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英子(朝鮮族)+金蓮蘭(朝鮮族)譯
丈夫枯坐在湖畔,整整兩個小時,竟然紋絲不動。布滿蘆葦叢的湖面上,唯一帶點亮色的是那一簇簇出淤泥而不染,傲然托出拳頭大的花瓣的蓮花。蘆葦叢中顯現(xiàn)星星點點水鳥巢,活像蓬蓬松松的絲瓜絡,每個巢里都有那么三四顆長著黑斑的鳥蛋,在靜靜地等待著孵出。銀波粼粼的湖面的一角,跟浩淼的圖們江下游連成一片。極目遠眺,依稀望得見湛藍東海的水平線。
久久不動窩的丈夫,愁壞了一幫水鳥媽媽,它們低低地焦慮地盤旋在湖畔。驀地,丈夫腳畔的湖面蕩起漣漪,爬出一只烏龜伸著脖頸望著丈夫。
“干嗎?怎么又來了?東海龍王差你找兔子肝么?去告訴它。命由天定,無論是龍王的命還是小兔的命,都一樣金貴。去,去啊,磨蹭什么… …”
說完,丈夫默默地盯著那只烏龜,半晌他告訴我烏龜哭了。說烏龜聲聲嗚咽撞入他心里了。
“真讓人瘋了。身子虛了,都有了幻聽了吧… …”
凄涼地望著丈夫瘦削的臉頰,我不禁發(fā)出辨不出是笑還是哭的動靜。丈夫板著臉瞪我一眼,說千真萬確,不信你屏息聽一聽。憔悴更凸顯他那小鹿般純真的眼神,看他那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哪像飽經(jīng)風霜的長者,倒像是十來歲頑皮的孩子。
丈夫伸出手,把蹣跚地爬到身旁的烏龜重新放回湖水里。烏龜在湖邊戀戀不舍般伸長脖子望了丈夫半晌,俄頃才扭動著四腳游進湖水里。
丈夫忘情地眺望著烏龜消失了的湖面。那淡淡的漣漪越畫越圓,終于淡然消失。丈夫兀自望著那靜靜的湖面,喃喃著:
“唉,什么叫活著?下一輩子,你要托生為什么,重新跟我們見面啊… …”
那話似乎是沖著消失的烏龜,也像是問自己,還像是跟我說的。
算起來,我們養(yǎng)這只烏龜已經(jīng)十年多了。記得那家伙剛來我家時,還不及剛剛出生的孫子的拳頭大。丈夫一個朋友要出國,家里的烏龜沒人養(yǎng)了,丈夫拿回來的那天,家里小孫子正巧呱呱落地。
丈夫親手制作了長方形的玻璃魚缸,還弄來綠瑩瑩的水草放上。特意從小溪撿來好看的鵝卵石,還別出心裁地整了塊巖石般的大石頭,把魚缸裝扮得頗有韻味兒,把小烏龜放進了它的新家。烏龜也真會物盡其用,時不時地爬上那塊巖石曬太陽,優(yōu)哉游哉地跟我們生活在一起。
誰拿來歸誰管,養(yǎng)烏龜全然是丈夫的活兒。兩天換一次水,還要撈出烏龜用軟毛牙刷細心地刷小腿和腳趾頭之間,放在炕上讓它自由地走走。說來奇怪,這討厭的烏龜哪兒也不去,偏愛鉆小孫子的被窩里,鬧得我一驚一乍。我總要嘮叨,撿來個毫無用處的破玩意兒,讓人提心吊膽的。一輩子住在鄉(xiāng)下,養(yǎng)豬養(yǎng)狗養(yǎng)雞養(yǎng)小兔,養(yǎng)動物養(yǎng)得頭昏腦漲,我哪還有心思養(yǎng)什么寵物啊。說老實話,我當時都不知道這烏龜還能算得上寵物。這烏龜一直是我想清理的東西第一號。
記得有一次,小孫子睡著了,那家伙趴在孫子身旁一動不動,還以為它也睡著了,沒想到這該死的竟然拉了一泡屎。拉完屎,它滿心愜意地在房間走來走去,真是怡然自得。搓著那怎么也搓不掉的青黑色的痕跡,我就跟丈夫發(fā)狠,我整天忙里忙外,照顧小孫子還不夠,還要洗命中都沒有的烏龜??嗎!罵著罵著還不解氣,我一手拿起還在那兒伸著脖頸晃晃悠悠的小烏龜狠狠地甩進魚缸里。瞬間,丈夫的呵斥砸進我的心坎:
“你瘋了你!別看烏龜殼挺硬,內臟嫩得很,要是撞上石頭撞破肚皮會沒命的。它也是有生命的東西,得處處小心啊… …”
“哎喲,你這個龜博士真是愛龜如命喲。那么金貴,有能耐天天捧著抱著呀… …”
丈夫才不管我冷嘲熱諷,可能自己也覺得過頭了,呵呵地笑了笑,跑到魚缸跟烏龜拉呱上了:
“喂,你這個小傻瓜,又添了一條罪狀,往后可如何是好?”
