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立坤
(湘潭大學 歷史系,湖南 湘潭 411105)
17世紀至18世紀初是一個產(chǎn)生偉大體系的時代。在近代自然科學體系的建構中,著名思想家燦若星河,與此同時,近代“新科學”、人文社會科學的最早奠基者,亦如繁星。意大利思想家維柯(Giambattista Vico,1668—1744年)身處兩個世紀的交匯點上,將現(xiàn)代科學與宗教文化,創(chuàng)新為一種完整的“詩性智慧”,引進18世紀的啟蒙時代。“對人類真正的科學來說,它將形成一個更恰切的始點?!盵1]41
在理性思潮彌漫的18世紀,維柯既被看作是“‘18世紀啟蒙運動不可或缺的表現(xiàn)?!驗樗蹇撕团nD一樣,也試圖界定人的能力”[2]2,又被視為反啟蒙運動的代表,是“在這場反對運動中可能發(fā)揮決定性作用的一位思想家”[3]4。
維柯離他的時代足夠近,又足夠遠。維柯屬于啟蒙時代,但他對法國數(shù)理邏輯演繹知識表示不信任,他認為“經(jīng)驗主義和理性主義在哲學上,尤其是認識論方面的革新使人們偏離了對于事物的正確理解;17世紀的政治和法律理論,尤其是‘自然狀態(tài)/社會契約’的理論,和基于博丹‘主權’解釋的理論,完全謬誤;更加專業(yè)化的新型歷史學家的工作則建立在對于人類歷史重大問題的錯誤理解上”[4]175。在維柯看來,“這些都是學者們的虛驕訛見,他們硬以為凡是他們所知道的東西都和世界一樣古老?!盵5]44為此,維柯甚至宣稱“我們必須假定在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過書籍”。[5]158然而,維柯并不是凌空蹈虛。事實上,“維柯的新科學這部十八世紀的創(chuàng)作,本身就屬于培根所設想的‘諸科學的新世界’”[5]47,只是“把它從培根在他的著作中憑思考和觀察所討論的自然界事物轉移到研究人類民政事務上去”[5]114。
如果說,維柯《新科學》是在暗中與笛卡爾對話。那么維柯的第一部專著,《論意大利古老智慧》(1710年)則是直接針對笛卡爾的獨斷論和懷疑論的。維柯區(qū)分了“真理”(verum)和“確定”(certum),認為笛卡爾的“我思”(cogito)解決的是確定性問題,而并不能抵達認識的真理性。針對笛卡爾“我思故我在”的第一真理,維柯指出,“思維并不是心靈的原因,而是標志;標志并不是原因。明智的懷疑論者不會否認標志的確實性,但會否認原因的確實性”,“因為我是由肉體和心靈構成的,并且正是由于它們,我才思維,也就是說,肉體和心靈的統(tǒng)一才是我思維的原因。”[6]22換言之,“思想是存在的標志,但不是存在的原因;因此,我們思想的確實性,并不提供關于人的存在的貼切意義上的知識?!盵2]34這樣,不論是在真理性上,還是在知識的確定性上,維柯對笛卡爾都持反對態(tài)度,論證“我思故我在”的公式不能作為哲學知識的基礎。維柯提出“真理與創(chuàng)造相互轉化”,“真理的標準和法則就是做成它本身”[6]17—18,以此為原則奠定了新科學思想基石。“正是他(獨特的)關于‘真理’的理論中的這個基本觀點使得他的研究具有明確的哲學含義,這也是他把自己的著作稱為《新科學》的部分原因。但他也稱它為‘新’。這是因為它的中心主題正是人類社會主要組織的來源和發(fā)展——根據(jù)明確的方法論展開的歷史研究。因此,他的歷史是具有理論動機的。”[4]176同時,理論的也是歷史的。他在區(qū)分不同于自然的、人類自己創(chuàng)造的歷史文化基礎上,致力于重建關于“民政世界”的所有知識,包括社會組織中人類生活的所有方面——家庭、財產(chǎn)、語言、風俗、法律、政治形式、宗教、道德、藝術、文化規(guī)范和心理傾向或精神狀況等,使歷史成為“確鑿可憑”的知識。正如其所言,只有哲學家與語言學家互相請教,理性與憑證相互結合,才能是歷史科學的基礎。[5]107維柯實現(xiàn)了某種新的綜合,“運用歷史作為方法,因而歷史成為哲學或科學的工具。但同樣地,后者也服務于他們的服務者。”[4]176以歷史為目的,因而哲學或科學成為歷史的工具。對維柯而言,人類創(chuàng)造的歷史和文化是思想的根本,確切地說,維柯談論的“詩性智慧”,卻展示出科學和哲學的智慧在試圖認識自己之中的辦法則是在凡俗的、詩性的或創(chuàng)造性的智慧里去重新找到自己的根源。所以,“新科學既是哲學性的歷史也是歷史性的哲學”[1]35。
