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受戒》看汪曾祺的佛教文化意識

趙文閣

（新鄉(xiāng)學(xué)院 素質(zhì)教育中心，河南 新鄉(xiāng)453003）

在汪曾祺的小說中，佛教文化有比較明顯的體現(xiàn)?！妒芙洹冯m描寫佛教僧眾的生活場景，但卻別出心裁地把重點放在了對佛教世俗化的描寫上。

一、《受戒》中描寫的佛教文化

（一）和尚的稱謂

《受戒》這部小說主要描寫了明子出家前后發(fā)生的故事。明子當和尚是他小時候家里決定了的事情。因為家里田少，幾個哥哥就能把地里的活兒干完，而明子恰巧又有一個當和尚的舅舅，明子的母親便和明子舅舅商議，要讓明子去當和尚。舅舅先給明子相面，確定明子符合條件后，約定了接明子出家的日期。

關(guān)于明子要當和尚這件事，《受戒》是這樣描述的：“當和尚也不容易，一要面如朗月，二要聲如鐘磬，三要聰明，記性好?！保?］2這說明當和尚也是需要很多條件的，比如，和尚要學(xué)習經(jīng)文，就必須認字，認字就成了一個重要條件，所以明子的父母就讓明子去讀了幾年書，讀書期間取了個學(xué)名叫“明?！薄?/p>

明子要出家，先要取個法名。所謂法名，便是一個僧人準備出家修行時取的名字。一般來說，同一個人，出家和在家的名字是有差別的，《受戒》中也提到了這一點。明子剛準備入荸薺庵當和尚的時候，因為舅舅說“明?！边@個名字無需再改，所以明子就直接用“明?！边@個名字當了法名。在荸薺庵里，除了明子之外，其他和尚都另取了自己的法名：最年長的那位是一個六十幾歲的老和尚，法號普照，明子的舅舅一般稱他為師叔；明海的舅舅法號仁山，人稱大師父或者山師父；另外兩個與仁山同輩的和尚分別叫仁海和仁渡，有人稱仁海為二師父或者海師父，對仁渡卻直接稱呼其法名仁渡。無論如何稱呼，荸薺庵的每一個和尚都有起法名的意識。

出家人六根清凈，自然也沒有親情的牽絆，在佛教生活中沒有輩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我們聽到的許多僧人法號里有同一個字，并不是像世俗家族中同一輩分的人名字里有同一個字，而是為了把法脈延續(xù)下去，讓人們知道他們是同屬于一支法脈的傳人。

佛教僧眾的身份不同，他們所受的戒律也是不一樣的，我們可以把這當成區(qū)別他們身份的標志。值得一提的是，我們在影視里聽到人們提到“師叔”“師伯”等對僧人的稱呼，嚴格意義上來說這種稱呼并不準確，因為佛教沒有我們常人所說的輩分問題。然而，他們卻可以相互稱對方為“師兄”“師弟”，畢竟，佛教觀念是眾生平等，所謂的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在這里是可以借用的。比如《受戒》中的仁山、仁海和仁渡，他們的名字里都有一個“仁”字，可以看出，他們是同屬于一支法脈的傳人。由此可以得出結(jié)論，《受戒》對佛徒輩分和法名的描寫還是很寫實的，荸薺庵里這些和尚的名字起得很有講究，由此可知汪曾祺先生是有一定佛教知識儲備的。

（二）佛教習俗

荸薺庵里的和尚擁有一項用來謀生的本領(lǐng)，那就是受邀去附近的農(nóng)戶家里做法事。一般來說，他們做法事采用的形式就是放焰口。這一帶的村子里，哪一家如果有人故去，便會去荸薺庵里請和尚來家中做法事?！妒芙洹分袑懙溃绻亲鲒?，因為現(xiàn)場氛圍不是特別傷感，所以通常不是按照最悲戚的那種形式，而是依據(jù)主家要求來做，有時候就會放花焰口。焰口，即餓鬼，因生前鄙吝而投為沒有福報的鬼，由于業(yè)報的關(guān)系，即使遇到可口的食物也無福享用。人們根據(jù)它們的形象，即口中噴出烈焰，給它們?nèi)∶纸小把婵凇?。放焰口主要的照顧對象就是它們。放焰口的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讓這些淪為餓鬼道的鬼怪吃上一頓飽飯，讓活著的人顯示他們的孝心。做法的和尚念很多真言神咒，讓餓鬼道的大小鬼怪們可以不受饑餓的折磨，吃到做過法事的食物。放焰口不只是為了召請餓鬼前來飽餐一頓，更重要的是給他們宣揚佛法，讓餓鬼道的那些鬼怪們轉(zhuǎn)變自己的心性，甚至永遠脫離餓鬼道的種種折磨。和尚放焰口，是佛家慈悲心的體現(xiàn)，荸薺庵的和尚很明顯也保留了這一傳統(tǒng)。

