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新民報》提出八字方針的動因及其局限性

（南京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 江蘇 210024）

1944年，陳銘德、鄧季惺、張恨水等報紙核心人員為《新民報》確立了一條辦報準則，即“中間偏左，遇礁即避”八字方針，“中間偏左”要求言論偏向一點中國共產(chǎn)黨，但不會完全左傾，以免遭到國民黨的查封，“遇礁即避”意味著面對國民黨的新聞檢查，在某些方面會順從國民黨，但不會與之沆瀣一氣。至此，《新民報》開始左傾，可見八字方針的提出是報紙政治傾向轉(zhuǎn)變的標志。

一、“八字方針”提出的動因

八字方針分為“中間偏左”和“遇礁即避”兩個部分，本節(jié)從三個角度解釋《新民報》為何會提出這一方針。

（一）國民黨加強了新聞統(tǒng)治

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為了鉗制新聞輿論，國民黨頒布了諸多新聞法規(guī)，其中最主要的是1930年12月頒布的《出版法》，規(guī)定：“出版品不得為左列各款之記載：一、意圖破壞中國國民黨或三民主義者，二、意圖顛覆國民政府或損害中華民國利益者······”其中，“意圖”二字表述極為模糊，為國民黨肆意扣留新聞、查封報刊留下巨大的實施空間，所以代民立言的《新民報》一旦違背了國民黨的意愿，就會遭到嚴厲處罰。

1932年“一·二八”事變后，《新民報》積極宣傳抗日思想，因違背國民政府對日政策，于6月19日遭到?？蝗盏奶幏?。1935年12月9日，北平爆發(fā)愛國學生運動，國民政府非但不接受學生的請愿抗日要求，還暗中逮捕了一些學生，《新民報》了解情況后，在12月17日、18日刊登了“尋找華北來京學生代表啟事”，委婉地道出學生被國民黨逮捕的事實，國民黨當局立即做出了《新民報》?？盏奶幜P。

《新民報》的屢次被罰，使崇尚新聞自由的陳銘德對國民黨的態(tài)度發(fā)生微妙變化，為后來該報紙言論的左傾埋下伏筆。

（二）中國共產(chǎn)黨對《新民報》的影響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戰(zhàn)火逼近南京，《新民報》于1938年1月遷至重慶出版，而在1938年11月，《新華日報》也遷往重慶出版。由此開啟了兩家報紙的友好往來，同國民黨斗爭，共同爭取新聞自由，這對《新民報》言論的左傾產(chǎn)生重要影響。

1.《新民報》與《新華日報》的交往

一是雙方領導層的交往。1937年11月，負責《新華日報》工作的周恩來知道《新民報》即將遷往重慶，便關照郭沫若：“你與《新華》、《新民》兩家都有些關系，今后要幫他們加強聯(lián)絡，多多協(xié)作，共同做好抗戰(zhàn)宣傳工作?！盵1]此后，周恩來經(jīng)常關心《新民報》的發(fā)展情況并對《新民報》的工作進行指導。自從《新民報》遷至重慶，陳銘德和《新華日報》的交流增多了，對中國共產(chǎn)黨及其主張進行了深入的了解，了解到中國共產(chǎn)黨已是中國不可或缺的先進力量，為《新民報》“中間偏左”方針的提出做了思想上的準備。

二是工作人員的交往。在抗戰(zhàn)期間，大轟炸使得《新民報》的房屋被炸毀，《新華日報》得知后，立即派記者帶了大量生活物資前去慰問，此后兩家報紙在交往與合作中互相幫助、共同戰(zhàn)斗，建立了同甘共苦的友好關系。

2.《新民報》與《新華日報》的合作

抗戰(zhàn)勝利前后，國民黨當局加強了新聞統(tǒng)治，屢次刪減、扣押進步報紙的新聞報道，于是《新華日報》、《新民報》以及其他進步報紙聯(lián)合起來應對國民黨的新聞檢查。

一是共同與新聞檢查做斗爭。面對國民黨的新聞檢查，《新民報》和《新華日報》聯(lián)合起來，相互學習，共同抵制，如開天窗是《新華日報》經(jīng)常使用的方法，當某一新聞被新聞檢察官刪去，報紙編輯也不把其他新聞補上，讓這空白的版面照樣出版，讀者看了一目了然，可以說這是對新聞檢查最強烈的控訴。《新民報》在與新聞檢查的斗爭中也學會了這招，僅以1941年《新民報》 晚刊11月、12月兩個月的統(tǒng)計，共開大大小小天窗65個。[2]