就這樣,烏龜在丈夫的愛和我的恨的交織下,跟同歲的小孫子一道在我家長大。
放進湖水里的烏龜,半晌沒有露面。丈夫點上一根煙,都顧不得吸上一口,只是呆呆地盯著湖面,直到那根煙燃盡。仿佛要從那粼粼的湖面中撈起什么未盡的心愿,丈夫的目光是那樣的執(zhí)拗而專注。平靜的湖面了無動靜,只有夏季的蜻蜓在湖上跳起了圓舞。
驀地,一只長腿鷺鷥落在了湖畔,丈夫吃驚地跳起來,仔細地察看著湖面。這時,丈夫腳畔的湖面上噗噗地冒著氣泡,烏龜游到湖邊,扭搭扭搭地爬上岸走了過來。丈夫板得僵硬的臉上浮現(xiàn)出舒心的微笑??粗赖礁?,伸長脖子巴巴地望著自己的烏龜,丈夫用開導不懂事的小弟弟般的口吻說:
“傻東西,還有什么留戀又跑過來了?那邊那藍色的大海才是你的家呀… …”
養(yǎng)烏龜?shù)娜兆永铮壹腋羧砦灏l(fā)生一些哭笑不得的事情。小孫子周歲生日那天,因為是家族的長孫,兄弟姐妹就不用說了,連那些親家、朋友都過來了,出國打工的兒子、兒媳婦還有侄子他們也都特意趕了回來,把家擠得滿滿登登。因為生日宴是大飯店辦的,主持人生怕拖時間很是著急。他緊著催大家入座,可就是找不見丈夫,把我急得心里直冒火。說我?guī)O子辛苦了,兒子兒媳婦特意買來價格昂貴的韓服,我攬起那蓬蓬松松的大裙擺,在人群中鉆來鉆去,尋找不見蹤影的丈夫。早晨丈夫還叨咕,趁著去延吉,得帶著烏龜去,找家動物醫(yī)院檢查檢查,說它這陣感冒了,緊著咳嗽… …
“真真笑死個人了,死心眼的人,手機怎么關機了呢… …哼,肯定是上幾輩有烏龜投生的,自己老婆感冒了,都不知道遞個藥… …”
直到兒子兒媳婦抱著孫子,面對生日桌要“抓周”,丈夫才匆匆趕過來,手里拎著一只紙殼箱。
“哎呦,我的天啊… …”丈夫把原本裝鞋的盒子遞給我,讓我好生看著,里面竟然裝著那只烏龜。
“讓我看這個討厭鬼… …”
沒等我罵完,主持人宣布下面由爺爺奶奶贈寶貝孫子禮物。我一著急來不及多想,就把盒子往桌底下一塞,就跟丈夫一起往生日桌上放上了紅包。小孫子看見我就張開小手,非讓我這個奶奶抱。于是,我們老兩口就抱起孫子和著樂曲跳起舞來,人們都起身翩翩起舞。接著又跟親家、來賓們一一打招呼,程序實在太繁雜了,我早把烏龜什么的忘到了后腦勺。endprint
抓周終于結束了,全家人聚在一起拍全家福,有人突然尖叫起來,把所有的來客嚇了一跳。抬頭一看原來是兒媳婦的朋友們的桌子。
“天啊,這是什么?哪來的烏龜?”
我這才記起胡亂塞到桌下的小盒子,慌忙從臺上跑下來,不料摔了個仰八叉。我身材原本就臃腫,加上穿的又是鼓鼓的蓬蓬裙,慌亂中一下子踩了裙擺弄的。正兒八經(jīng)穿著韓服的老太太摔在那里,宴會場起了個不大不小的騷亂。我咬牙爬了起來,一瘸一拐不說額頭還添上塊大包,實在沒臉站在客人面前,只好把滿腹怨氣撒在丈夫身上。
“你這個死老頭就能添亂,當著這么多人你想丟盡我的老臉啊… …老婆出丑你就長臉了,是不是……”
我嘴里發(fā)狠,心里憋著一股勁,今天不把那可恨的烏龜碎尸萬段,我就不是人。想象著坐大巴回家的路上,將那只破盒子扔到窗外,心里竟然冒出莫名的喜悅。
可是,真要回家了,我去找那盒子,沒想到丈夫竟然早一步拿起盒子,打的士回了家。放著長途車不坐,竟然打的,還帶著那么可惡的家伙,我簡直要氣炸了。實在忍不了,我把無辜的小女兒當成出氣筒,罵她把紙盒子遞給了爸爸。
“喂,你丫頭瘋了?沒事兒把那玩意兒給你爹干什么?我想,你爹也昏頭了,要不是昏了頭能做出這種事兒嗎?家里離這兒百里呢,一百里!一百里是打的距離嗎?大家都坐還差不多,竟然一個人坐… …那個死烏龜,真讓人瘋了!”