在《受戒》中，汪曾祺用了很多的筆墨來寫明子去受戒這件事情。受了戒會在受戒者頭頂上留下戒疤。戒疤還有一種叫法，即香疤，它一般是佛教僧眾為了保持自己內(nèi)心的純凈而在身上燃香留下的痕跡。這種在僧眾身體上留下疤痕的現(xiàn)象最早起源于佛教中的 “舍身供養(yǎng)”這一思想，是佛教僧眾為了割舍掉自己內(nèi)心的固執(zhí)和念想而體現(xiàn)在身體上的一種虔誠的行為。以前僧人受戒的時候，依據(jù)頭頂上所點的戒疤的數(shù)目分為六種形式。在這六種戒律中，公認最受人尊敬的是“菩薩戒”。受戒者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在家的佛教信徒，另一種是在寺廟中當和尚的人。相傳燒戒疤始于元朝，后來，逐漸演變成每個和尚都要遵守的規(guī)矩，以至于后世佛教徒都以燒戒疤的形式表達對佛主的虔誠。

所謂受戒，我們可以把它理解為通過參加一種儀式來獲得可以表明自己是合格和尚的一種憑證。受戒需要到一個專門的地方，受戒后會在受戒者頭上留下戒疤。《受戒》對明子受戒的場景有比較詳盡的描寫。明子要到善因寺去受戒，到了善因寺，他先去報名辦事。受戒之所以選在夜里，是因為燒戒疤的時候是不讓別人觀看的。文中還介紹了燒戒疤之前的準備工作，首先要先請手藝精湛、技法熟練的師傅來剃頭發(fā)，然后再用棗泥在頭皮上做好標記，即畫上圓圓的點。燒了戒疤之后要喝蘑菇湯，再用“不停的走”這種形式散戒。

《受戒》對佛教文化的細致描寫，反映了汪曾祺有著深厚的佛教知識，因此他才能準確地描寫荸薺庵和尚的生活，這與他青年時期在庵中避難的經(jīng)歷是分不開的。

二、《受戒》中僧眾生活的世俗化

（一）關(guān)于稱謂

明子為了達到當和尚的標準，在進荸薺庵之前念了幾年書，家里又給他起了“明海”這個學(xué)名。因為按照常理來說，出家人和在家人的名字應(yīng)該是不同的。明海的舅舅卻說這個名字不用改，導(dǎo)致“明海”這個名字既是學(xué)名又是法號。這樣的隨意拉近了僧俗兩類人的關(guān)系。

庵里有個六十多歲的老和尚，是明子舅舅的師叔，明子喊他師爺爺。然而在佛教僧眾中，是沒有師爺爺這樣的稱呼的，甚至連“師叔”“師伯”這樣的稱呼都是逾越佛教制度的。從這樣的稱謂中，我們也可以看出荸薺庵中和尚濃厚的世俗化色彩。

（二）關(guān)于和尚娶親

佛界本來定下了和尚不準與女人接觸的規(guī)矩，可是《受戒》中的和尚卻不遵守這個規(guī)矩：仁海作為荸薺庵的二師父，在家里是娶過親的，而且他會在每一年的夏末秋初帶他的妻子來荸薺庵里避暑。三師父是個有智慧又肯賣力氣的和尚，他不但多才多藝、本領(lǐng)高強，而且精通經(jīng)文和懺悔文。他的一場“飛鐃”表演，使他出盡風頭。和尚放過焰口后，有的大姑娘小媳婦會因仰慕和尚而跟他偷偷離家出走。有傳言說，仁渡也有好幾個關(guān)系曖昧的異性。

和尚有女人，荸薺庵并不是特例。善因寺一個名叫石橋的方丈，在當?shù)乜梢苑Q得上是個德高望重的和尚，也有傳言說他有一個年僅十九歲的漂亮小媳婦，其他人自然更不必說。然而，“這里的破戒并不意味著低俗和淪落，而是象征了人性”［2］。