維柯的“新科學”是近代科學的產(chǎn)物,卻是在反思笛卡爾主義體系的基礎上產(chǎn)生的,“他對是否存在將自然科學的研究方法向歷史的研究方法靠攏的可能性,進行了否定”[7]119,轉而以人類本身的研究來探討歷史演化的法則。這使得維柯在“理解”歷史這個問題上超越了他的時代。對于維柯而言,“人類只于他所創(chuàng)造的領域之中有所理解;這一項條件嚴格地說,只能于精神的世界中實現(xiàn),而不能在自然中獲致圓滿?!盵8]13這與18世紀試圖通過數(shù)學邏輯演繹、經(jīng)驗觀察、哲學推理過程來發(fā)現(xiàn)歷史知識的方法論區(qū)別開來。伯林指出,“由感覺提供或由啟示賜予的知識的傳統(tǒng)范疇——先驗/演繹,后驗/經(jīng)驗——現(xiàn)在需要補充一個新的種類,即重構想象?!胂髮S柯來說是一種構想社會變化和發(fā)展過程的方式”[7]9—11。維柯創(chuàng)新了知識范疇,在演繹的知識和歸納的知識之外,還存在著想象性理解這一知識范疇[9]470,這種歷史知識的研究才是新科學?!皩嶋H上,這是一種看待價值的新方法,它和舊的方法截然不同?!盵10]34
《荷馬史詩》向我們預示了希臘文化的發(fā)育和衰落;而維柯通過“發(fā)現(xiàn)真正的荷馬”向我們揭示了人類起源史和世界通史綱要。正是某種隱喻語言、神話故事、形象思維、符號象征、某種理解性想象力的創(chuàng)造性質(zhì)蘊藏了“新科學”的真諦,它才是歷史與文化的真正內(nèi)核。
新科學首先是一種人類觀念的歷史,必須從“第一批人開始以人的方式來思維的時候就作為它的開始,而不是在哲學家開始去反映理念時”[5]169?!皬氖澜玳_始時就開始”,從繆斯女詩神(Muse)開始,“繆斯的最初特性就是憑天神預兆來占卜的一種學問。這就是一切民族的凡俗智慧。”[5]179
在維柯看來:“各異教民族的原始祖先都是些在發(fā)展中的人類的兒童們,他們按照自己的觀念去創(chuàng)造事物。但是這種創(chuàng)造和神的創(chuàng)造大不相同,因為神用他的最真純的理智去認識事物,而且在認識事物之中就在創(chuàng)造出事物;而原始人在他們的粗魯無知中卻只憑一種完全肉體方面的想象力。而且因為這種想象力完全是肉體方面的,他們就以驚人的崇高氣魄去創(chuàng)造,這種崇高氣派偉大到使那些用想象來創(chuàng)造的本人也感到非常惶惑。因為能憑想象來創(chuàng)造,他們就叫做‘詩人’,‘詩人’在希臘文中就是‘創(chuàng)造者’?!盵5]188—189維柯這段話包含三個層面的涵義:(1)區(qū)別人類的歷史和自然界的歷史,上帝創(chuàng)造自然,人類創(chuàng)造歷史。自然并不是人類創(chuàng)造的,它只能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上帝創(chuàng)造了它,所以能夠徹底了解它;而人類歷史是人類自己創(chuàng)造的,因而人類是可以理解自己的歷史的。(2)區(qū)別理智的與想象的、外在客觀的與內(nèi)在同情的歷史。歷史不是外在于人的,人類是歷史的行動者、創(chuàng)造者,原始人不是憑理智而是憑肉體方面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了歷史。