回到家我不依不饒,想立馬把烏龜扔出去,沒想到丈夫一席話就把我頂個啞口無言。
“咳,你忘了,這家伙什么時候到我家的?正是我們孫子生下那天嘛。再說了,這可是大名鼎鼎的十長生之一啊。要是一不小心傷了它,你就不怕會妨到你寶貝孫子?要是咱寶貝孫子有個好歹,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
哼,死老頭算你狠,竟然扯上了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寶貝孫子。有什么辦法,我明知丈夫在耍賴,也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好好好,那這烏龜歸你了,你好生養(yǎng)著,好讓它千歲萬歲… …可有一點要說清楚,往后你可別指著我,帶孫子我就夠夠的了?!?/p>
就這樣,烏龜僥幸逃過一劫,再次成為我家響當當?shù)摹耙粏T”。
爬上岸的烏龜,索性爬到丈夫的腳背上,就那么靜靜地待了半晌。丈夫也沒管它,人和烏龜仿佛在享受這無憂的時光。漫長的夏日也過了午,清爽的河風掠過,茂密的蘆葦輕輕蕩漾。雖說是毫不起眼的蘆葦,長在這清澈的湖畔,倒也顯出蓬勃的生命力。
俄頃,丈夫拿起不肯離去的烏龜,特意給放到茂密的蘆葦叢中。烏龜伸了伸四腿,悠悠地消失在蘆葦叢中。
“那頭跟大海連在一起,你就回你家吧。去找?guī)洑獾睦瞎?,好好談戀愛,多生孩子?…”
這頭烏龜是母的。堅硬的外殼里側露著肛門,尾巴短短的,后腳的腳趾甲也短。
一轉眼小家伙來我家已有五年,都長到一公斤沉了。丈夫看著一天天長大的烏龜,念叨過多次配對兒。我不耐煩地搶白道,就它一只就煩死了,你還讓我伺候它小崽呀!還發(fā)狠道,你要是弄來什么公烏龜,連那母的都會掃地出門的,不信你試試。可丈夫還是不死心,沖我眨巴眼,半真半假地說:
“哎呀,我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烏龜來世一遭,它也得嫁個老公,談談戀愛,生生孩子啊?!?/p>
“哼,還有閑心管烏龜成家。你要是不怕老婆暈過去,就讓它成家吧?!?/p>
我和丈夫從小住在一個村子里,想當年也要死要活談過五年戀愛。當時丈夫還小,上面有著沒出嫁的姐姐,我也有兩個哥哥,為了等輪到我們,我倆差點愁白了頭。記得什么人說過,人們在選擇愛情的瞬間,同時選擇了死亡。也許愛情的存在就是以死亡為前提,我們當真愛得死去活來。
記得丈夫第一次上門,可樂壞了兩個哥哥。他們惡作劇般將年少的準妹夫拽到雞窩跟前。
“快點,到了丈母娘家就得擰擰雞脖子呀。就抓那個胖胖的花母雞吧。快呀,你想讓我們當大哥的代勞嗎?”
