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莉人 牛冬婭
摘要:《回憶》(1933年)是太宰治客觀地回憶幼年和少年時代經歷的自傳小說,收錄于太宰治24歲時(1932年)以遺書的形式創(chuàng)作的《晚年》之中。本文將分析叔母、阿竹、生母的形象和太宰治與這些人物的關系,結合弗洛伊德的“焦慮情緒”理論探討太宰治對“母體回歸”的渴望。
關鍵詞:回憶 母親 焦慮情緒 母體回歸
中圖分類號:I31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18)21-0103-02
太宰治(1909—1948)本名津島修治,日本“無賴派”的代表作家,在其短暫的15年創(chuàng)作生涯中,留下了《奔跑吧梅洛斯》《斜陽》《人間失格》等膾炙人口的名篇。太宰治對日本乃至世界文學作出了一定的貢獻,其小說《斜陽》衍生出了“斜陽族”,太宰治的逝世日期為后人所銘記,由此誕生了“櫻桃忌”。此外,眾多的作品被譯成中、英、俄等多種語言,太宰治文學遍及世界各地。其文學生涯的起點是發(fā)表了以遺書為創(chuàng)作目的的小說集《晚年》,該小說集收錄了包括《回憶》在內的14篇作品。太宰治在《回憶》中,客觀描述了自己幼時和母親、叔母、阿竹的相處情形。這三位女性在某種意義上都扮演了“母親”的角色,她們與太宰治的人生軌跡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太宰治在幼年時期,由于生母的缺席,對“母體”分離的不安與恐懼通過叔母和阿竹無微不至的關愛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緩解。也正是由于母愛的缺失,太宰治與叔母、阿竹之間的紐帶變得更加牢固。這種母愛的“缺失”和“擁有”對其思想軌跡和寫作風格造成了重要影響,使太宰治終其一生尋求“母體回歸”。
本文將以分析叔母、阿竹、生母的人物形象探討母親對太宰治的影響,并結合弗洛伊德的“焦慮”理論分析太宰治對“母體回歸”的渴望。
一、生母
太宰治的生母生于明治6(1873)年8月,從小體弱多病。盡管生了11個子女,卻沒有精力和體力照料,于是雇傭了乳母,因而太宰治 “對于母親,不怎么親近”“關于母親的記憶,總是悲涼的居多”。[1]p25作為地主家的孩子,卻不被家人重視,以至于他開始對自己抱有“罪惡感”,因而在《二十世紀旗手》中寫下“生而為人,我很抱歉”?!霸谔字蔚某砷L環(huán)境中,給他帶來決定性影響的一是津島家是津輕首屈一指的名門、地主和富豪的家族背景,二是在傳統(tǒng)的恪守封建秩序的環(huán)境中成長”。這是他成為矛盾體的原因,一方面討厭自己的顯赫家世,另一方面又渴望從大家族中找到存在感,吸引家人的目光,得到應有的關懷。但“當我和兄弟們一起坐在餐桌前時,祖母和母親也經常一臉認真地說我長得丑,我覺得很不甘心”[1]p29,在日積月累的不被重視的生活里,太宰治逐漸產生了“多余人意識”,這也為他的宿命指明了方向,他心思細膩比身邊人早熟,擅長說謊包裝自己,時常對人生感到不安,借助安眠藥解救自己的長期失眠,喜歡用“道化”的方式取悅他人,這些都為他五次自殺體驗奠定了基礎。親情的缺失,甚至可以說母愛的缺失是其根源所在?!疤字卧缙诜攀帀櫬涞纳钍腔谀笎鄣娜笔Мa生的不可避免的行為”。[2]“甚至可以說他的一生都是與戀母情結的惡戰(zhàn)”。[3]太宰治和多位女性有密切的關系,在其五次自殺體驗中,有三次是與女性殉情??梢哉f女性也是太宰治的人生主題之一,他將對母愛的渴求轉移到親近的女性身上,卻又由于幼年時有被母親拋棄的經歷,因而與女性的交往又顯得極為謹慎,時常擔心這些女性像母親一樣拋棄自己,于是多次和女性一起殉情。這也是太宰治性格里的矛盾之處,渴求從女性那里得到母愛,卻又因為擔心被拋棄將其親手毀滅。這種矛盾之處與其生母有著密切的關系,太宰治的人際交往不僅包含當下的現(xiàn)實需求,還涵蓋了幼年和少年時代的成長環(huán)境。母愛的喪失體驗使太宰治從小內心充滿了不安和恐懼,為了緩輕母愛缺失的痛苦,他從幼年就開始逃到自己編織的空想世界里,特別是到了中后期,在數(shù)篇作品中塑造了美麗、高貴、溫柔、無私的母親形象,通過這種方式表達對“母體回歸”的渴望。
二、叔母和阿竹
太宰治從兩歲開始由叔母撫養(yǎng)教育,白天和叔母的女兒們嬉戲玩鬧,晚上和叔母一起睡,與之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也曾一度以為叔母就是自己的生母,這種生活一直持續(xù)到太宰治上小學。叔母一直把太宰治當作自己的孩子一般,給予了無盡的關懷與溫暖,在太宰治的人生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比起生母,太宰治更加依戀叔母?!澳敲凶訋е铱瓷裆鐑鹊母鞣N馬匾額,但我卻漸漸空虛起來,哭著喊‘姆姆,姆姆”,“叔母當時正和親戚們在遠方的洼地鋪著地毯喧鬧著,一聽見我的哭聲,連忙站起來,不料卻被地毯絆著腳,有如行大禮般身體搖搖晃晃的?!盵1]p23當對身邊的陌生環(huán)境充滿恐懼之時,太宰治本能地呼喚叔母,而非其他人??梢娪谔字蝸碚f,叔母是鎮(zhèn)靜劑,也是定心丸。