因而,理解歷史就是理解文化,只有依靠同情式理解才能加以把握。(3)區(qū)別詩人與哲學家,“詩人”是人類的兒童,哲學家是人類的老人。“詩人們可以說是人類的感官,而哲學家們就是人類的理智?!盵5]178想象先于理智,形象思維先于抽象思維。可見,新科學“從它所處理的題材開始處開始”,就是要“窮本求源”而不能截斷歷史,“從中途開始”。“在歷史創(chuàng)制開端上,維柯與當時都從既以開化的近代人開始、從自然理性已充分發(fā)展的有文化教養(yǎng)的人們開始研究羅馬法的三大家,荷蘭的格羅特(Grotius)、英國的塞爾敦(Selden)和瑞典的普芬道夫(Pufendorf)形成了根本的分水嶺?!盵11]9—10
維柯為區(qū)分歷史科學與自然科學的方法論原則而探索人類文明起源的領域,“有三道大門通向過去:語言、神話和禮儀,即制度化的行為”[3]117。維柯反對語言的神創(chuàng)說和人為說,認為語言是自然產(chǎn)生的,語言產(chǎn)生于對心靈幻想的表達,這種“心頭語言”在于它所包含的某種精神和情感。維柯也不認同語言學家先有語言后有文字的說法,認為語言與文字是同時產(chǎn)生的,他們的文字是詩性文字,“一切民族都先以書寫的方式說話,他們本來都是啞口無言的?!畛醺髅褡宥加迷娦晕淖謥硭枷?,用寓言故事來說話,用象形文字來書寫。”[5]221它們以一種“幻想的語言”賦予有生命的事物的實體以神圣的意義,用具有自然意義的語言來表達自己的生命。它們用象形文字來傳達心聲,例如,七個古老王國之一的西徐亞國王用五個實物的詞來回答要向他宣戰(zhàn)的波斯大帝大流士。“這五件實物是一只青蛙、一只田鼠、一只鳥、一柄犁和一把弓。青蛙代表土生土長,田鼠比喻那里是他奠定的國家,鳥指他本人擁有占卜權、不隸屬于任何人,犁代表土地是由他開墾和耕種的憑力量變成為自己所有的,最后弓指他作為西徐亞的最高統(tǒng)帥,有義務也有力量去捍衛(wèi)他的國家。”[5]226如此,與理性思維不同,想象性思維是“人在不理解時卻憑自己來創(chuàng)造出事物,而且通過把自己變形成事物,也就變成了那些事物”[5]208。這種“以己度物”式的詩性想象力是一種內(nèi)在構造力,這就是為何有想象性類概念?!跋胂蟮念惛拍?imaginative class concepts),就是制造出某些范例或理想的畫像(ideal portraits),于是把同類中一切和這些范例相似的個別具體人物都歸納到這種范例上去。”[5]125維柯發(fā)現(xiàn)荷馬的詩性人物性格都具有“想象性的共性(imaginative universals)”,也就是全民族的共同意識。 例如《荷馬史詩》中對阿喀琉斯(Achilles)和攸里賽斯(Ulysses)的各自歸類。前者血氣方剛、頑強勇敢,后者老成冷靜、足智多謀,代表了兩種不同類型的英雄人物[9]464—465,反射出英雄時代的不同階段。與英雄時代相應的第二種語言,那些先于有聲語言的錢幣、族徽、徽章、徽幟,那些啞口無言的比喻即荷馬所稱的符號也都是同樣如此?!八鼈儽厝辉切╇[喻、意象、類比或比較,既然發(fā)展到進入有聲語言時,就成了詩性表達方式的全部手段?!神R就是當時全異教世界的第一位創(chuàng)作者。”[5]229維柯通過“發(fā)現(xiàn)真正的荷馬”,“替英雄時代的徽章找到了新的起源”[9]717,從而發(fā)現(xiàn)了民俗歷史的真正起源。
這里,維柯提出了一個很特別的思想,認為“凡是所謂玄密智慧的意義都是后來哲學家強加到荷馬的神話故事里去的”[9]474,491,即用理性觀念植入人類早期思維活動,把現(xiàn)代標準切進去了,導致一種時代錯亂。維柯以詩性邏輯重新發(fā)現(xiàn)了語言和神話的起源。語言是意識的直接顯示,神話是全民族憑想象創(chuàng)造出來的,創(chuàng)造出來的神話構成一個民族的共同意識,作為典型從中出發(fā)來理解民俗,這就是凡俗智慧。