“那只花母雞像是種母雞啊… …雞脖子就不用擰了吧,就讓妹子跟我在一起就行?!?/p>
那只花母雞是我家最能下蛋的母雞,也是媽媽最喜歡的雞,拮據(jù)的日子一只蛋也是很金貴的??蓳v蛋鬼般的哥哥們想借此機會打打牙祭,反正有個倒霉蛋會頂缸,樂得瞧熱鬧??匆娢磥淼拿梅虮渴直磕_的樣子,他們干脆自己動手抓住雞,硬塞到丈夫手里,把他推到媽媽跟前。也應了疼女婿莫過于丈母娘那句老話,雖然媽媽的臉上掠過不舍的神色,但還是痛快地說:
“還不快擰它脖子?!?/p>
丈夫卻像偷宰鄰居的雞,被人抓個正著一般臉龐紅成醬紫色,杵在那里僵住了。兩個哥哥不依不饒地催促他動手。
丈夫快要急哭了,求助般望著我。
“大傻瓜,不就是一只雞嘛,丟人現(xiàn)眼地發(fā)什么呆… …”
氣得我一把從丈夫手中奪過雞,走到后院。丈夫跟上來,囁囁嚅嚅地說,自己長這么大,連只麻雀都沒殺過呢。說自己抓住小動物手就打哆嗦,不好意思地瞅著我。看著他一米八的個頭,下地干活兒曬得黑紅的臉龐,我真是忍俊不禁。
“嘻嘻,膽小鬼… …”
可就是丈夫這不加掩飾的憨厚,加重了我的信任,我暗自打定主意這輩子就跟定他了,只是盼著哥哥們趕緊娶媳婦,快快輪到我。
相隔不遠的水鳥的巢里,款款地飛落了一只鳥兒。看起來像母鳥的那只鳥兒,小心翼翼地在我們周圍盤旋了良久,似乎斷定沒什么威脅,才鉆進巢中開始抱窩。
這工夫,太陽已開始西斜。屏風般矗立在湖畔的柳樹,投下了長長的樹影。估摸著,已經(jīng)在湖畔呆了四五個小時了。
“我說,吃藥的時間都過了,咱們回去吧。那烏龜也該回到老家了吧。”
也不知聽沒聽見我的話,丈夫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仿佛融進了湖光水色中???,他已經(jīng)把吃藥什么的催促當成耳旁風了吧,我感到一絲委屈。
“也不想想那藥是怎么弄到的… …”
三個月前,侄兒剛下班就打來電話打聽大伯的病情,這已成了他雷打不動的一課。我有意無意地提起剛剛打聽到的一件事,長白山腳下一個小山村,據(jù)說有能治丈夫絕癥的秘方藥。既然提起來,就加上一句,等你有時間就去看看。侄兒是個急性子,當即撂下一切,開車就上了路??赡苁沁B夜跑幾百里陌生的山村路太累了,侄兒竟然打了個盹,回來的路上用三十二萬的高檔車結結實實撞了路旁的大樹。我接到妯娌帶著哭腔的電話,心急火燎地趕到醫(yī)院,只見侄兒渾身纏滿了白白的繃帶,脖子還套著頸托,躺在那里像一尊石膏像。說是昏過去幾個小時,剛剛才醒來,大夫說危險期已經(jīng)過去了,讓我放心??墒?,侄兒聽到動靜轉過了頭,卻無力睜開腫脹的眼睛。那嘴唇像是擠豆腐的口袋,蒼白腫脹還滿是水泡。侄兒聽出了我的 嗓音,吃力地做著手勢。我狂跳的心臟好容易復了位,緊緊攥住侄兒的手。謝天謝地,你還活著,我千遍萬遍地感謝上蒼的眷顧,從來沒有信過的老佛爺上帝阿門之類無師自通地流出我的嘴。endprint
就這樣弄到了那寶貝藥,差點搭進去侄兒一條命。我求情般地跟丈夫說,看在侄兒舍命請藥的份上,怎么也得按時服下呀,可別辜負了侄兒一片孝心。可丈夫還是無動于衷,我不禁火不打一處來。
“你個木頭疙瘩,你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嗎?”
大約去年這個時候,丈夫被判定得了肝癌,還是晚期。竟然沒有一點自覺癥狀,只是覺得渾身乏力,目光泛黃,臉色不大好,那幾天肋骨還陣陣發(fā)痛,說是自個兒貼止痛膏,一摸還有些腫脹。我想得去醫(yī)院看看了。丈夫還說忍幾天看看,是我像硬拽逃學的孩子一般把他拽到了醫(yī)院的。
正好我們一位遠方親戚在醫(yī)院,人家可是方圓幾十里小有名氣的名醫(yī),都已經(jīng)退休了被返聘回來坐診呢。我們本來走動挺勤的,就徑直去找了他。他看了看丈夫的臉色,還把了把脈,問了問疼痛的癥狀,就讓我們趕緊做個B超。拿B超單給大夫看,他讓我們找家大醫(yī)院做全身CT。趁丈夫去洗手間,大夫白了我一眼,小聲埋怨道:“人都到這個地步了,你做妻子的竟然一點都沒察覺?”