當看到踉踉蹌蹌的叔母被眾人嘲笑時,心里十分不甘,于是放聲大哭?!澳程煲估?,我夢見叔母拋下我離開家了”[1]p23,夢境是現(xiàn)實的映射,在太宰治的潛意識中,溫柔、無私的叔母是自己最親近的人,在尋求母愛的同時,對叔母隨時有可能離去充滿了恐懼和擔憂,這種不安根源于太宰治母愛的喪失體驗,也體現(xiàn)了太宰治“母性回歸”的渴望。小說以對叔母的回憶開始,以對叔母的回憶結束,可見叔母對于太宰治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母愛的缺失使得太宰治將情感寄托在生母外的其他女性身上,從幼時開始便學會用“道化”的方式取悅叔母,“逗叔母發(fā)笑”[1]p23,可以說這是太宰治日后成為“道化者”“無賴派”的早期萌芽。
除叔母外,阿竹也給予了太宰治母親般的關懷,她在太宰治3歲時被雇為專屬傭人,負責太宰治的日常起居和教育,在其成長過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鞍⒅駥ξ业慕逃譄嶂浴薄鞍⒅襁€教我有關道德方面的事”。[1]p23太宰治七歲和叔母分開,八歲和阿竹分開,開始和父母一起生活,但并沒有從家人身上得到注視和關懷,也沒有找到安全感,相比之下阿竹和叔母更能滿足他的情感需求。“在阿竹身上,太宰治找到了心里的母親,以及生母無法給予的安心感和踏實感,在那里找到了真正的母愛”。[4]在創(chuàng)作中期作品《津輕》的時候,太宰治曾回到津輕老家特意尋找阿竹,實際上這是一場尋求母愛的旅程,也是太宰治“母體回歸”的渴望。
三、太宰治的“焦慮情緒”與“母體回歸”
格蒙德·弗洛伊德是奧地利權威的精神分析學家,他站在精神分析學的角度分析了“焦慮情緒”與“母體回歸”的關系,他認為人類在出生的那一刻,面臨著與母體的分離,便產生了最初的焦慮情緒?!暗谝淮蔚慕箲]是由于與母體分離而起,也很令人尋味。我們自然要相信有機體經過了無數(shù)代,已深深埋有重復引起這第一次焦慮的傾向,所以沒有一個人能免得掉焦慮性情感?!盵5]其學生奧托·蘭克在其著作《出生創(chuàng)傷》中寫道:“影響個體未來發(fā)展的最重要因素是出生時與母親分離的‘原初焦慮,無論是神經癥的還是正常的焦慮都源自于出生,源自于同母親子宮這個安全地方的原初分離”[6],因此,當人類在面臨“不安、憂慮、恐懼等感受交織而成的復雜情緒”[7]時,就會喚起潛藏在心底的焦慮情緒,從而產生“母體回歸”的本能愿望。弗洛伊德針對兒童焦慮癥狀,提出兒童習慣于“一個親愛而相熟的面孔,主要是母親”[8],當幼年的太宰治與生母分離時,其焦慮情緒便再一次加重,因此他心中對“母體回歸”抱有強烈的期待,而叔母和阿竹無微不至的關懷寵愛正好滿足了他的心理需求,他也在潛意識里把叔母和阿竹當成了自己的“母親”。但幼時與生母分離的經歷使其對于“母親”時刻會離去充滿擔憂和不安,“某天夜里,我夢見叔母拋棄我離開家了”[1]p23,這種與“母體”分離的不安與焦慮情緒一直籠罩在太宰治的心頭。直到他八歲時,由于叔母改嫁才被接回津島家,這是太宰治人生中第二次經歷“母體”分離。在這個過程中,他的恐懼、不安、擔憂等焦慮情緒一次次深化,最終產生了回到原始的安全地帶,即“母體回歸”的渴望?!敖浻扇槟甘谌?、叔母撫養(yǎng)的過程中,太宰治逐漸在以父權為中心的津島家中產生異化,潛藏在心底的母性的溫柔、和善、細膩開始蘇醒,并自然而然地開始走向另一個極端——隱藏自己的本性?!盵9]換言之,太宰治在與“母體”分離的焦慮中,采取戴上假面的方式隱藏性格中細膩、敏感、害羞的部分,以此來掩蓋自己對“母體回歸”的渴望??v觀太宰治的一生,我們可以知道,在他短暫的39年生涯中,經歷了分家除籍、參加共產主義活動、五次自殺等事件,并將自己推到了絕對孤獨的極限。
四、結語
綜上所述,幼年和少年時期的太宰治雖未得到生母的愛,卻被母親的替代者——叔母和阿竹關懷疼愛,她們的母愛在一定程度上治愈了太宰治的心理空虛,但不能從根本上滿足其對母愛的渴求。在太宰治的內心深處,生母的愛是無人能彌補的,被家族疏遠使他產生了深深的孤獨感,特別是當被母親認為容貌丑陋之時,更加速了自卑消極性格的形成,也由此產生了“多余者意識”,為了引起他者的關注,他用“道化”的方式取悅于人,以此來尋找存在感,這也導致了太宰治服務型人格的形成,當然這也是太宰治企圖通過他者之愛彌補母愛缺失的途徑。正如佐藤隆之所說,“太宰治一生的主題都是母性回歸”。[10]由于母愛的缺失,不斷通過與女性殉情、尋求他者之愛來填補,除此之外,將對“母親”的渴望及其心路歷程融入作品中也是途徑之一。但縱觀太宰治中、后期作品中被玷污、逐漸衰弱、甚至死去的母親形象,以及太宰治自身敏感脆弱、頹廢墮落、消極自卑性格的定型,可以說這場母愛追尋之旅最終只能以失敗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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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景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