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徐顥 圖/王家琦
打制一把手工銀壺需要歷經(jīng)40萬次的敲打,至少72道工序的磨礪:設(shè)計、畫圖、淬煉、溶銀、壓塊、裁剪、錘擊、低燒、熔接、回火、敲打、鏨刻、鐫字、打磨、拋光、仿古、漆藝……如同數(shù)十萬次的敲打能堅固銀器的密度,程志芳的匠心也在這經(jīng)年累月的打磨中變得愈發(fā)堅不可摧。他相信,手作可以誘發(fā)奇跡,因為手與心相連——
浙江永康,著名的“五金之都”,黃帝鑄鼎,春秋鍛劍,漢造駑機,唐制銅銃,素有“五金工匠走四方,府府縣縣不離康”之說。曾經(jīng)的永康人為了生計,肩挑行擔(dān)走四方,風(fēng)餐露宿,生活艱辛。
文樓,地處永康最有名的大山方巖深處的一個小村莊。1971年,程志芳就出生在這里。追溯到祖輩,自清末起,程志芳的爺爺程文來就開始從事永康最傳統(tǒng)的手工藝——打镴(錫與鉛的合金,打制成生活器具)。方圓數(shù)十里,“文來公”的名頭家喻戶曉。父親程渭生子承父業(yè),依然行走于“肩挑行擔(dān)走四方”的討生路上,半生漂泊,直到改革開放后才回到永康開了間五金小作坊。
這間小作坊見證了程志芳的童年生活。浸染在叮叮當當?shù)那么蚵曋?,雖然有些單調(diào),卻被他視為最美的音符,沒有玩伴,硬邦邦的鐵錘、銼刀便是他現(xiàn)成的玩具。10歲的程志芳開始上手幫父親做一些零碎的活計,說來也怪,平日里好動的程志芳只要拿起工具,立馬就消停下來,一坐就是小半天。
小作坊一年到頭的收入,僅能維持全家溫飽。也許是父親深味五金工匠這一行當?shù)钠D辛,拒絕讓程志芳傳承衣缽。1989年,交通技校畢業(yè)的程志芳遵從父親的意愿,進入一家交通運輸管理單位,成了上班族。只是每到周末,他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坐在作坊里伴著熟悉的叮叮當當聲獨自敲打。
一晃10年過去了,28歲的程志芳對按部就班的上班生活有些倦怠。身邊一群熱衷書畫、篆刻、茶道等傳統(tǒng)文化的好友,開始動搖他對于未來生活的選擇。偶然一次機會,程志芳去外地朋友家喝茶,看到一把日本的銀壺,朋友得意地向他炫耀這把壺的價格如何昂貴,品位如何高雅。這讓血液里流淌著手藝基因的程志芳心里有些不服氣:“我要做一把這樣的,咱中國人做得起?!?000年,程志芳和年近古稀的老父親合作打造出第一件作品——一把依樣畫葫蘆的仿制茶壺。程志芳并不滿意這個模仿之作,盡管從小耳濡目染,但真正到了講求工藝的時刻,出來的效果卻和預(yù)想差很多。不過,這次在父親眼中純屬玩票性質(zhì)的嘗試卻讓程志芳堅定選擇了未來的路該怎么走——做銀壺,純手工,中國造。
近而立之年,要放棄穩(wěn)定的工作換一種活法,并不容易。程志芳坦言,“生活方面的壓力一直都在,但對傳統(tǒng)文化的向往以及縈繞于腦海的那個工匠夢也一直都在。父親年紀越來越大,做這一行當?shù)娜嗽絹碓缴?,我這個70后如果再不傳承,真的要斷代了?!?/p>
