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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花

    2018-03-01 18:39楊木華
    民族文學(xué)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核桃樹蒼山時節(jié)

    楊木華(彝族)

    據(jù)說,傈僳人信奉萬物有靈,認(rèn)為人的來生可以轉(zhuǎn)化成世間萬物。你身邊的一棵樹一株草一個石頭,都可能是你故去的親人轉(zhuǎn)世陪你。若真,來生來世及以后的生生世世我都愿化為一棵花樹,長在愛人的家門口,年年聲音。

    我愛花,可是,我的蝸居,無法養(yǎng)育更多的花草,且花大多有野性,不喜歡蝸居一隅,花和我一樣,喜歡自由的天空,喜歡陽光,于是,尋找那些野性的花,成為我的一種嗜好。當(dāng)然,我的尋花范圍,僅僅局限在方圓百里之間,因為身處蒼山西坡,自然更多地走向百里蒼山。

    作為植物的花,一直依著時間的節(jié)奏開。

    每年三月,大理蒼山西坡的馬纓花就應(yīng)時而放。西坡的馬纓花,是屬于豪放一族的。那些山脊上純粹的馬纓花林,若不是春天遇見,在莽莽蒼山中實在尋常。面對那些獨立荒草坡的馬纓花,你只會看到樹的孤獨??扇羰窃诖禾煊鲆?,就是完全不同的視覺震撼。那獨立的一棵之后是一片,接著是一山又一山的馬纓花應(yīng)時同放,紅色占領(lǐng)瞳孔,鮮花點燃天空,而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此時的蒼山,除了馬纓花之外生命依舊沉寂,一山的枯草與怒放的紅花對峙,生命的恣意和萬物的蟄伏相連,眼前的場景,讓你不得不為西坡的馬纓花折服。每年的花期,從含苞欲放到落英繽紛,我都要數(shù)次往返西坡陪朋友看花。西坡所有的馬纓花的觀賞點,都留下過我的足跡。在古老的馬纓花林和現(xiàn)代的鋼筋水泥林之間奔波,其實也很累,可因為愛,樂此不疲。

    秀嶺,南方絲綢之路上的一座山。山上有一個經(jīng)營了三十年的梨園,那些梨樹經(jīng)過精心修剪,無論是開花還是掛果,每一枝每一杈都恰到好處地精致著自己的精致,成為一種觸手可及的浪漫。三月花開時節(jié),我也愛到千畝梨園閑走,湊近一朵梨花,深入肺腑的清香,呼吸一次就沉醉到不能自拔。可后來,我還是移情別戀愛上了一個叫大浪壩的梨園。那些站在高山臺地茶中的梨樹,是作為茶樹的遮陰物而存在的。三月的滇西大地,是極度干燥之下的生命萌發(fā)期,入眼都是枯黃一片??蛇@里的茶園,卻綠意盎然生機勃發(fā)。在濃綠背景襯托下的潔白自有一種非同凡俗的美,更關(guān)鍵的是這里的梨樹有一種不經(jīng)斧鑿的天然之美。自然,這些梨花也獲得了高度的自由——這里的梨樹梨花都自然愜意地生長,無刀斧來修剪,也無人來打擾。這樣自由的樹,開出的花也是自由的潔白——看了大浪壩溫潤的梨花,我老是錯誤地感覺,秀嶺梨園那些飽經(jīng)矯正完全為掛果而開的梨花,有一種缺乏溫度的蒼白!大浪壩的梨花,才真正屬于“純情,純真”這一花語。

    梨花飄飛的時節(jié),我也常常去離城不遠(yuǎn)的小春箐水庫看一片桃花的浪漫。在那片桃林中彷徨的時節(jié),心中的某些事正左沖右突。拍下一朵又一朵桃花的時候,桃花的花語正在心間呢喃??墒牵?dāng)我把心事寫到紙上的時候,又猶豫了很久,最后寫出的《那些桃花》一文,竟然回避了現(xiàn)實,寫了“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的古人故事。面對文字,很多時候不敢傾訴真實,可是,無論怎樣回避,又都滲透出一絲絲故事本來的痕跡……見我徘徊桃林久久不離開,好友阿真說,他的親戚在羅坪山下種了幾百畝冬桃,花開時節(jié)帶我去看。

