀自跟自己生氣。

馮先生的發(fā)型，怎么說呢，哈哈哈哈，是標(biāo)準(zhǔn)的領(lǐng)袖式，但亦是讓人不討厭，讓人喜歡。那次他突然來了興致，因?yàn)槲以谒抢锟吹揭粔K長方形的古磚，磚是古琴式，我是越看越喜歡，喜歡就想要，但又說不出口。馮先生就說那我不妨帶你去潘家園去找找，可能還有。馮先生帶我去潘家園，就像大人帶了小孩，是節(jié)日樣的樣樣都新奇，就差往手里塞糖果。那次去潘家園真是有很好聽的故事，東西卻沒買到什么，我只送了馮先生一對一尺高的鐵獅子?；氐剿液蠛染?，是小茅臺，馮先生家的小餐廳餐桌后邊的半堵墻都是酒，那半堵墻打了架子，架子上都是小木格子，每個木格子里正好放一瓶酒。雖然是小茅臺，一邊喝一邊卻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和馮先生一起吃飯喝酒，往往是，酒與菜一時都像是沒了滋味，滋味全在于看他聽他，現(xiàn)在想想，這便是馮先生的魅力，可以使酒菜一時都沒了滋味，而馮先生在那一刻便是無上的好酒好菜。馮先生那時候已經(jīng)不怎么能喝，因?yàn)楹染?，差點(diǎn)出大事。

那次是在無錫開國際《紅樓夢》研討會，開場便吃了一次《紅樓夢》宴，一樣一樣的菜都照著《紅樓夢》里的菜式來，一來一去都是巴掌心大的碟，讓人好不耐煩，只覺沒滋沒味。第二天，我們剛剛坐下吃飯，因?yàn)殚_會，又是二十多桌的人在那里吃。我忽然又接到了一個朋友的電話，他在電話里有點(diǎn)興奮，說，祝賀你，你獲魯獎了。我一時發(fā)懵，暈也不是，慌也不是，站起來不是，坐下來也不是，先愣頭愣腦灌了自己一大杯酒，一時間跌跌撞撞。忽然就想過去對馮先生說這事，便興沖沖端了杯過去，馮先生坐在最前邊中間那桌，我魚樣穿來穿去過去，把這話俯耳告訴馮先生，馮先生亦馬上興奮起來，連連說，“祝賀祝賀?！辈⑶乙染屏?，他手邊原來就有一杯酒，他那時已經(jīng)不怎么喝酒，酒放在那里只是個樣子，誰過來敬他他只在嘴邊一端。馮先生的好，就好在到老還像頑童，是，人來瘋，是，高興就喝。他也真是高興，卻并沒站起，坐著只一轉(zhuǎn)身酒已在嘴邊，說，“祝賀你。”只一仰頭，一杯酒一下干掉，緊接著，便猛地咳嗽起來，被酒嗆了，嗆在氣管里，是大咳不止，是舉座皆驚，后來想起，我倒要在心里怪他，那天若要出了事，我便是罪人。緊接著，一大堆人過來，馮先生馬上被這一大堆人擁走送去醫(yī)院。

最后一次去看馮先生，馮先生已經(jīng)下不了樓，只在二樓小客廳大沙發(fā)上倚坐，其實(shí)是躺，腿上搭著一條毛毯。原是不打算去了，怕擾了馮先生的休息，馮先生卻專門讓人打來電話，說在等著。上了樓，看到馮先生那樣子，便覺自己整個人都不好了，一時不知說什么好，至今也想不起到底說了些什么，好像是想讓馮先生給我的恭王府個展題個展標(biāo)。當(dāng)時想，毛筆怕是不行了，用鋼筆題了放大了做展標(biāo)還更別致。但及至坐在他對面，忽然再沒了這種想法，是舍不得，哪怕他只一動，也舍不得他動，其實(shí)用鋼筆來寫是極方便的，但我就那么坐著，是靜坐，心里卻有些惶惶然，不知坐了有多久，亦不知說了些什么。然后是，我說，要走了。馮先生一時沒說話，只看著我，我忽然想抱抱他，便過去，俯身一抱，卻不舍得放開，明白馮先生的手，已經(jīng)放在我的背上，一下兩下三下，一下兩下三下地拍。只此一抱，多少白玉迢迢的時光都從身邊琳瑯消逝，想不到竟是最后一抱，是真正的從此別過。

從馮先生家里出來，一時難過無語，忽然又想起那次與馮先生去潘家園，多熱鬧，馮先生簡直就像是個孩子，我前他后，倒又像是我領(lǐng)了個老小孩。及至到了潘家園，又是他在前邊走，我在后邊跟，這個攤那個攤地看。馮先生的氣派，他那個領(lǐng)袖式的發(fā)型，一定是引起了古董販子的錯覺，我跟在后邊，便是比較文明一些的那路跟班。不少販子馬上跟上來，而且不止一個，后來我們從潘家園出來，我們的車在前邊走，四五輛車在后邊緊跟，甩都甩不脫。馮先生倒安慰我，說你別怕，再要是這樣，我馬上就給我的學(xué)生打個電話。我小聲問馮先生，您的學(xué)生是做什么的？馮先生說是天安門派出所的。我便笑，想問問馮先生學(xué)生的職務(wù)，亦不敢問，相信馮先生在北京的學(xué)生多，馮先生在人民大學(xué)教書，是桃李處處栽。我的朋友紹武就是馮先生的學(xué)生，幾次說起馮先生，紹武總是很尊敬地說，馮先生是我老師。

那天從潘家園出來，像是在拍警匪片，我們的車開得快，后邊的車卻也緊追不放，而且不止一輛。即至快到通州，后邊的車方才散了。即至回到馮先生的家，夏老師已經(jīng)把飯菜做好，涼盤加熱盤，七七八八，我們便喝酒。我和馮先生坐對面，我舉杯和馮先生碰杯，心里知道對面此人幾百年也許不會再出一個，雖然天地生人無盡。馮先生在我對面，雖只覺他是個普通人。一旦離開才知道這人其實(shí)便是天人，所以事事皆止于敬。

馮先生離世近三年，現(xiàn)在想想，竟想起唐人的那句詩：望望不見君，連山起煙霧。只當(dāng)他是又去了什么地方，也許是又去西域重走了一遭。忽然又想起在馮先生家看畫，馮先生從西域回來畫了好大一批畫，都是三原色直接上到紙上，大紅大綠大黃大藍(lán)，赫赫烈烈，藝術(shù)上的霸悍之氣讓人不得不在心里點(diǎn)一下贊。他把這些畫拿出來讓我看，我當(dāng)時便愕然，我的面前，馮先生，雖然已經(jīng)八十多，但感覺他才十八，這便是馮先生。

馮先生的堂號，多用的有兩個，一個是“寬堂”，馮先生當(dāng)年住寬街，房子十分逼仄，而馮先生卻把它叫做“寬堂”。另一個是“瓜飯樓”，這個堂號真是質(zhì)樸大氣，一瓜一飯后面再加一個樓字。關(guān)于這個堂號，馮先生在隨筆里多次寫到，馮先生從小家貧，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以瓜代飯，歲月迢迢。去馮先生那里，好多次，畫案上都放著一兩個其大無匹的南瓜，顏色也好，朱紅灰綠。

馮先生現(xiàn)在已經(jīng)去了另一個世界，要想去看他也只能在清明時節(jié)，古詩云，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雨紛紛不雨紛紛先且不去說它，我想去看馮先生也簡單，不必鮮花香燭，只需抱一顆碩大的瓜去，把瓜往那里一放，輕輕說一聲：

馮先生，我來了……

責(zé)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