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賞林徽因詩之意韻

張建智

讀了楊新宇先生的《林徽因詩〈除夕看花〉的中英文版》（文匯讀書周報(bào)2017年10月30日）一文后，禁不住引起了我許多的回憶。因我為撰寫林徽因、梁思成的鄰居王世襄撰寫傳記，查了些林徽因的資料，同時也聽王老親口對我說起林當(dāng)年生活的處境、生活瑣事，關(guān)于林徽因?qū)懙囊恍┰娮?，也談了不少?/p>

前幾日，我又收到陳學(xué)勇先生發(fā)來《關(guān)于林徽因詩〈除夕看花〉》一文。于此，我對楊、陳先生兩文，作了仔細(xì)閱讀和比較，雙方對林詩中英文版，持有不同看法，于此，我想再談點(diǎn)看法。

先讀楊文，他說：

這首署名“LIN HWEI YING”的英文詩FLOWERS ON NEW YEARS EVE，是最近我在1940年1月的英文刊《中國作家》第3期上看到的，后來我找來林徽因的詩集進(jìn)行了查對，果然，這首詩是林徽因《除夕看花》的英文版。（《文匯讀書周報(bào)》《林徽因詩〈除夕看花〉的中英文版》）

楊先生提出從中英文對照看，林詩似乎先有英文，然后有了中文翻譯版。但陳學(xué)勇先生認(rèn)為：

英譯中還是中譯英，楊先生言語間傾向后者。我沒有贊同抑或反對的資格，雖然私里忖度是中文在先，發(fā)表時間的順序即如此。據(jù)以兩個詩句來質(zhì)疑英版在先，怕不易叫人信服。（《關(guān)于林徽因詩〈除夕看花〉》

對于這兩個不同的結(jié)論，我認(rèn)為林詩從發(fā)表時間上看，應(yīng)是中文在先。但時間上僅隔5個月，似不足為論據(jù)。若從藝術(shù)風(fēng)格，來對比林詩英文版與中文版，個人管見，林的英文詩似更具詩意。

林徽因從不以詩人自居，且詩作不多，但她的每首詩遣詞造句、意象鋪陳，極為講究，讀來十分流暢，絲毫沒有早期新詩常有的詰屈聱牙或晦澀難解之感。所以，初讀林徽因的佚詩《除夕看花》中文版時，猶覺不像她的詩風(fēng)，很多詞句較為生硬，一些意象也相當(dāng)難解。如果比照楊新宇先生發(fā)現(xiàn)的同題英文詩的話，語義要清晰而典雅得多，情緒和意象也更流暢生動。讀后能深切地讓人感受除夕日，她看花枝如舊，而人世已非的那種憂患與感傷，很感動讀者。

特別是英文詩結(jié)尾的一闋，讀來非常之美，覺得是詩中最動人之處：

The moonlight has become frozen，

It picks out the chains of mountains，

The disorder and turmoil of rivers，

Broods over the horse trodden plain，

Still as a picture.

The New Year flowers are no longer flowers，

But only words and emptiness.

Quivering with a million peoples care，

Every heart feels foreboding.

讀罷前幾句詩，眼前立時浮現(xiàn)一個場景：山中月色如霜，江河縱橫。而對著這如畫的景象，詩人筆鋒一轉(zhuǎn)，這新年鮮妍的花朵，卻令人總難欣喜。因?yàn)槿f千民眾仍在飽受戰(zhàn)火蹂躪，所以倍感沉痛。全詩從開始的小我情緒，升華至更宏大的格局。讀完意猶未盡，引人深思。

但中文版的觀感卻相去甚遠(yuǎn)。試以中文同一段原文作比：

月色已凍住，指著各處山頭，河水更零亂，

關(guān)心的是馬蹄平原上辛苦，無響在刻畫，

除夕的花已不是花，僅一句言語梗在這里，

抖戰(zhàn)著千萬人的憂患，每個心頭上牽掛。

第一句“月色已凍住，指著各處山頭”十分生硬，若不是陳學(xué)勇先生在得到此詩時，是經(jīng)過與林徽因十分熟稔的蕭乾先生確認(rèn)，總覺得這是哪個譯詩新手偷懶的翻譯，完全喪失了英文詩中的美感。而“指著各處山頭”明顯辭不達(dá)意，與月色無法搭配。從英文詩看，該是描寫清冷月光照亮山巒輪廓，如給群山戴上一條銀鏈的景象。

詩中還有不少地方，如果中英對照，都會發(fā)現(xiàn)英詩語言意境更勝一籌。楊先生把中英文的林詩照抄后說：

從發(fā)表時間的先后看，英文版應(yīng)該是對中文詩作《除夕看花》的翻譯，但中文版中仍有疑點(diǎn)：如“如果心頭再旋轉(zhuǎn)著熟識舊時的芳菲”，很像是從英文翻成中文出現(xiàn)了錯誤，因?yàn)橹挥姓f成“如果心頭再旋轉(zhuǎn)著舊時熟識的芳菲”，這樣句子才通順；“模糊如條小徑越過無數(shù)道籬笆”，也像是歐化語法；此外中文詩作雖然押韻，但“不為著銳的傷感，僅是鈍的還有剩余下”，有些前言不搭后語，倒是相對應(yīng)的英文“But do not sharpen the wounded feelings， Even blunted feelings scarcely remain”能夠讓人理解。