    他說冬桃的時候,我看到了桃林中的核桃樹,正在開花。

    對,是核桃花。一種極為尋常的花朵,甚至不能說是花的花朵。純綠色五六厘米長的柱狀花,乍一看還以為是毛毛蟲。這花很少進入人們的視野,我也只是因為想記錄這一物種,才把鏡頭對準(zhǔn)這花。人們對那些顏色鮮艷形狀妙曼的花朵情有獨鐘,對核桃花之類的素樸自然不屑一顧。可近年來,很多手卻一次次撿拾掉落在地的核桃花——擼去外層的小花,只留下柱心,在熱水中澇一下泡在冷水中,漂洗后配上火腿絲爆炒,是地方獨特的脆香美食。那些漂亮的花,比如白杜鵑金雀花吃起來色香味俱全,是一種享受,外觀尋常的核桃花嚼起來分外脆香,外觀的尋常被突破到極致,只需吃一次,你就會想要認(rèn)識這種花,記住這種花,再不敢輕視這些尋常的花朵。

    四五月間,要尋花得到高海拔的地方,看那些隨著海拔升高次第開放的高山花。某年“五一節(jié)”長假我登點蒼山蘭峰,過了海拔2800米后,植物開花的層次感就鮮明地呈現(xiàn)出來了。在即將抵達(dá)山頂?shù)臅r候,我遇見了幾棵報春花。淺白色的葉片之上是乳白色或淺藍(lán)色的花朵,鵝黃色的花蕊在五個花瓣組成的小碗底部沉靜。在這4000米的海拔,在這蒼涼無比的山頂,溫暖的花朵瞬間沖淡徒步的艱辛。近在咫尺卻又花色各異,一種在困境中相依相伴卻依舊和而不同的個性風(fēng)采,就這樣沖擊我們的內(nèi)心:花也是有個性的!人類一廂情愿地把花當(dāng)作美食,當(dāng)作養(yǎng)眼的事物,當(dāng)作一些隱蔽思想的表達(dá),可花的心情又有多少人關(guān)注過?

    報春花是一個很大的種屬,后來,我在QQ上@了我的植物專家楊錦超先生,他告訴我這叫苣葉報春。他說,藍(lán)色的他見過了,可那白色的苣葉報春他是第一次見!這次尋花之旅,我遇見了一種不尋常的花。

    報春花,對,后來我在海拔2500米的小浪壩,見到大片盛開的紅色報春花。

    那是六月下旬了。想不到那個我春天曾經(jīng)抵達(dá)過的尋常沼澤地,在這個火熱的盛夏,竟然開出一谷浪漫的粉紅色報春花。那近一米高的花劍頂上,幾輪粉紅色的小花環(huán)繞,單獨一劍花很尋常,可數(shù)萬劍花齊開的氣勢,就不是用盛大一詞可以完全描繪得出。喜歡刨根問底的我依舊問詢楊錦超先生和他的同學(xué),他說這是屬于“報春花科報春花屬的海仙花”,我覺得太復(fù)雜,還是簡單地叫它“報春花”吧。野花的生命始終是野的。后來很多人蜂擁而去,與花合影,自拍美拍。即使躲入沼澤,報春花也無法逃脫現(xiàn)代人的狂熱??吹胶笕フ甙l(fā)的圖片,我為花的卑微而憐惜……花叢中自拍的人愛的其實不是花,而是自己。報春的花語是希望。我希望,今后有更多的人不僅愛自己,也疼惜一下花。

    六月之后,就是遍野秋花的時節(jié)。這樣的時節(jié),只要你走入山野,每一次都會有意外的發(fā)現(xiàn)。在一個秋困堆疊的日子,我貿(mào)然闖入一個尋常的山谷,卻遭遇了一場盛大的秋花。那是金黃的臭菊,竟占領(lǐng)了整個河谷,且在我抵達(dá)的時候,用盛放的情態(tài)搖曳的姿勢吸引雙眸。躺倒在野花間的我,真正奢侈了一回……endprint