什么叫這地步?我的腦袋一時沒轉過彎來,可心一下子揪緊了。我不安地盯著大夫寫處方箋,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憑我這點水準怎么也看不懂那英語的病名和草得厲害的漢字。我們聽著大夫給大醫(yī)院的什么人打電話,讓他好好關照我們,就步履沉沉地走出醫(yī)院。
到大醫(yī)院做精密檢查,明白了這地步就是肝癌晚期。醫(yī)生下結論般地說,丈夫的日子不多了,多則半年,少則三個月。從面無表情的醫(yī)生嘴里蹦出的無任何感情色彩的干巴巴的話,卻像利刃般無情地刺痛了我的心。說出這么冷酷的話,竟能做到臉不變色心不跳,我恨不得扭住醫(yī)生的脖頸,跟他發(fā)發(fā)飆:“你還算是人嗎?這可是活生生的人命啊,你憑什么就斷定他說沒就沒呢?!”
看了醫(yī)院的診斷,大家都灰心了,說百藥無效,就讓人平平安安上路吧,可我卻不能這么就算了。我像個瘋子到處打聽靈藥秘方,凡是說有效的統(tǒng)統(tǒng)買下來,管它是西藥中藥還是什么偏方。還親自上山挖藥采野菜,熬野菜汁和草藥汁。還四處打聽弄來了靈芝、俗稱桑黃的裂蹄木層孔菌和各種秘方藥。丈夫說讓他吃藥,真是比死還難受,可架不住我好說歹說苦苦勸說,無數(shù)的藥不停地灌進丈夫蒙上厚厚一層舌苔的嘴里。
那昝,丈夫對自己的病尚處在懵懂狀態(tài)。要是說完全瞞住,就沒法讓他吃藥了,全家人就心照不宣地只給他透露了一點點信息,讓他知道自己得了肝癌,但以為尚為早期。我總哄他說吃了這些藥肯定會藥到病除的,丈夫與其說相信我的話,不如說是寧愿聽我胡扯似的乖乖地喝下那些難咽的湯湯水水??蛇@頭實在沒完沒了,丈夫似乎揣摩出一點真相,突然扔下藥碗大發(fā)雷霆。
“媽的,這叫什么事兒啊… …你們少管點我行不行,就讓我過幾天消停日子吧。你們以為我想活就能活了?都說生死有命,莫不成我就能逃了?我們到此為止,好不好… …”
每逢這時我都會盯著悠閑自得地漫步在屋里的烏龜,人生不足百年,我們卻跟號稱活千年的烏龜頂著一個屋頂,感到既可笑又不可思議。
按說人們生生死死是自然規(guī)律當中最重要的一條規(guī)律,簡直就是鐵的規(guī)律,因為人要死的幾率是百分之百。這堪稱比任何一條數(shù)學公式算出來的還要準確??墒?,知道人總是會死這個道理,跟不得不觀望自己心愛的人一天天走向死亡,抑或真切地感到自己正在死去,根本不會是一回事吧。人生沒有定律,也就不會有什么正確答案,這真是令人遺憾的事情。我們能得到的充其量是模棱兩可的答案,譬如說人生就是為了尋找正確答案而踏上的未知的苦旅,尋找的過程本身就是有意義的之類。
細細的蘆葦像是輕輕搖曳,烏龜竟然從里面搖搖擺擺地爬上來。那家伙,看來并沒有走遠。
“該死的,你咋就這么犟呢?你看,天快黑了,我們也該回家了??偛怀煽偞谶@湖畔陪你吧?可是,我要是把你帶回去,你可就沒命了。你不知道,我家來了兩個怪物,他們可不能放過你的?!?/p>
叨咕著,丈夫竟然脫掉鞋,下到水中,用手輕輕推了推眼看爬上岸的烏龜,重新把它送入水中。烏龜不勝那力道,遠遠地消失在湖水里。湖面上蕩漾著扇骨般的漣漪。
接到丈夫的病情加重的消息,大姑子兩口子特地從黑龍江省趕來。滿面愁云進屋的大姑子一眼看見在屋里溜溜達達自得其樂的烏龜,臉上頓時浮現(xiàn)出喜色,湊過來跟我咬耳朵:
“弟妹,聽說烏龜生血治肝癌可有效了。你家這烏龜坨這么大,肯定出好多血呢… …”
“大姐,這使不得,你不知道我家那口子多么寶貝這烏龜… …十多年了,像皇上那樣供來著?!?/p>
“那算啥,再金貴還不是一只烏龜,還能比命金貴?別擔心,讓我家老頭子弄就行?!?/p>
她還不厭其煩地告訴我,怎樣用鉗子弄斷烏龜腦袋,怎樣接鮮血。我們在這兒交頭接耳,那烏龜可能好奇了,竟然踱到大姑子跟前伸出脖子想探個究竟似的??匆姙觚斔坪跬`性的模樣,我就像謀劃壞事露餡的人,心怦怦地狂跳不已。連大姑子都感到有些難為情,伸出套著襪子的腳把烏龜推到一邊。