在維柯看來人類史既是思想觀念史也是習俗史,是依循著共同意識、普遍習俗和部落自然法等內(nèi)核而發(fā)育或演變的。人類從原始野蠻時代的野獸般生活狀態(tài)發(fā)展成為過著社會生活的文明人,這一切都與法律制度的起源相聯(lián)系,“法的根源來自共同的人性,共同的人性產(chǎn)生了共同的習俗,共同的習俗經(jīng)過條文化就成為共同的法律”[11]11。人們首先從天帝的容顏中讀出天帝憑雷霆向他們宣布的那種法律,然后從天帝約夫所降的預兆里接受他們的法律。法律同最初的文字和語言一樣,都是原始人意識里形成的“共同意識”(common sence)?!熬S柯把一切法都稱為‘部落自然法’,‘自然’也就在符合某一部落的共同意識?!盵12]324“部落自然法和各民族的習俗是一回事,由于都來自人類的共同意識,所以人們彼此一致,不經(jīng)過思考,而且也沒有這一民族效法另一民族的范例。”[5]152
人類的共同意識和共同習俗既是法律的源頭,也是詩性倫理、詩性經(jīng)濟、詩性政治的來源。大洪水之后的野蠻“巨人”產(chǎn)生神的意識,宗教教他遵守義務,帶他走進家庭生活,從而獲得了宗教和婚姻。這就是巨人們的詩性倫理的來源。[5]265穩(wěn)定的家庭就是異教民族在大洪水之后形成的原始的社會生活形式,而其統(tǒng)治原則就是“詩性經(jīng)濟”。在父權制家規(guī)里,家庭迅速占領了固定領地,獲得了第三項社會習俗:財產(chǎn)。由于尋找水源,走出洞穴。“一旦定居在他們共同的泉水旁邊,家庭馬上就在旁邊劃出私人地塊,作為神圣的每個家庭都必須保護和尊敬的埋葬場所。這就是私人財產(chǎn)的起源?!盵13]211對于埋葬和財產(chǎn)的關系,“埋葬與其說代表人類靈魂的不朽性,還不如說是代表通過對家族領地的耕耘和保衛(wèi)而永久‘生存’的家族的不朽性,而家族領地則是用祖先的墳墓在宗教上加以尊崇的。”[13]197家庭的形成先于城邦的形成,也是從孤獨狀態(tài)到國家組織之間重要的中間紐帶,家庭是維柯政治理論的基礎。這就是“詩性政治”的含義。維柯就以制度化的行為體現(xiàn)的三種禮儀:祭禮、婚禮和葬禮——這三種永恒的普遍的習俗,揭示了人類文明制度的起源。正如阿倫·布洛克所說,“在17世紀,維柯曾經(jīng)指出,象征和神話表達了一個社會的信念和價值觀,這可以從有關誕生、婚姻、死亡的普遍經(jīng)驗的風俗和習慣中看出,也可以從一個社會的有關財產(chǎn)和家庭的法律和制度中看出?!盵14]237
這恰恰是在窮理(智)處挖掘的問題?!熬S柯認為,其實,是詩人而非哲人,運用想象力而非理性書寫了第一部人類史?!盵1]130維柯揭示了并非抽象理解力而是想象理解力創(chuàng)造歷史,自我認識和自我表達是歷史與文化創(chuàng)造的根本方式,神話、宗教、藝術是這種表達的主要形式,詩性思維創(chuàng)造了人類歷史的最初階段。誠如布克哈特所言:“科學投入到紛繁的世界中去試圖發(fā)現(xiàn)個別的事物或者一個普遍的原理,哲學試圖探索出說明整個世界的最高原理。在沒有哲學的情況下,并且確實在產(chǎn)生哲學之前,這個世界就能夠存在并且事實上也早就存在,而且將永遠存在下去。與此相反的是藝術,因為,假如藝術不存在,那么藝術所關注的對象也失去了存在根基?!盵15]54在這里,藝術是人類精神之母,宗教和哲學不過是藝術的副產(chǎn)品。
決不要登上荒蕪的聰明高峰,而要下降到綠色的愚蠢山谷。對于哲學家,愚蠢山谷比聰明高峰能有更多成長著的青草。這句維特根斯坦的箴言,用維柯的話說就是,“從我們現(xiàn)代文明人的經(jīng)過精煉的自然本性下降到遠古那些野蠻人的粗野本性”[5]164,從凡俗智慧中去發(fā)育出理想永恒的歷史。根據(jù)這一思想原則,維柯通過對語言、神話、宗教、法律及其符號的原始思維的層層解碼,通過對諸民族民政制度起源的挖掘,通過從虔敬走向文明的歷史過程,闡述了他的文化史觀念。