    花開不斷四時春。

    一年的賞花,最難忘的是在大理大學(xué)看櫻花的某個瞬間。那天,在那個山水園林校園,我和幾位老同學(xué)一起走在玉蘭大道上。此時,櫻花初放,而玉蘭正值盛花期。道路兩旁,紫玉蘭和白玉蘭交錯怒放,在一個十字路口,我駐足徘徊。路邊為交叉道口的安全而裝了一個大凸鏡,步行的我看到鏡子的一些隱晦表達(dá)——鏡子里,來時的路一覽無余,就連路邊的花朵都清晰可辨。錯開鏡子向前看,前面的大道一路繽紛繁花似錦。我立即發(fā)了一條動態(tài):終于明白,人生路是該這樣——走過很多岔道,路過風(fēng)景遇見他人,四十五歲之后,終將一路鮮花。怎么會突然生發(fā)如此感慨?那是我站在鏡子前,以一路怒放的玉蘭為背景,對著鏡中的自己拍下一張照片后,萌發(fā)的慨嘆。有一段時光,我和今天一起賞花的某人有過預(yù)料之外的隱秘生發(fā),那些故事戛然而止后,我很長時間才走出困頓。故事的主角如今依舊在身邊,只是那時糾結(jié)萬分的念想如今早已坦然。尋花,本就該觀賞而不是占有。內(nèi)心微笑,我約了她們一起拍下鏡中的情景,并用此照片又發(fā)了一條動態(tài):十字路口回望,人生得失坎坷拈花一笑,吾心凈土追尋常得。

    是的,尋花,就是尋一片凈土,安撫那些不甘寂寞的花魂。

    花事卻有滄桑,一些花,并不按常理出牌。

    三月中旬,我在一個叫桑不老的地方,見到潔白棠梨花與金黃棠梨果同駐枝頭的情景。那天,是到好友秦師家吃晚飯,飯后我獨自出門尋花。我曾在這里教書四年,一切都是久別重逢,我邊漫步邊和草木山川點頭致意,二十年的歲月恍如昨天,別后彼此的故事都在揮手之間巧妙意會。遍山的棠梨花正雪白地開,風(fēng)中搖曳的姿勢,誘惑久別重逢的彼此敞開胸懷擁抱。于是,我親近了一樹棠梨。棠梨是一種野花,很多次說過在棠梨花開時回一次桑不老,讓味蕾享受棠梨花的溫潤,可很多年過去依舊沒有成行。今天終于相遇,可我再也舍不得采摘任何花,無論是含苞欲放還是即將凋零,我都不舍得他們離開枝頭——我一直忍住沒有購買街頭棠梨花來食用,就是怕“助紂為虐”,怕更多的棠梨花被金錢的欲望吞沒。小坐花下,幾個金黃的棠梨果突然闖入眼眸。起身細(xì)看,真是棠梨果。那橄欖大小色澤深黃的果子,安安靜靜地停駐花間,不急不躁,不憂不擾。一定是頭年果盛,加上棠梨果味道酸澀,鳥雀們沒有吃完,于是留存到春天,也許,再一年的光陰潤澤,秋天時這棠梨果的味道會變得甜美,成為鳥雀們預(yù)料之外的舌尖美食。

    不少植物的花果同春,其實是正常的物候現(xiàn)象,后來,我見到了棠梨樹的親本植物梨樹不一樣的開花。

    初冬的光明,落光了葉片的核桃樹下,淺淺的麥苗浮著薄薄一層油綠。聽腳步踩碎落葉的嚓嚓聲,看清麗的陽光在古老的核桃林間徘徊,任蒼山頂吹下來的雪風(fēng)緩緩掠過耳邊,突然,一個不合常理的情景闖入視野:一樹梨花雪白開放。我立即走到梨樹下,清風(fēng)中,梨花瓣瓣飄過眼眸,靜靜灑落腳下。某種季節(jié)的迷茫漫上心來,可蒼山頂?shù)陌籽?,卻分明在斥責(zé)我的糊涂。拍了幾張照片發(fā)到微信上,可連我自己也不相信這是初冬的遇見。回到核桃樹下的農(nóng)家樂,立即給莊主看梨花圖,他不屑一顧地說:“一點不奇怪,花開也就開了,開過也就落了,明年春天又會開了?!笨此哪樢裁芍粚雍颂覙湎蔓溍绲纳珴?,我沒有再問,不是怕他煩,而是擔(dān)心他說我少見多怪。其實,我很想問他一年兩季花開,是否會影響春天掛果??山K究忍住了,因為那個問題,他大約沒有關(guān)注——那些梨樹梨花,早已成為一種襯托,在光明,萬畝核桃園里的人們,早已不再關(guān)注一棵梨樹的生死,他們的心都在核桃果上了。