現(xiàn)實正如父親程渭生所言,工匠的日子并不好過。上世紀90年代末,永康五金產(chǎn)業(yè)迎來了快速發(fā)展的黃金期,保溫杯、滑板車、拖把……一波波新工藝的“經(jīng)濟浪潮”襲來,頭腦活絡(luò)的永康人把握住了機遇,僅靠模仿就賺得盆滿缽滿。
但像程渭生父子這樣的傳統(tǒng)手工藝人卻困在原地。對于當時的程志芳來說,市場還不是最為頭疼的問題,最大的困惑還在于傳統(tǒng)手工技藝的傳承和創(chuàng)新。傳統(tǒng)銀壺式樣單一,且僅靠鍛打成型,很少融入繪畫、篆刻、鑲嵌、鎏金等時尚元素。在他回歸手藝人的最初幾年,幾乎大部分時間都奔走在“取經(jīng)”路上,云南、洛陽……甚至遠赴日本,只為買回一把價值7萬元的復(fù)古銀壺作借鑒。同時他還廣泛涉獵繪畫、書法、篆刻、茶道甚至古箏,從中汲取創(chuàng)作靈感。
櫛風(fēng)沐雨,薪火相傳;篳路藍縷,玉汝于成。在程志芳的作品陳列室,有一把其貌不揚的復(fù)古銀壺,這是他成功打造的第一把銀壺。而這把銀壺的制作,花了他整整兩年時間。
按照傳統(tǒng)技藝,打造銀壺選用的是純度較高的雪花銀,采用的是“一片造”的制壺方法。所謂“一片造”,就是將一塊銀錠慢慢敲打延展成一塊銀板,不用熔接、灌模,完全依靠手工敲打,講求一氣呵成。
然而對于新手程志芳來說,要想做到“一氣呵成”談何容易。兩年時間里,他做壞了近百把壺胚,尤其到了制作后期,整把壺哪怕已經(jīng)完成了99%,不小心一錘下去,或者最后的細節(jié)部位鏨刻不到位,就成了廢品,前功盡棄。一次次失敗像銼刀一樣磨蝕著人的耐心,有時甚至能把人逼到幾近崩潰的地步。
程志芳估算,一把銀壺從銀錠到成型,至少需要40萬次以上的敲打,敲擊的次數(shù)越多,作品密度越高會越堅實,質(zhì)感會越好。而每一次敲打,都需要絕對的專注與投入,角度方向、力度把握都是敲打火候的體現(xiàn),絲毫馬虎不得。經(jīng)年累月,小作坊里只有這叮叮當當?shù)那么蚵暸惆橹讨痉?,只是,他并不覺得孤獨?!般y壺是有生命的,每一次的敲打都是一次叩問,都是一次與作品的對話,作為連壺嘴都渾然一體的全手工作品,銀壺本身就有懷抱著整個世間的意蘊。而作為匠人,你付出了足夠的真誠和汗水,作品也會毫無保留地回饋你足夠的精彩。”
經(jīng)過兩年的艱難探索,這把被程志芳稱作“終于可以上得了臺面”的復(fù)古銀壺終于成型。最令他感慨的是,老父親第一次露出了贊許的笑容。程志芳也終于有信心為這家小作坊烙上自己的印記——取名“掌聲工坊”。這個名字被程志芳懷揣思量已久:作為一名手工藝人,要用手發(fā)出“聲音”,做出好的作品,贏得更多的掌聲。
手藝日漸精湛,作品日趨完美,但對于程志芳來說,單靠制作銀壺帶來的收入尚不足以擺脫經(jīng)濟上的困頓。相反,資金的投入?yún)s越來越大。作為銀壺主要原材料的雪花銀屬于不折不扣的貴金屬,每把壺的雪花銀消耗量在1公斤左右,成本就要數(shù)千元,很少有客戶愿意爽快下單。眼看日子捉襟見肘,掌聲工坊或難以為繼,怎么辦?