二是共同爭取《重慶各報聯(lián)合版》的?？案鲌髲涂?。1939年5月3日和5月4日，日軍對重慶的轟炸使得重慶各大報刊受到不同程度的損失，許多報紙由于機器損壞無法獨立辦報，5月7日由《新民報》、《新華日報》等10家報社組成的《重慶各報聯(lián)合版》正式出版了?！吨貞c各報聯(lián)合版》出版期間，為鼓舞民眾抗日、鞏固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但是隨著各報可以獨自出版、《重慶各報聯(lián)合版》的使命應當結(jié)束時，國民黨當局延長了它的出版時間，想繼續(xù)實行嚴格的新聞統(tǒng)治，于是《新華日報》聯(lián)合《新民報》等多家報紙向國民黨當局施加輿論壓力，以爭取各報的出版。經(jīng)過多方施壓，國民黨當局做出妥協(xié)，準許各報8月13日起可獨自出版。

三是共同加強在新聞報道上的合作?！巴钅鲜伦儭卑l(fā)生后，國民黨當局一面扣壓說明“皖南事變”真相的新聞，一面讓中央社發(fā)布歪曲事實的報道，為此《新華日報》社長潘梓年到《新民報》編輯部說明事件情況，希望《新民報》在輿論上主持公道。雖然迫于國民黨的壓力，《新民報》登了中央社的稿子，但張恨水在重慶《新民報》副刊《最后關頭》上發(fā)表《七步詩》等文章，借古諷今，指責國民黨不顧抗戰(zhàn)大局發(fā)動內(nèi)亂，當時國民黨對言論控制較為嚴厲，有些言論不可能用社評的形式發(fā)表，《新民報》就別出心裁地將這些言論放在副刊上發(fā)表。關于“皖南事變”，《新民報》雖然前后態(tài)度不一，但是報紙的真實態(tài)度讀者一看便知。與此同時，《新華日報》與國民黨報刊檢查人員進行周旋，報社先排出一份沒有“皖南事變”內(nèi)容的報紙騙過檢查人員，之后快速把周恩來的“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題詞排入版中，第二天報紙銷量大增。至此，代表了共產(chǎn)黨的《新華日報》和代表了民間輿論的《新民報》等報紙聯(lián)合，用不同方法揭示了“皖南事變”的真相。

一些進步記者也對八字方針的提出發(fā)揮了不可忽視的作用?！缎旅駡蟆酚浾哧惱碓匆蚴苤袊伯a(chǎn)黨的影響，曾向在《新民報》工作的地下黨員張自淳提出要去延安工作，但在張自淳的勸說下，陳理源最后留在了《新民報》，這些進步記者的留任，保證了《新民報》中的積極因素，這也是《新民報》逐漸左傾不可或缺的因素。

以上都是中國共產(chǎn)黨在業(yè)務、生活、人員上對《新民報》所做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中國共產(chǎn)黨的先進力量與統(tǒng)戰(zhàn)工作的影響是促使《新民報》左傾的重要原因，使《新民報》慢慢走向進步，同時以陳銘德為主的《新民報》人也對社會發(fā)展趨勢做出了自己的判斷——中國共產(chǎn)黨才是中國的未來，這是《新民報》提出“中間偏左”進而左傾的直接原因。

（三）《新民報》民間報刊的本質(zhì)和陳銘德的新聞理想

《新民報》中的新民二字乃作育新民之意，將報紙取名為《新民報》是為了繼承和發(fā)揚孫中山創(chuàng)辦的《民報》精神，陳銘德的新聞理想可見一斑?！俺鲎约旱暮梗宰约旱娘?，求自己心安”是陳銘德辦報的座右銘，也是這張報紙工作人員的價值觀，但是對于一家剛剛創(chuàng)辦，經(jīng)費極其缺乏的報紙來說，做到這一點是極其困難的，所以一開始的《新民報》接受了外部人員與部門的資金，以求維持報紙的運作，之后陳銘德一直向著獨立運營的目標而努力，堅持正義，為民代言，報紙的影響力漸漸擴大，廣告收入大大增加，財務開始好轉(zhuǎn)。

民營報刊的特點意味著需要自食其力、保持獨立與自由。陳銘德的新聞理想是通過《新民報》來育新民，來代民立言，但是“中間偏左”方針使得《新民報》面臨被封的危險，這是視報紙為生命的陳銘德萬萬不能接受的。同時，報紙也不可能完全向統(tǒng)治當局屈服，面對困難的陳銘德不可能把他努力建起的《新民報》民間報刊的招牌砸掉，只有選擇適當妥協(xié)。為了既保住“中間偏左”的價值觀，又盡量不得罪國民黨，“遇礁即避”方針便應運而生了。