    花開異常的景象,他們不在意,而有的人卻很在意。

    這是十一月中旬蒼山西坡的李家莊。似乎是為了和蒼山上的皚皚白雪呼應(yīng),這些生長在海拔2500米的蘋果樹,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現(xiàn)場:落光樹葉的枝頭紅彤彤的蘋果挨挨擠擠,可白里透紅的蘋果花,也在枝頭無所顧忌地開著。這種名叫糖心的蘋果熟透了正在采摘,我是來摘蘋果的。只有到了這個時節(jié),這種蘋果才會在果核四周凝結(jié)出富含糖分的深色果肉,橫向剖開糖分層成為星形圖案。摘果遇見花,這是預(yù)料之外的故事。問過園主,他說這些花是因天氣“返春”而開。返春?原來,這時的天氣乍暖還寒,與春天的氣候非常相似,蘋果樹被蒙蔽,受樹皮觸覺的誘惑,花心從地下蘊蓄生發(fā),再猛然躥上枝頭于是開出了紅潤的花來。這個時節(jié)的花會結(jié)果嗎?我問。樸實的他隨口就答:“會結(jié)果??珊匏_花,更恨它結(jié)果!”我沿著小路尋過去,果真發(fā)現(xiàn)了不少小蘋果。難怪主人恨——這時結(jié)出的蘋果根本長不大長不好,沒有任何經(jīng)濟價值,而此時開花結(jié)果,空耗了果樹的養(yǎng)分,來年春天該開花結(jié)果的時候,再不能達(dá)到理想的狀態(tài)。我這個尋花愛花的人,對著這十一月開放的蘋果花,也開始有了恨意,可這一切,能全怪樹愚蠢分辨不清時節(jié)嗎?

    很多時候,人都分不清時序變遷,哪里能怪樹!

    花事的異常,與果農(nóng)的生活休戚與共。那個綠色毛毛蟲樣的核桃花(其實,應(yīng)該說是核桃的雄花,植物專家告訴我,那屬于辛夷花序),因為外觀顏色的質(zhì)樸,很多人根本不注意。我對核桃花的特別注意,其實也是后來,在我對初冬時節(jié)核桃樹重新長滿綠葉的現(xiàn)象詫異之時。初冬時節(jié),很多地方無論是古核桃樹還是幼核桃樹,都會有不少樹長出鮮嫩的綠葉,給人一種季節(jié)的錯愕。那些錯愕,很快就在全球變暖的論調(diào)中一晃而過。反正事不關(guān)己,我們絕大多數(shù)人,就只負(fù)責(zé)消費。付出了金錢,吃得理所當(dāng)然,吃得坦然自在。其實,最初面對這些初冬時節(jié)突然長出來的核桃嫩葉我也是這樣的感受。只是在后來,因為多次往返老家,在數(shù)量上累積多了,認(rèn)識的質(zhì)上開始有了微妙的變化——下面的敘述也許只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并不是決定性的因素,但我還是想按自己的方式,敘述一場花事的變遷。