原始情感是人類精神生活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是人類經(jīng)驗中最親近的體驗,也是人類行為中最真切的感受。情感作為原始人的感性表達形式,在人類形成中具有優(yōu)先性。它的發(fā)育、使用相比理智更早、更強大。人類從野蠻向文明過渡的過程,就是其心智緩慢成長的過程。在維柯那里,語言是情感的表達,神話是情感的想象故事,各種民政制度的次第建立在由共同情感形成的共同習俗之上。原始情感與宗教的關系密切,“因為只有宗教才能打動各族人民的情感,去做各種德行方面的事,也只有情感才能驅(qū)遣他們這樣做。而哲學家們關于德行的得自推理的格言,只有在由高明的修辭術把實行德行的職責的情感煽動起來時才有用處?!盵9]625為此,維柯在《新科學》結論篇里特別總結強調(diào)歷史開端的三種情感:驚奇感、崇敬感和強烈的愿望。把它們看作天神意旨反射到人們心中的三道強光。[9]626原始人的情感是一種特殊的思維方式,一種前邏輯思維方式。維柯正是通過關于古代神話情感的科學研究來解釋各民族理想永恒的歷史。[13]23“這種原始的、英雄的和詩性宗教精神也是后來各時代理性化了的人類的創(chuàng)造性基礎?!盵16]143
法國人類學家列維-布留爾指出:“在考察——神話、葬禮儀式、土地崇拜儀式、感應巫術不像是為了合理解釋的需要而產(chǎn)生的;它們是原始人對集體需要、對集體情感的回答,在他們那里,這些需要和情感要比合理解釋的需要威嚴得多、強大得多、深刻得多。”[17]17“控制著原始人并在他身上引起一些其強烈程度我們簡直不能想象的激情的集體表象之總和,與對事物的無私的默察是很難相容的,因為這種默察要求某種想要了解事物原因的純智力愿望?!盵17]18對于歷史的研究,“維柯突出了意志和情感的動力或重因在社會發(fā)展中的推動作用,這就開辟了近代史中一個新的方向?!盵11]120
詩性涵養(yǎng)人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想象和情感一樣,是詩性王國的建構法則??ㄎ鳡栒f,“人早在他生活的科學的世界中之前,就已經(jīng)生活在一個客觀的世界中了?!o予這種世界以綜合統(tǒng)一性的概念,與我們的科學概念不是同一類型,也不是處在同一層次上的。它們是神話的或語言的概念?!盵18]264維柯將原始人的心智與文明人的心智作比較:文明人的心智已不再受各種感官的限制了,就連凡俗人也還是如此。——近代語言、寫作藝術、數(shù)字運算都抽象化了?!霸既说男睦镞€絲毫沒有抽象、洗練或精神化的痕跡,因為他們的心智還完全沉浸在感覺里,受情欲折磨著,埋葬在軀體里?!盵5]190對于人類歷史的演化過程,“如果說純哲學必定只能為這個演化過程勾勒出一幅總體的理論途徑的話,那么,語文學和比較神話學或許可以進一步充實這個輪廓,以肯定而清晰地筆觸描繪出哲學思辨只能暗示地勾勒出的圖景?!盵19]42維柯區(qū)分了兩種想象力:理性想象力和詩性想象力。前者利用抽象概念,后者利用具體的意象,它是一種創(chuàng)造力。[2]47詩性想象力通過體驗和構造來獲得而不是抽象概念的推理演繹。實際上,維柯創(chuàng)造了理解(understanding)的概念,“人心在從它感覺到的某種事物中見出某種不屬于感官的事物,這就是拉丁文動詞intelligere[理解]的意義?!盵5]178在維柯看來,我們只能理解我們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不理解是因為缺乏經(jīng)歷,而不是缺乏理智。猶如存在兩種想象力一樣,也存在兩種理解力:感性理解力和智性理解力。雖然都是理解,但二者的意義不同?!