二、八字方針的局限性

八字方針提出后，受到“中間偏左”的影響，《新民報》替國民黨幫腔的話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數(shù)量逐漸增多的左傾化報道，但是受到“遇礁即避”的影響，陳銘德只好選擇避讓，在偏左中掌握好度，暫時抑制住報紙的左傾化，以尋求報紙繼續(xù)出版。這就體現(xiàn)了八字方針的局限性，如此一來，報紙一旦面對當局施壓，就極易向威權(quán)做出妥協(xié)。1947年5月20日，南京發(fā)生國民黨當局鎮(zhèn)壓學生事件，《新民報》大力報道，支持學生斗爭，接著復旦大學門口發(fā)生暴徒毆打記者事件，上海《新民報》記者張忱被打傷，加之上?！缎旅駡蟆吠砜暗恼螒B(tài)度已為國民黨所不滿，國民黨當局乘機以維護社會秩序為由將其查封，之后陳銘德四處奔走，期望能使報紙復刊。國民黨方面也清楚陳銘德為了報紙會做出妥協(xié)，所以提出三個條件：一是由國民黨中宣部介紹一人充當上海版總編輯；二是由國民黨方面的潘公展、方治各介紹記者一至二名來報社工作；三是要《新民報》辭退上海社的趙超構(gòu)與南京社的浦熙修二人。[3]陳銘德答應了前兩個條件，但堅決拒絕第三個條件。國民黨當局見已達到控制上?！缎旅駡蟆吠砜哪康模簿屯饬?，故“遇礁即避”提出后，陳銘德對思想偏激的編輯記者不大敢任用，左過了頭時要請他卷鋪蓋走路。[4]

從客觀上看，陳銘德畢竟是個報業(yè)商人，辦報是他畢生的理想，況且陳銘德辛辛苦苦幾十年把一家小報紙培養(yǎng)成了有著“五社八版”的民營大報，很難舍棄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1989年鄧季惺回憶陳銘德時說：“那樣一個社會，那樣一個復雜的環(huán)境，他不能不在一定的限度內(nèi)做適當?shù)淖尣?，……在報館里，他去當‘外交部長’，為了報紙的生存，有時要對有權(quán)有勢者磕頭作揖?！盵5]不可否認的是，上海《新民報》的復刊，使得民族資產(chǎn)階級的軟弱性與妥協(xié)性暴露無遺，這是自由知識分子的弱點，是民間報刊無法逾越的鴻溝。

民族資產(chǎn)階級的軟弱性與妥協(xié)性的原因可以歸結(jié)為兩個字——生存。從“中間偏左”觀點來看，就是為了生存，在當時戰(zhàn)亂不斷、獨裁勢力抬頭的社會政治背景下，民眾渴望和平與民主，再去為國民黨幫腔只會被讀者唾棄，《新民報》為了迎合讀者，報道一些積極進步的新聞以保持報紙的銷量、維持報紙的生存。從“遇礁即避”觀點來看，當《新民報》的左傾報道觸怒國民黨當局時，會適當?shù)刈龀鐾讌f(xié)，不至于與國民黨當局發(fā)生激烈的沖突，造成破壞性的后果。

此外，八字方針中的“中間偏左”和“遇礁即避”是有根本矛盾的?！爸虚g偏左”意味著要報道一些左傾的新聞，但是這些積極進步的報道是國民黨當局不能容忍的，而“遇礁即避”意味著要向國民黨當局讓步，保證以后不再刊登激進報道，以求保住報紙。從中我們可以看出，《新民報》仍然對國民黨抱有一絲幻想，不可能與國民黨完全決裂，這樣一來，報紙就受到了限制，不能完全代表進步的聲音，我們可以從1945年10月10日南京《新民報》復刊詞中可見一斑：“主張和平，反對內(nèi)戰(zhàn)，主張民主，反對獨裁，主張統(tǒng)一，反對分裂，我們服膺三民主義，絕不信奉共產(chǎn)主義；我們擁護政府，但確不滿現(xiàn)狀，認為一黨專政的辦法，應該趕快結(jié)束?！薄？梢钥闯?，《新民報》雖然支持國民黨當局，但是又提出要民主不要專制、要和平不要內(nèi)戰(zhàn)，這顯然走在了想要發(fā)動內(nèi)戰(zhàn)以尋求獨裁統(tǒng)治的國民黨當局的對立面，這樣的話語是矛盾的，這是“中間偏左”和“遇礁即避”矛盾的體現(xiàn)，也是大地主資產(chǎn)階級與工農(nóng)階級根本矛盾的體現(xiàn)。這樣既要前進又要退讓的矛盾行為，只能讓國共雙方都不滿意，最終導致南京《新民報》被國民黨當局封門。

結(jié)語

《新民報》政治傾向的轉(zhuǎn)變，顯示代表先進力量的共產(chǎn)黨的崛起和代表腐朽力量的國民黨的衰敗，《新民報》在這兩股力量的斗爭中形成了自己的編輯特色——“中間偏左，遇礁即避”，以期在兩者的夾縫中生存。但是，在大陸快要分崩離析的國民黨政權(quán)日益敏感，他們再也無法容忍“中間偏左”的《新民報》，1948年7月8日，南京《新民報》最終無法逃脫被永久?？拿\，《新民報》“五社八版”的輝煌隨之漸漸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