    這些初冬抽嫩葉的核桃樹,都是在初秋時落光了葉片。葉片落光休眠開始,而初冬乍暖還寒的氣候,讓核桃樹誤以為春天已到,剛剛?cè)胨托褋沓檠块L葉。我一直認(rèn)為,初冬時節(jié)長葉的核桃樹一定也開花了,也許還結(jié)了果——當(dāng)然,這僅僅是認(rèn)為,我一直沒有見過——當(dāng)然,更主要的是我根本就沒有仔細(xì)去看過。而核桃樹為什么在初秋落光葉子,我也沒有追究。其實,核桃樹的主人最初也是喜歡核桃樹早點落葉的——在采收之前落葉,一覽無余之下,采收枝頭的核桃果就精準(zhǔn)多了。我見過那種情境,枝頭核桃累累,枝干裸體呈現(xiàn),給人一種莫名的詭異。第一次見到就感覺不對勁,可哪里詭異感,卻又說不清。直到后來,弟弟給我種在老家山地中的產(chǎn)權(quán)歸屬于我兒子名下的那幾棵核桃樹開始掛果,我被牽涉到核桃樹落葉這件具體的事情中,這才明白,那些詭異來自于災(zāi)害——蟲災(zāi)!有一種體型較大的毛毛蟲,專門吃核桃樹葉。那些初秋就光禿禿的核桃樹,并不是落光了葉片,而是葉質(zhì)被蟲吃光,葉柄葉脈還在枝頭,只是我從來沒有仔細(xì)看過。我的發(fā)現(xiàn),緣于屬于我兒子的那幾棵核桃樹也在初秋光禿禿。一切的原由并非突然,是大片的核桃樹遭遇了蟲害。endprint

    據(jù)說,這些蟲,最初是在少數(shù)屬于外地人的核桃樹上出現(xiàn)。那些人因為果樹和居所相隔太遠(yuǎn),管理跟不上,收獲不多,自然懶得追究這些蟲子的過錯。幸災(zāi)樂禍的本地人沒有想到的是,蟲子擴張的速度超乎尋?!x蝶化后,就迅速飛散產(chǎn)卵,第二年更多的毛毛蟲把更多的葉片吃掉。故事,就這樣生發(fā)蔓延。如今,更多的蟲出現(xiàn)在更廣闊的領(lǐng)域,更廣闊的地域發(fā)生了冬天核桃樹長葉的現(xiàn)象。

    就沒有想過殺蟲?我問。

    弟弟說,如今,想要殺這些蟲,再不是簡單的事情了。原來,各家各戶的核桃樹都成片相連,一家人殺蟲早已不起作用。而如今的農(nóng)村,想要把大家組織起來統(tǒng)一殺蟲,再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而只要有一家不參與,別人的努力就付諸東流——那些成蟲飛散產(chǎn)卵,第二年蟲災(zāi)照樣卷土重來。并且,弟弟說,普通的噴霧器,哪里夠得到高達(dá)二三十米的核桃樹頂部。就算噴藥,也怕要飛機來噴。說到飛機,他笑了,我也笑了。大山里開飛機,更不知是何年何月的夢想了。

    文章寫到這里的時候,我忍不住停下問坐在對面的實習(xí)生小李:你見過核桃樹冬天開花結(jié)果嗎?

    苗條的小李莞爾一笑說:“花我沒注意,但見過冬天核桃長葉,也見過冬天新長出來的核桃果?!睋?jù)她講,在她回故鄉(xiāng)的時候,在一個叫塔塔左的地方,親眼見到鵪鶉蛋大小的青核桃果。她問過父親,父親說那果長不大,冬深后果與葉就一起凋落了。不開花,哪里會結(jié)果?;?,自然是開過的,只是人們都沒注意。而那些初冬長葉掛果的樹,正是初秋葉片被吃光了的核桃樹。

    樹的生長,有屬于自己的規(guī)律。而蟲的出現(xiàn),亂了樹的節(jié)律。乍暖還寒的初冬,再亂了樹的休眠。于是,一年一熟的核桃樹,上演了一場詭異的鬧劇。其實,不是鬧劇,是悲?。《斓幕靵y耗去了精力,春天的生發(fā)自然沒了精神,來年的核桃果自然無法盡興生長,于是,核桃果的質(zhì)量在起伏波動……人們,不得不重視核桃花的亂開,不得不重視那些蟲子的去來,可除了感慨與等待,似乎束手無策。

    春節(jié)時,端一盆艷艷的鮮花擺在客廳,讓那些豐饒散漫的時光安閑妙曼,我也曾對此歡喜無邊。多年以后,看這些亂季的花,卻有一種驚心動魄之感——花,還是按時開才好。不該開的時節(jié),我怕見到花開,更怕一些不該開的花囂張地開了,而我們,卻群體地視而不見!