熬S柯認為,對人不能采取外在客觀化的說明(像自然科學那樣),而只能進行內(nèi)在的同情式的理解,維柯的理解,更接近于一種意識,——而維柯的想象就是:人們想象性見解和重建的獨特能力?!盵7]140在維柯看來,想象是一種認知方式?!皻v史學家維柯和赫爾德非常注重比如充滿想象之類的認知方式,它們能夠告訴我們以前時代的意識,而且他們還認為,歷史學家的任務就是要通過一種感通的‘歷史感’去親身深入感受以前時代的精神,以深有同感的這種想象的方式去加以理解?!盵20]407“維柯認為想象力創(chuàng)造人類世界,感性智慧是一切古代社會制度的最初起源。理性能力也具有創(chuàng)造的特性,它們整理和安排心靈創(chuàng)造出來的各種要素,而它們本身也是心靈創(chuàng)造出來的形式和范疇?!盵6]24-25理解隱喻式語言,理解神話和禮儀,理解制度化的行為,必須借助想象的能力,進入初民們的精神世界。是記憶而不是類比更接近于重現(xiàn)過去的想象性的能力?!耙驗橄胂蟛贿^是擴大的或復合的記憶?!盵5]126維柯論述了記憶、想象和創(chuàng)造的關系:“在人類還那樣貧窮的時代情況下,各族人民幾乎只有肉體而沒有反思能力,在看到個別具體事物時必然渾身都是生動的感覺,用強烈的想象力去領會和放大那些事物,用尖銳的巧智(wit)把它們歸到想象性的類概念中去,用堅強的記憶力把它們保存住。這幾種功能固然也屬于心靈,不過都植根于肉體,從肉體中汲取力量。因此,記憶和想象是一回事,所以想象在拉丁文里就叫做memonria(記憶)?!胂笠灿小皺C伶”或“創(chuàng)造發(fā)明”的意思?!虼?,記憶有三個不同的作用,當記住事物時就是記憶,當改變或模仿時就是想象,當把諸事物的關系作出較妥帖的安排時就是發(fā)明或創(chuàng)造。”[9]470維柯將想象性理解納入確證的知識范疇,確立了人類歷史的建構法則。這是維柯“最大膽也最具原創(chuàng)力的思想”[3]117。
“人類的需要和效益就是部落自然法的兩個根源?!盵5]107這種確鑿可憑的共同習俗,貫穿了民政制度的普遍是永恒的原則。在維柯看來,歷史是不斷發(fā)展的而且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這個規(guī)律是發(fā)育學模式的,“是每個民族在出生、進展、成熟、衰亡過程中的歷史,也就是在時間上所經(jīng)歷過的一種理想的永恒的歷史。”[5]169維柯理想永恒歷史觀念是建立在自然法學說基礎上的,但與格勞修斯不同,它不是一個普遍而不變的原則,而是法律原則與習俗的統(tǒng)一。法的自然性建立在原初的生存必須和有用性之上。共同意識、共同習俗和部落自然法有著一致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維柯的自然法觀念是打開永恒理想歷史的鑰匙。它通過“三個時代”來揭示為什么《新科學》的三大原則在墮落的諸民族的有序發(fā)展始終,都保持了它們神圣的恒定一致性,也就是理想永恒歷史。根據(jù)古老的埃及傳統(tǒng),維柯區(qū)分了繼巨人的史前時代之后的三個時代。神的時代:此時異教的人生活在神的統(tǒng)治之下,在從事任何活動時都要求預兆和神諭,這是一個神權的時代。英雄時代:此時占統(tǒng)治地位的是貴族制度,根據(jù)的是一種比平民優(yōu)越的人性。這是一個神話的時代。人的時代:此時所有的人都堅信眾人人性的平等,生活在自由的共和國和君主國中。這是理性的時代。[5]29前兩個時代是本來意義上的“詩性的”,即由于想象力而是創(chuàng)造性的。人在理性化后并沒有更進步,而是復歸?!斑@種復歸也就是一種重新繁榮?!盵16]163從共和政體到專制政體的轉變是社會生活在人的時代的根本脆弱性的標志,是人在他的理性能力發(fā)展以后,卻沒有能力維持自由的政治秩序的標志。[13]246理性摧毀了習俗,再次野蠻化[13]188,進入復歸過程。這是維柯共同意識的悖論,當人獲得了理性的時候,似乎沒有智慧了。從民政法到民政神學再到理想永恒歷史,他強調(diào)文明程序的一再復歸的典型圖式。
