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麗航
(衡水第一中學 河北 保定 053000)
江夜
【清】吳錫麟
萬峰壁立大江橫,秋色連天露洗清。
但覺無船無月載,不知是水是風行。
隔汀孤鳥欲同夢,逆浪老魚微有聲。
半夜月沉潮又上,漁燈流過廖花明。
我平時很少讀清人詩,大概是覺得清人很少寫好詩?!堕單⒉萏霉P記》中有一個很有意思的故事,說有一老學究夜行,路遇亡友。亡友言其已為冥吏,至南村有所拘攝。適同路,因并行,至一破屋。鬼曰:“此文人廬也?!睂W究好奇,問其緣由。答曰:“凡人白晝營營,性靈沽沒,唯睡時一念不生,元神朗澈,胸中所讀之書,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竅而出,其狀縹緲繽紛,爛如錦繡。學如鄭孔,文如屈宋班馬者,上燭霄漢,與星月爭輝;次者數(shù)丈,次者數(shù)尺,以漸而差,極下者亦螢螢如一燈照映戶牗,人不能見,唯鬼神見之耳。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以是而知?!睂W究問,讀書一生,睡中光芒當幾許?鬼囁嚅良久曰:昨過君塾,君方晝寢,見君高頭講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經(jīng)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為黑煙,籠罩屋上,諸生誦讀之聲,如在濃云密霧中,實未見光芒,不敢妄語。學究怒叱之,鬼大笑而去。清代又有文字獄,又有八股文,做鬼比做人瀟灑,當文人很難,當個能真正做好自己本職工作的文人更難。所以當我們不再苛求清詩有唐詩的壯闊、宋詞的雋永,回過頭再來看這么一首《江夜》,便會咂摸出些許不同的滋味。
夜下獨泊,星月同輝,舟隨風行,江海靜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它有一種闊大的詩境。這種闊大,不是李白那種游俠式的瀟灑,不是辛棄疾那種將軍式的豪邁,也不是蘇軾那種智者式的豁達,而是更貼近中國傳統(tǒng)文人式的平和與恬淡,因為物我相融、渾然一體,而無際無涯。西方很多不朽的文學作品閃耀著人性的光輝,這種智慧發(fā)現(xiàn)了大寫的人,而屬于中國人的智慧就在這樣一首首小詩中閃耀著,我們發(fā)現(xiàn)了大寫的自然,并且把人融入自然。中國的農(nóng)人感謝大自然的饋贈,以一種虔誠的態(tài)度看待風霜雨雪,日月更替。中國的文人樂安天命,卻又希望出將入相。中國人愿意敬畏天地,相信鬼神,但天地鬼神都帶著世態(tài)人情的意味。這是一種樸實的智慧,而正是這種樸實的智慧,才是我們文化的濫觴。
至于詩境之外,這首詩能夠引人共鳴的地方,大概就在于其對一些常見意象的巧妙運用。這些意象喚醒了文化深埋于我們心中的詩情,或者與其說是我們在這首詩里發(fā)現(xiàn)了詩意,不如說是我們因聯(lián)想起那些靜默于腦海的文化記憶而被打動。
首先是夜的意象。夜色溫柔,最是引人抒懷。套用聞一多先生的一句話,與其說是夜的詩,不如說是詩的夜。古代詩歌中,夜是思鄉(xiāng):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夜是愁緒: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夜是閨怨:熏籠玉枕無顏色,臥聽南宮清漏長。夜是亡國之苦: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夜是旅途之嘆:旅枕元無夢,寒更每自長?,F(xiàn)代詩人似乎也偏愛夜色:雪飛之夜,你便聽見冷冷,青鳥之鼓翼聲——周夢蝶;昨夜夜半的星,清潔真如明麗的網(wǎng),疏而不失——廢名;我將在水聲中睡去,就讓我,靜靜地蜷伏于你那,暖暖的燈光深處——洛夫;山風拂發(fā),拂頸,拂裸露的肩膀,而月光衣我以華裳——席慕蓉;夜色在陰郁的馬上奔馳,在大地上投下藍色的穗須——聶魯達......自然,夜色撩人,撩人詩意、詩情、詩嘆。一首融了夜色的詩,怎么讀,也是醇和清麗的。
其次是水的意象。雨果在《九三年》里這樣描述:森林教給人狡詐,高山教給人偉岸。但這位法國的大文豪,忘記了江河湖?!辽僭谥袊幕飿O其重要的一部分。多情的少女般的江河教給人靈性,廣闊的母親般的大海教給人寬容。水是有生命的,而將水的生命與人的生命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莫過于舟楫。
所以最后,便是船的意象。張岱有一本百科全書式的作品——《夜航船》,里頭載了這么一個故事:和尚與士子同舟,舟小人多。士子高談闊論,和尚敬畏,縮入角落竊聽,聽著聽著便覺不對勁,就問:“敢問兄臺,澹臺明泊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士子答:“自然是兩人。”又問:且問堯舜是一人兩人?”答曰:“一人?!焙蜕忻嫔混V:“且待小僧伸伸腿?!敝坌袩狒[,這是不入流的文人。至于入流的文人,特別是失意或旅居之人,在夜里漂泊江上,櫓聲欸乃,多少思緒和惆悵都在船上交織,又一并融入夜色。這時揮毫寫詩,多半是傷感卻動人的句子。最負盛名的恐怕就是張繼的《楓橋夜泊》,一句“夜半鐘聲到客船”清冷中帶著寥落,真是道盡了此中滋味。
所用意象令人覺得親切熟悉,這是易事,但《江夜》更為巧妙的地方在于,它在熟悉的意象里獨辟蹊徑,創(chuàng)造出了更加新穎也更加開闊的意境來。詩人不曾在夜里、在江上、在舟中傷春悲秋,抒愁嘆苦,反而在無邊的蒼茫的夜色和江水的懷抱中,將自己融入蒼穹,引入天地。在江河之上感受自然,并試著通過接納一個無限的天地而接納無限的自己,這樣的胸襟,令人向往敬佩。
以境感人,以舊喚人,以新動人,大概就是這詩歌的無限魅力所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