    我的尋花,更多的只關(guān)乎視覺的享受??蛇@樣浮淺的尋覓,很多時候,不但不能如愿以償,還會險象環(huán)生。

    就像那天,我去蒼山西坡那個神秘的龍吐水杜鵑園看花,最后卻鎩羽而歸,且驚險萬分。那天,我是到蒼山腳下掃墓。祭掃完畢,看時間還早且距離龍吐水杜鵑園不過半小時的車程,于是騎了摩托帶上妻子立即進發(fā)。從眾多的山道岔路中順利穿過,到了龍吐水的腳下再沿著山脊爬坡。山脊上都是馬纓花,古老的樹盤虬臥龍,蒼勁古老,葉片深綠滄桑??墒冀K不見滿樹繁花的盛景。繼續(xù)驅(qū)車向上,正在憧憬龍吐水高處的花時,本來晴朗的天空突然暗了下來,一分鐘不到空氣的潮濕就侵入肌膚,再一分鐘蒼山已浸入黑暗之中,黑云迅速從四面包抄過來,似乎想把我也染黑。我倆對著一棵花拍了一張照片立即調(diào)轉(zhuǎn)車頭下山。

    暴雨卻即刻來到。

    可笑的是我沒有帶任何雨具。平日上蒼山,我都帶雨衣、小刀、充電寶等,可今天因為臨時起意,只有自己承受后果。想起下面海拔2600米的岔路口有一間看守房,只有到那里躲一躲——那些古老的馬纓花,枝條簡約,無法避雨,山脊上除此外再無其他雜樹,只有冒雨下山。唯一幸運的是我戴了長舌帽,可以冒雨騎車。大約五分鐘就抵達(dá)那小屋子,一身濕透卻不惱,兩個人都在自嘲冒冒失失上蒼山,是活該是自找懲罰。暴雨十多分鐘后就停了,云消霧散,太陽也接著出來,可我再不敢上山,就自嘲著回家了。

    這次尋花遇險,讓我對花之道更加敬畏。花,可不是我們想尋就能覓得。我開始理解人們?yōu)槭裁醋非笠苹ń幽?,讓馬纓花下山??神R纓花只對高海拔的貧瘠山地生命力無比頑強,對于山下的肥沃似乎有天生的抵觸,下山后即使種活也就一年兩年,野花入城不成功的典型就是馬纓花了吧。走遍蒼山西坡的我,對馬纓花卻有更多的牽念——蒼山上原生的馬纓花小樹很少很少,少到幾乎可以忽略,更多的馬纓花,是一種尸骨式的存在。前幾天,我陪朋友上西坡看馬纓花。抵達(dá)才發(fā)現(xiàn),今年的花情實在不能用花潮一詞來描述。走遍花林,只遇見少得可憐的幾棵開滿花的樹,在那棵曾經(jīng)拜倒的花魁下,我徘徊留戀很久,曾經(jīng)滿樹繁花,如今枝頭空落,強烈的反差讓人感慨。想起那年,我對著這棵花拍了又拍,把圖片發(fā)給了心中的花魁。可就兩年之隔,樹依舊而花不再。眼前的馬纓花,和遍布蒼山的古樹,命運沒有更多本質(zhì)上的差別。也許,再過一年或兩年,當(dāng)我們再次面對這棵樹時,它僅僅是作為一棵樹而存在,心中的或者蒼山上的花魁,只是一種曾經(jīng)的念想?;ㄩ_太少,那一棵棵枯死的花樹就更加刺眼。它們或立或倒,就那樣赤裸裸地橫尸山野——很多人熟視無睹,可我見不得花亡!在安南陪彝族作家采風(fēng)那天,遇見一棵盛放的花前一具橫斜的馬纓花尸骨,我把紅圍巾掛在枯枝上,憑吊那曾經(jīng)的如夢繁華。在滿地的落花上,我也掛了紅圍巾,祭奠那些漸漸遠(yuǎn)去的花魂。杜鵑的花語是“永遠(yuǎn)屬于你”,可是,面對那些觸目驚心的杜鵑尸骨,你也一定會懷疑:永遠(yuǎn)到底有多遠(yuǎn)?