沒想到大姑子并非說說拉倒,天天催著我快點殺了烏龜取血。我只好搪塞說丈夫現(xiàn)在服的藥跟烏龜血相克,等過幾天吃完這些藥再說。當然了,這不過是急中生智的借口而已。雖說我不是什么動物保護主義者,可就是狠不下心殺掉丈夫那么喜歡的烏龜。我只好把這件事告訴了丈夫。大姑子在我家待了六天,決定坐星期天晚上的車回家。大姑子說上路那天殺生物不大吉利,催我頭天晚上就宰了它。
大姑子特意讓老頭子將家里的水果刀磨得冷森森的。一手持刀,一手捏鉗子的大姑夫滿臉虔誠,活像主持什么莊重的儀式。大姑子在一旁直為老伴打氣。只有丈夫默不作聲,像個局外人似的。想起烏龜?shù)裟X袋的血淋淋的場景,我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可憐那烏龜,號稱活千年的靈物,你可要命在旦夕了。大戲就要拉開帷幕,可正主兒不見了,哪兒都找不見烏龜了,大姑子急得直跺腳。大姑子兩口子和孫子滿世界地找烏龜,把屋子翻得底朝天,只有丈夫淡定漠然。我沒參與到找龜作戰(zhàn)當中,因為根本不用尋思便知怎么回事兒。躍躍欲試的大姑子兩口子像漏氣的大氣球,頓時蔫巴了。endprint
“等我們走了,你記著找鄉(xiāng)親們,一定要殺那東西接鮮血啊。要是真的有效,我就在黑龍江弄它幾只帶過來。”
大姑子深感遺憾地說。
說來奇怪,這陣我早不討厭烏龜了。仿佛跟丈夫真的成了一體,凡是他喜歡的我也真心喜歡,哪怕丈夫真有過什么艷遇,甚至有什么地下情人,我也不會嫉妒似的。
自打丈夫被診斷出患了癌癥,我就讓小孫子單獨睡在另一個房間,他不想離開哭哭啼啼的,我也狠下心沒改主意。算起來自打我照顧小孫子,我跟老伴不蓋一床被窩已經(jīng)整十年了。我重新回到丈夫身邊,每晚入睡前都要把他的手握得緊緊的。仿佛要用身體語言表示我不會離開你,世界上什么東西都無法從我身邊奪走你似的。丈夫沒多說什么,但每每把我的手捏得緊緊的。還用為了控制轉移到肋骨的癌細胞,天天照放射線,變得黑乎乎的瘦削胸膛默默地摟緊我。
每當我看見那變得烏黑的胸膛,就會感到生命在絲絲縷縷燒盡,因為我什么都不能做,沒法分擔哪怕一絲一毫的痛苦而感到心辣辣地發(fā)痛。
“文革”初期,父親冤枉地被扣上諸多帽子,一向心高氣傲充滿理想的我頓感前程暗淡,我一時想不開選擇了告別這個世界,覺得這才是唯一的解脫之路。那是朔風凜冽的臘月三十的夜晚,我攥著一瓶農藥走向打谷場的窩棚,有人跑過來拉住了我。
“既然死都不怕,就咬咬牙,一起過一輩子吧。我會護著你的,直到死去那天… …”
就這樣我們相愛了,要死要活地戀愛一場,就成了一家子。
我想,世上再沒有什么力量可以分開我們,我也相信我對丈夫的摯愛,堪比世上所有的愛情,可是主治醫(yī)生的話還是無情地摧毀這一切。
“我想,您該準備后事了,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您得決定,是在醫(yī)院送終呢還是回家?還有,壽衣什么的也該準備了,到時候才不會… …”
相信能夠一起過三生三世,可這滿打滿算才四十二載就要永別了,等待心愛的人的最后瞬間,時間流逝得何其快又何其傷人啊!面對那恨不得用我渾身的血管緊緊綁住的時間,我不時地會體會到生命的火花絢麗的光焰。我親手一針一線縫制了壽衣,還囑咐大兒子打聽打聽該參加葬禮的親朋好友和丈夫的老同學老相知等一干人的電話號碼。
丈夫最后一個生日,我提前一個月召回了遠在日本的小兒子,還將出國打工的弟弟妹妹們悉數(shù)叫回來。只是,沒有準備遺照。看著丈夫一張張照片,一個賽一個地充滿活力,噴發(fā)男子漢的味道,不管用哪一張當遺照,都將是不可忍受之痛。人家還活生生在我們身邊,伸手能觸摸到,靜一靜心還能感覺到他的呼吸,怎么能把這樣一個人圈在遺照凝重的框里呢!