維柯論述“詩性智慧”的七大定理,第一定理就是“神明天意的一種理性的民政神學”,即在包括諸如婚姻、喪葬、立法、政府形式、階級斗爭之類的民政事務在內(nèi)的社會歷史中,對神明天意的理性證明。[16]142人類之所以建立文明,使用的不是理性的頭腦,而是以判斷力獲得了一個神話世界。歷史起源于神話,對神靈的宗教崇拜是各種政治社團最重要的基礎。[5]358從此民政制度都是在神意指引下形成的。克羅齊認為,維柯的“天意具有雙重涵義:有時候暗指控制著人類思想觀念的高瞻遠矚的神的信仰,有時候意指這種天意的實際運作?!诙N意義是真正的嚴格的天意概念?!盵21]75—76
由于對神的畏懼,人類社會產(chǎn)生了婚姻制,從家庭到家族統(tǒng)治,從城邦到民政權威統(tǒng)治,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種秩序。在英雄體制下,貴族統(tǒng)治著平民。然而,平民終于認識到與和貴族具有平等的人性,平民對貴族進行英勇斗爭,爭奪占卜權,“這樣一來,隨著原來自然秩序日漸合并到各種民政秩序里去,民眾政體就產(chǎn)生出來了。”[9]619在民眾政體里產(chǎn)生了“土生土長的”法律,哲學也產(chǎn)生了。隨著民眾政體的腐化,修辭學的濫用,民眾政體由自由墮落到暴政。[9]620—621這都是由于“天意“所致??梢?,天神意旨(Providence)其實就是習俗的力量,“習俗的力量以神明的方式在施行統(tǒng)治和領導”[9]623。
天意與習俗交織貫穿了維柯的歷史的辯證法:世界各民族在原始時代社會生活都靠宗教的需要和利益才建立起來并維持下去,宗教是一切典章制度的起源。但由于人類心智的不一致性,往往人們所愿望的與所追求的結果正好相反。[22]79這便是“理性的詭譎”。人類心智是世界的創(chuàng)造者,“天意創(chuàng)造了人創(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彼圆粸槿怂姆绞剑瑸榱巳藗兊慕K極幸福而指引著他們。[3]128“維柯所說的‘神’和‘天神意旨’實際上還是他的出發(fā)點‘部落自然法’中的‘自然’,原始人類所信奉的‘神’或神道也在順應自然趨勢而不斷演變,仍是歷史的產(chǎn)物。”[11]17如此,神的歷史就是歷史的神,神是創(chuàng)造性想象的產(chǎn)物,能以這種方式構想超越的概念,乃是人類心靈的主要特質(zhì)之一。吊詭的是維柯從異教民族的歷史走向了天意信仰,“他描述人的軟弱,是為了讓神意堅強”[13]13,而神宣示的真理則塑造了人類的文化歷史。正是人對神的自我想象和自我理解構成了文化史起源。
結語
思想家對人的本質(zhì)的不同定義反映出他們對人類社會的特殊思想和各自理論建構的特質(zhì)。與笛卡爾“沉思”的人不同,維柯認為人是具有理解性想象力的動物,與上帝創(chuàng)造的自然世界不同,人類歷史是通過人類自我想象認識創(chuàng)造的,也是通過人類自我理解表達的,由此展開對原始民族的共同人性(共同意識)即“詩性”的探討,從而構建出民政社會制度起源的世界文化史。
世界是人類自己創(chuàng)造的,人類能夠理解自己的歷史;想象力創(chuàng)造世界,沒有想象力,過去就無法重建。這就是最初由維柯提出的自然世界以外還有一個人類參與的第二個維度,即語言的、神話的、信仰的、象征的、藝術的、制度的,也就是思想的、價值的、歷史的(包括科學史)世界,如此,在現(xiàn)代科學基礎上,人類精神的心智及其情感獲得了新的洗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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