    有些花事,已經(jīng)死亡,成為一種永遠(yuǎn)的懷念。

    在我居住的小城,東面有一個叫“仁和”的新建廣場,廣場四周種了兩排海棠。陽春三月,海棠花盛,我每晚都到那里散步,一趟趟從花下走過,嘴戀花,眼看花,心想花??蓭啄昵埃蛘哒f,是這些海棠花出現(xiàn)之前,我一直對另一棵海棠戀戀不舍。是喜新厭舊?是移情別戀?是新桃換舊符?似乎都不準(zhǔn)確。那棵海棠花,就在幾步之遙的鎮(zhèn)政府的后院,是最早出現(xiàn)在小城的海棠。那棵海棠第一年花開后,我就一直徘徊在那棵海棠下,繞著那花轉(zhuǎn)到天色暗去月亮升起。有時,在花下石桌上小寐,夢中花仙翩然而至,纏綿久不離,美夢不愿醒。那種與花相悅的日子,如夢似幻。夢中伊人,也一直在花前亦真亦幻??梢簿鸵晦D(zhuǎn)眼,眾多海棠出現(xiàn)在小城,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去那個后院走走,似乎遺忘了后院還有那樣一個人那樣一棵海棠存在過……endprint

    據(jù)說,海棠的花語是“離愁別緒”。后院的海棠花,風(fēng)光已經(jīng)被后來者占據(jù),離愁別緒成為了現(xiàn)實版的花語,可是,被遺忘了的美好,又何止這一件。

    今年清明節(jié)回鄉(xiāng)掃墓,老家房前屋后春花爛漫,對著桃花梨花李花櫻桃花我拍了又拍,可總有一種感傷縈繞——桃紅李白,那個清明時節(jié)喊我回家看花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我的尋花,已失去了一個比北斗衛(wèi)星定位更精準(zhǔn)的方向。腦海中,“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的話縈繞不散——我父親早年仙去,母親亦在年初去世,故鄉(xiāng)與我之間最緊密的紐帶活生生斷了。父母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扇缃窀改付甲吡?,此去經(jīng)年,人生只剩歸途,只能把他鄉(xiāng)過成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的花,已經(jīng)成為一種遙望的風(fēng)景,成為一種遠(yuǎn)去的懷念!并且,僅僅是一種懷念了,我的鄉(xiāng)愁,已失去了一個具體可感的載體。若再與花相逢,我遇見的,僅僅是花,與其他地方同屬一類的花,再不配用故鄉(xiāng)這個深情的定語來修飾。

    植物一定是有思想的。

    核桃花、棠梨花之類的野花沒有花語,可那些所謂的花語,只是人類按自己的喜好強加給植物的,并非植物的本意。就像今年,大地上的春花,因為春雨淅瀝春寒料峭,都亂了開花的節(jié)奏。往年遍野梨花雪,今年竟然花葉同現(xiàn),再無壯觀的氣勢。點蒼山的馬纓花,也開得零零落落不成氣候。

    2017年春天,某地舉辦一個“梨花節(jié)”,一切都按部就班地進行著,開幕式到了,梨花卻和人開了一個不小的玩笑:一朵花都不開。沒有梨花的梨花節(jié),也許正是植物本身要表達(dá)的意思。

    花開不按時,游客錯過的僅僅是視覺盛宴,更可怕的是今年花開時節(jié)斷斷續(xù)續(xù)的雨,天不晴,蟲不飛,雨打梨花深閉門。這個春天,我一直心焦花兒能否如期授粉掛果。清明節(jié)時,一個叫趙繼梅的女詩人,面對飄零在雨中的落寞梨花發(fā)出感慨:老家的梨樹開著今年的花/雨中/卻等不來一只秋天的蜜蜂……昨天久釣無魚,和好友阿真說起今年的春雨對果樹授粉的影響,阿真竟然說:“不怕不怕,風(fēng)媒花蟲媒花之外,應(yīng)該還有雨媒花。雨打花粉落,一樣會掛果?!甭犨^有水媒花,可真有“雨媒花”嗎?但愿,雌蕊的吸引力也正在空前進化,花粉隨雨水滑下的瞬間它就能牢牢抓住,抑或天晴的間隙能即刻授上粉……

    流水落花春去也,難道,我的尋花之旅就到這個春天?

    植物會思考原罪屬于誰。尋花,是我的事。可花事,卻不僅僅是花的事。如果花都亂了方寸,人類的眼眸,還能到哪里尋覓如此溫潤的秋之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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