經(jīng)過商量,我們決定讓丈夫在醫(yī)院走完生命最后里程。這些日子住院、出院、再住院、再出院,已經(jīng)成了我們的日常。丈夫聽從了主治醫(yī)的意見,同意重新住院。不,哪怕在門診治療的日子里我們也從來沒辦過出院手續(xù),嚴格意義上說來根本算不上重新住院。
看著一日復一日用小車推來的七八瓶點滴,丈夫哀求般對主治醫(yī)說:
“您干脆把我泡在點滴水里得了。您想想,要是能用那些水換回我的命,我都不會得這種該死的病了。您就不能讓我松快點嗎,莫不如讓我去逛逛市場… …”
這番話,刺激我的倒不是其內容,而是丈夫格外嘶啞的音色。
“我說,你這嗓門怎么了?”
“是啊,這陣好像喉嚨里卡了什么東西……”
主治醫(yī)提醒說,說不定癌細胞轉移到喉頭了,讓我們去做做B超。其實,自打確診患癌之后每月都斷不了做一兩次B超,這檢查不啻于提醒我們死亡在一步步逼近,真可說是殘忍的拷問。我和丈夫揪著心等待結果出來。因為,每次都沒得到過什么好結果,倒是沒有什么太大的期盼,可我還是千遍萬遍地禱告,千萬不要出癌細胞轉移到喉頭的結果。不,即令真的轉移了,也盼醫(yī)生能急中生智,用適當?shù)脑挵沧≌煞虻男摹?/p>
檢查結果完全出乎意料,原來并不是癌細胞轉移所致,是肋骨放射線治療的副作用。我長出一口氣,竟然癱在那里起不來了。竟是丈夫拉起我,走出醫(yī)院的。醫(yī)院門口停放著大兒子騎來的摩托車。丈夫二話不說騙腿跨上車,示意我坐上后座。我一時不知所以,乖乖地坐了上去。誰知丈夫掏出不知何時拿到的車鑰匙,說一聲摟緊我,就瘋狂地駛上了馬路。并沒跑多久,可能是速度太快了,已然脫離了市中心。兩旁的街樹唰唰掠過,都辨不清形態(tài),簡直把我嚇死了,心想今天我們死定了??晌覜]敢開口讓丈夫減速,丈夫左右面臨著死亡,這豈不是等于說“我想一個人活下去”么?!肮芩?,一起死倒好”,我索性把自己的身心交給了飛馳的摩托車,沒想到這樣反倒感到心靜了不少。
摩托車已然拐進了人跡罕至的山村小路。我不知道丈夫這是要去哪兒,更不知道這是哪里,一車兩人就那么順著小路飛奔著。原來癌癥并沒有轉移到喉頭,那么還能多活幾天,只因為這樣一個理由,丈夫就選擇了這搏命的飆車。不知跑了多久,車子戛然停下,我差點像馬戲團演員,劃過美麗的拋物線,飛越丈夫的頭頂栽到前面。我沒問丈夫怎么啦。
山坡上一簇簇櫻草花,在晚風中蕩漾,丈夫默默地站在花叢前,久久地久久地紋絲不動?;盍艘惠呑樱煞驔]給我送過一朵花,沒為我過過一次生日,更沒有送過一枚戒指。甚至,沒帶我去過一次人人皆去的練歌廳。家里看電視,丈夫沒看過一部電視劇,專門挑體育節(jié)目看,有時甚至為了看場足球賽,跟不滿十歲的小孫子爭遙控器呢。我每每斥責他“你這個木頭疙瘩,你懂藝術嗎,更不用說浪漫了”??蛇@時,丈夫凝視櫻草花的目光盈滿了真情和愛戀,我不由得心里一熱。
“還以為你這個粗漢子,內心充斥著粗獷憨厚,沒想到竟有憐花惜春的柔情… …”
我輕輕地摟住丈夫的腰,把臉埋進胸膛里。不知什么時候,我感覺到丈夫的胳膊箍住了我。頓時,刻骨銘心的痛苦化成柔情,我感謝上蒼,至少此時此刻丈夫還活著,還活生生伴隨在我身旁,真是上天待我不薄啊。看著我們飆車,人們或許以為是一對瘋子,可不管人家怎么說,說什么,我們還活著,還能活下去,這是多么地值得珍重,多么地堪稱寶貴啊。endprint
主治醫(yī)生提議給丈夫補補血。我從同室的病友們的家屬那里,得知了這是治療的最后階段??墒牵a了血丈夫好像精神了,不管是不是曇花一現(xiàn)或回光返照。