藝術(shù)或許不應(yīng)該向金錢低頭,但卻需要金錢的供養(yǎng)。程志芳的雙肩,一肩擔(dān)的是傳承,一肩負的卻是全家老小的生計。他必須另辟蹊徑,掙錢供養(yǎng)掌聲工坊。于是,程志芳有了個副業(yè)——拖把廠。
2003年被程志芳折騰起來的這個小廠,也屬于純手工制作,購進原料、安裝制作、進入市場,整個流程短平快,掙錢效應(yīng)立馬顯現(xiàn),每年能為程志芳帶來上百萬元的收入。因為沒有什么技術(shù)含量,不占用他過多精力,也讓他騰出心思繼續(xù)沉在工坊里,不停止敲打。
2006年的一天,父親將程志芳叫到病床前,這位72歲的老匠人彌留之際最放心不下的,還是這個傳承了他手藝的小兒子?!翱裤y匠的手藝賺不了大錢,你看看還是做點別的生意,趁著年輕還來得及。”父親臨終前的話讓程志芳痛徹心扉。最郁悶暗淡的時刻,他幾次走投無路想放棄。
一直到2014年,程志芳和他的掌聲工坊都未迎來關(guān)注和掌聲,能撫慰治愈他的,是他在寂寞時光里敲打出來的一件件作品。打制一把手工銀壺至少需要72道工序:設(shè)計、畫圖、淬煉、溶銀、壓塊、裁剪、錘擊、低燒、熔接、回火、敲打、鏨刻、鐫字、打磨、拋光、仿古、漆藝……他還自己琢磨出在銀壺上實現(xiàn)鎏金工藝,將金和水銀按比例研磨在一起,打磨干凈,給壺體需要的部分涂上金水,水銀帶著金走,無孔不入,之后晾干,火烤,水銀蒸發(fā),留在壺體的就是金?!般y走金”為程志芳的銀壺增添了光彩,藝術(shù)審美與收藏價值俱增。如同幾十萬次的敲打能堅固銀器的密度,程志芳的匠心也在這經(jīng)年累月的打磨中變得愈發(fā)堅不可摧,他相信,“因為手與心相連,手作會誘發(fā)奇跡,是因為其背后有心的控制。如果要說手工的價值,那是一種持續(xù)投入的專注和情感,由反復(fù)形成自由,由單調(diào)成為創(chuàng)造,沒有計算、沒有刻意,這就是手作的真味所在。”
每一次有心的創(chuàng)作都源于契機。有朋友從韓國帶回一把做工精良、造型精美的銀壺,價值12萬元。這讓程志芳眼前一亮——之后的22天,程志芳將自己關(guān)在掌聲工坊內(nèi),潛心打磨,一把名為“百鳥朝鳳”的銀壺作品驚艷出世。
壺高約25厘米,最大直徑約16厘米,壺體呈銀灰色,壺嘴、壺蓋紐部位采用鎏金工藝,色彩奪目、高貴典雅。壺身上刻有鳳凰、喜鵲、仙鶴、孔雀等圖案,栩栩如生。細數(shù)之下,壺體上光喜鵲就有40多只,神態(tài)各異。程志芳說,銀壺制作過程中最難的部位就是壺嘴。他在創(chuàng)意設(shè)計時引入了“孔雀開屏”的造型,壺嘴為孔雀頭部,展開的雀屏向后自然延伸,與整個壺身完美融合。
這件作品在微信朋友圈被點贊無數(shù)。永康當?shù)匾晃黄髽I(yè)老板愿高價收購,被程志芳婉拒,“作為匠人,金錢一定不能是終極追求,否則就會失去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獨立性?!?/p>
2015年,“遺世獨立”的程志芳突然火了。他先是被評為首屆十大“永康匠人”,后又在永康“重塑工匠精神,再創(chuàng)永康輝煌”系列主題活動中被發(fā)掘出來?!坝揽倒そ场薄鞍随墓そ场钡认盗袠s譽提高了程志芳的知名度,也改變了掌聲工坊的境遇。2017年,浙江省技能大師工作室名單出爐,掌聲工坊榜上有名。曾經(jīng)以打造實用五金制品為主的家庭小作坊,經(jīng)過了幾代人的錘煉,最終淬變成“程志芳技能大師工作室”,實至名歸。程志芳覺得自己是幸運的!