關(guān)于這些疑點(diǎn)，陳先生也作了另一番回應(yīng)：

文句歐化，實(shí)在屬那個時代新詩人們的普遍現(xiàn)象，不必說早早浸淫過歐美文化的林徽因。以歐化與否證明由英譯中或中譯英，不免牽強(qiáng)?！糁形陌鎸懗射J和鈍算前后不搭，則這首詩不搭的還有好多句哩。

盡管陳、楊兩位先生對中英詩發(fā)表的先后順序存在分歧，但他們都認(rèn)為中英兩詩對照，英文版顯得清通流暢，而中文則存在諸多不足之處，無論是中英對照，還是僅從中文詩讀來，都存在疑點(diǎn)。那么，我于此假設(shè)兩種可能性的存在。

其一，先有英文詩，后有中文譯詩，但從發(fā)表日期來說則正相反。當(dāng)然也有一種可能，詩人先寫了英文詩，又譯成中文，先發(fā)表在《大公報(bào)》副刊，后又將英文版發(fā)表在《中國作家》英文刊。林詩的發(fā)表，正遇抗戰(zhàn)時期，當(dāng)年正處于為文之困境中；她很可能會同時寄出中英兩個版本的詩，英文詩發(fā)表的路徑可能是通過費(fèi)慰梅。這從陳學(xué)勇先生為林徽因做的年表，可窺端倪。費(fèi)是林在國外的好友，林常和費(fèi)通信談文說詩。（見陳學(xué)勇《林徽因?qū)ふ妗?中華書局2004年版）endprint

然而，如此我又生出另一重疑惑，為何有多處翻譯不夠準(zhǔn)確的地方，以林徽因的中英文功底，應(yīng)不會翻譯得如此差強(qiáng)人意。那么會不會其中有些不為人知的原因呢？比如，林詩經(jīng)香港發(fā)表時，是否有報(bào)社編輯自以為是的改動？

林徽因當(dāng)年跟著梁思成，早已經(jīng)把原專業(yè)轉(zhuǎn)至營造古建筑學(xué)上，對詩歌已不如先前那么熱衷看重，因而只是直譯全詩并發(fā)表，并未從詩歌美學(xué)和藝術(shù)的角度，做一定的修飾。假如先有中文詩，后有英文譯詩，那么中英對照不那么貼切的地方，可能就是中文詩歌在轉(zhuǎn)譯英文時無法跨越的障礙，正如陳學(xué)勇先生所說：“讀詩不必全苛求它如《除夕看花》最末兩句那樣明朗顯豁。要把這么抽象化表達(dá)的中文譯成英文，困難得很，避難趨易，化為英版的具象了。”

為了說明楊先生、陳先生所辯之題，為了說明詩歌翻譯之困難，更為了讓讀者從爭論中可放進(jìn)自我的思考，乃或“誠盼擅長英文的專家”的指正，以求大家在這方面的提高。我不揣冒昧，把林詩英文版，作了一次試驗(yàn)性的翻譯，翻譯時在盡量忠實(shí)于原文的前提下，加入了一些意譯的處理，如“胡馬”“江山”等皆為意譯之筆，以期能還原英文詩中的美感。

FLOWERS ON NEW YEARS EVE

除夕看花

LIN HWEI YING

林徽因

Newly bought from the babble of village dialects in

the market，

剛從鄉(xiāng)言嘈雜的市集買來，

Long branches of snow white peach blossom

那雪白桃花的長枝，

And blood red camellia flowers，

還有那血紅的山茶，

In my little corner room make a new freshness，

點(diǎn)亮我的小角隅，

But do not sharpen the wounded feelings，

卻無法點(diǎn)亮已受傷的情感，

Even blunted feelings scarcely remain.

甚至連麻木的情緒也所剩無幾。

I know well that the quietness In my room

我明知道這屋里的寂靜，

Is like a plum season run to seed，

猶如李子豐收季卻顆粒無收，

The misty memories of my village have receded

故鄉(xiāng)漶漫的記憶遙不可及，

And time has been suspended.

時間已然停駐。

The New Year is not a feast day，

新年再不是歡慶之日

The lanterns seem to shed drops of blood.

紅燈籠仿佛滴下血來。

The flowers do not remind me of old passion

花兒喚不起往日的激情，

Or former words spoken！

也喚不起往日的諾言！

If I recall the fragrance of past feeling，

若我能回想起那昔日芳華，

Like a winding path it comes through a maze of

roads and hedges.

該像婉娫的小路穿過那迷宮般的道路和籬笆，

A tangle of flowers， leaves and branches，

那沿途纏雜的花葉啊，

And the scent of grass intoxicates the senses.

那令人迷醉的芳草香。

But today our steps

而今日的我們，

No longer tread the soil of

former days.

無法踏上昨日的土地。

The moonlight has become frozen，

凝霜月色，

It picks out the chains of

mountains，

勾勒山巒起伏如練，

The disorder and turmoil of

rivers，

江河縱橫

Broods over the horse trodden

plain，

流過胡馬踏過的原野，

Still as a picture.

江山依然如畫。

The New Year flowers are no

longer flowers，

這新年的花朵已非花，

But only words and emptiness.

只留欲語還休。

Quivering with a million peoples

care，

這千萬人顫栗憂患，

Every heart feels foreboding.

眾心戚戚難安的新年。

如拙文能引來更多有建設(shè)性的意見和討論，也讓更多讀者重賞林微因詩之意韻，吾愿足矣。

（作者系藏書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