那陣子,我天天趕早市,去搶購鮮活的泥鰍。都說泥鰍有助于肝癌病人恢復元氣,我竟然一天不落地買泥鰍,燒鰍魚湯。我偶爾不能上市場,丈夫替我去買。有了泥鰍,丈夫不再喂烏龜魷魚干和魚飼料,而是每天往魚缸丟進去幾條活泥鰍??墒菫觚斕孔玖?,無法捕捉伶俐地穿梭在水草和石頭之間的泥鰍,可能是餓急了會激發(fā)能力,隔三岔五地會老牛倒退正好踩住耗子一般逮住一條填肚皮。
每當燒鰍魚湯,往魚缸里放進活泥鰍,第二天丈夫準定會去市場,買來比前一天多一倍的泥鰍,奇怪的是丈夫并不把泥鰍交給我,而是騎著摩托帶著泥鰍消失到什么地方。我實在忍不住,問他到底去哪兒了,他說自己到湖畔將泥鰍放進了湖水里,也就是說放生了。將活著的生命放回大自然,說不定丈夫想要借此延續(xù)自己生命的吧。知道了丈夫的心意,每當丈夫提溜著泥鰍出門,我準定陪他一起去??粗鵁o數(shù)的泥鰍自由自在地游在湖水里,丈夫臉上浮現(xiàn)出會心的微笑。像個不懂事的孩子做著無謂的事兒,還笑得這么燦爛,看著他的模樣我忽然想哭,真想找個地方哭個三天三夜。丈夫就這樣捱過兩個月的日子,直到把烏龜放進湖水中。
西斜的夕陽掛在西邊的山頭上。丈夫還在那里忘情地望著無邊無涯的湖水。那熱切的目光在茂密的蘆葦蕩中篦來篦去。蘆葦把長長的影子垂在水中,四周陷入一片靜謐,我和丈夫融進太陽營造的風景里,化成大自然的一部分。今天,我們照樣把數(shù)不清的泥鰍放回湖中。
湖水把時間的年輪隱藏在茂密的蘆葦叢中,冷靜地觀察著生命的深處,波瀾不起寧靜安詳。只有晚歸的水鳥們分頭飛進巢中,沙沙的振翅聲撕扯著心口。烏龜不知哪兒去了,沒再露面… …
據(jù)說當初地球上出現(xiàn)生命奇跡的時候,那些細菌只知無限制地復制自己,卻不知死亡為何物。在無憂無慮、無念無想地吃吃喝喝,無休無止地復制著自己的群體當中,有一天酵母菌抱怨了:“一天天都一樣,一天天都重復不休,過了今天知道明天會是怎么樣,這樣活下去還有什么意思?真是太膩歪太乏味了!”造物主聽見了抱怨,問酵母菌說,我會讓你們成雙成對,你想跟它相愛嗎?造物主也沒忘提醒它,那種熱烈的愛有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復制達到一定的次數(shù),就沒法再復制了,你們就會老去,就會死亡??墒牵鳛閻矍榻Y晶的后裔,卻會無限地變得多彩,不斷地進化。酵母菌站在選擇的十字路口,經(jīng)過痛苦而漫長的思索,終于做出了抉擇,選擇了死亡和愛情。酵母菌不顧無限復制的其他細菌的斥責和不屑,跟自己的對象熱烈地相愛,并一同死去,將有限的生命變成有價值的生活。就是這偉大的選擇,造就了如今的人類這一高級動物。這是佐證人類通過意識到愛情和死亡,才會讓生命更多精彩吧。
回顧丈夫的一生,并沒有什么傲人的成就,甚至沒做過一官半職,他只是成了一個懦弱女人的老公,沒什么大出息的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的爸爸。他凝望著放走烏龜?shù)暮?,想說的或正在說的是什么呢?
晚霞映照下的湖水,晚風吹來青草和黑土的氣息,與茂密的蘆葦嬌艷的蓮花交融在一起,流光溢彩,托出其美無窮的夢幻風景。那是蘊含著生命的風景。那片風景里有著我們放生的數(shù)不清的小魚,有著知疼知熱地照拂鳥蛋的水鳥們,還有相伴我們十年的烏龜……還有充滿喜怒哀樂的人們的生活。
這湖水將成為我的念想,我的回憶的吧。太陽正收走最后一抹光亮,它將落到山那頭的吧,那格外耀眼的光亮似乎在自負今天一天過得蠻好,沒有留下遺憾……一如往常,懷抱著孕育明天的生命的湖水,在晚霞的撫摸下無比燦爛。
遠處,大海的濤聲依稀可辨,烏龜這次是真的回到大海了吧……
譯自《延邊文學》2013年12期
責任編輯 郭金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