《受戒》的主人公明子，與他鄰居家的女孩小英子兩小無猜，青梅竹馬，成天玩兒在一起。農(nóng)忙時節(jié)，小英子常常去挖荸薺，還帶明子一塊兒挖，田地里的嬉戲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這正是明子和小英子兩人之間戀情的萌發(fā)點。然而，即使這種懵懂純真的情愫，也是不符合清規(guī)戒律的?！妒芙洹返慕Y(jié)尾寫道，明子受戒回來，小英子在船上和他說話。得知明子有機會當沙彌尾，即有機會當方丈之后，小英子感覺到自己的愛情可能會受到威脅，坦率地說出不想讓明子當沙彌尾的話來，甚至許諾給明子當老婆?！啊妒芙洹返淖詈蠼Y(jié)局是一種圓滿，明海和英子過著幸福的日子。這種小說中所創(chuàng)造出的和諧，體現(xiàn)著一種圓融之美”［3］。

（三）其他世俗化生活

仁渡多才多藝，會放花焰口，還會唱小調(diào)、山歌。有些做冥壽的人家，或者是需要做法事的家庭中有些不是很正經(jīng)的親朋好友，就會提要求說要放花焰口?；ㄑ婵?，簡單來說，就是在做完正經(jīng)的法事以后，讓來做法事的和尚唱一些小調(diào)，類似于現(xiàn)在農(nóng)村吹響器的形式。小說描寫了這樣一個場景：有一次很多人在谷場上聚著聊天，仁渡被大家圍著唱了一個安徽小調(diào)：“姐兒生的漂漂的，兩個奶子翹翹的，有心上去摸一把，心里有點跳跳的……”［1］9這種輕佻的言語，從一個和尚口中說出來的，實在有點令人難以置信。

佛教有一條戒律：“不捉持金銀戒?！保?］字面來看，就是不使用錢幣。我們再看《受戒》里的和尚，不但有三本賬，還把放焰口當營生。仁山是荸薺庵當家的，桌子上放著三個賬本，分別是經(jīng)、租和債三種賬。荸薺庵里的和尚把平日里放焰口得到的收入記在經(jīng)賬本子上。庵的附近有幾十畝田地是屬于荸薺庵的財產(chǎn)，和尚們自己種不了那么多，就出租給周邊的農(nóng)戶，當然這些都是要收取租金的，自然記在租賬上。此外，庵里還放債，這些賬目也記在了債賬上。荸薺庵活脫脫就是一家生意店。

荸薺庵里的和尚閑暇的娛樂方式和在家人也極為相似，無非斗紙牌、搓麻將。“桌子一放好，仁山就從他的方丈里把籌碼拿出來，嘩啦一聲倒在桌上”［1］10。 《受戒》在描寫三師父仁渡時，提到他腦子聰明，打牌經(jīng)常贏，所以別人找他玩牌的時候?？蜌獾卣f：“想送兩個錢給你?！睆摹盎I碼”和“送兩個錢給你”可以看出，他們不止是單純地斗牌，還有籌碼小賭一下，以至于輸了就罵粗話。

荸薺庵的和尚不但行為是世俗化的，甚至連思想也是充滿世俗色彩的。從描寫受戒的文字中，我們看到，受戒人主要關(guān)注的是受戒的好處：受了戒就是正經(jīng)和尚了，即使到別的寺廟去也同樣受人尊敬，還能做更多的法事，掙更多的錢。明子是這樣理解的，也是這樣對小英子說的，明子有這樣的想法，自然得益于庵里的其他和尚——尤其是明子的舅舅的教導(dǎo)。

《受戒》對佛教生活做了許多與眾不同的描寫。汪曾祺先生在完成《受戒》這部作品后明確地說過：“發(fā)表《受戒》是需要勇氣的?！保?］這表明汪曾祺自己是知道《受戒》的獨特性的，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本人也是愿意追求這種異質(zhì)性的。

三、結(jié)語

汪曾祺從小就生活于佛教氛圍濃厚的家庭環(huán)境中，他的祖父、祖母、繼母及家里的傭女都是虔誠的佛教徒，這種潛移默化的感染也體現(xiàn)在他的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在汪曾祺的文學(xué)作品中，傳統(tǒng)意義上的佛教價值觀被消解殆盡，讀者看到的是對佛教清規(guī)的漠視，充滿了世俗文化。尤其是《受戒》這部作品，最為明顯地體現(xiàn)出汪曾祺獨特的佛教文化意識。這種風格是他與其他作家最明顯的差異，也是汪曾祺小說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