這樣的心情也被他詮釋在了作品中,一把命名為“五谷豐登”的銀壺是程志芳的得意之作,還原的是他40多年前在農(nóng)村的生活場景:融入春夏秋冬四季,體現(xiàn)樸實的勞作之樂。壺身展現(xiàn)的畫面上有記憶中搖曳的麥穗,有耕田拉犁的父親,手拄拐杖牽著弟弟的外婆,去田里送飯的母親,以及在一旁玩耍的小程志芳,和美的一家人。這是一個作品,更是一份紀念。只要人在工坊,程志芳總?cè)滩蛔∫獡崦?,每一次的撫摸,過去的生活記憶就會在眼前復(fù)活。
這把壺,從創(chuàng)意到制成經(jīng)歷了半年的時間,最困難的地方,并不在于幾十萬次的敲打和精心細致的鏨刻,而是這融合了禮儀孝道、春夏秋冬、五谷豐登的創(chuàng)意,是程志芳和當?shù)匾晃划嫾夜餐瑯?gòu)思了月余,反復(fù)修改底稿,拿記憶碰觸靈感,一點點描繪出來的。這也是程志芳目前為止最滿意的“手作奇跡”,用來詮釋他目前的境遇改變頗為恰當:“技能人才的春天已經(jīng)來臨,經(jīng)過夏作,必有秋收,終會迎來冬樂”。他有信心,藝術(shù)的攀登沒有止境,而手工匠人的春天才剛剛啟幕。
如今的掌聲工坊展廳,每天都有慕名而來的購買者,工匠名人程志芳也從幕后被推到了臺前:接受采訪,接待客戶,以及去頒獎臺上闡述工匠精神。不過每天上午,仍是程志芳雷打不動的手作時間:早上6點半到達位于郊區(qū)的作坊,先把徒弟們頭一天的作品全部清理一遍,該修改修改,該跟進跟進。等到8點半徒弟們都來了,自己也坐到他們中間,敲打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不知不覺到中午12點,起身返回城里。下午待在掌聲工坊展廳,這里琴棋書畫一應(yīng)俱全,那些詩詞書畫里藏著的表達方式,可以激發(fā)他的制壺靈感。沒人的時候,程志芳會手執(zhí)一把壺,默默觀賞玩味,用茶水澆淋壺身,再細細擦拭,心中的歡喜升騰疊加,時間越久越愛不釋手。掌聲工坊每年的作品數(shù)量也就100把左右,件件都是孤品,每一次的拱手于人,都讓程志芳有著“割舍的失落”。他承認自己是矛盾的,既希望有更多的人欣賞自己的手工銀壺,又像對待待嫁的女兒一樣惜愛不舍。如今的他因為人氣而變得忙碌,甚至分身乏術(shù),他常常想回到以前,能安安靜靜地坐在作坊里,自顧自地敲打,沒有人打擾。
自古人生于世,須有一技之能。吾輩既務(wù)此業(yè),便當專于匠心。程志芳將自己的使命定為匠心傳承,期待將來有一天,能在永康這個五金之鄉(xiāng)創(chuàng)立一家銀雕博物館,搜集展出老一輩手藝人的器物作品,讓公眾免費參觀體驗,將老祖宗的技藝發(fā)揚光大。他還利用自己的工匠代言人身份,呼吁匠人精神走進院校,關(guān)注技藝傳承,尋求新型的校企合作以及授藝帶徒模式。
如今, 程志芳收了6名徒弟,跟在身邊最久的已有12年,“他16歲跟我學(xué)藝,是我最有希望的傳承者。他真心喜歡制壺,關(guān)鍵是身心定,能坐得住?!币幻}相承的是技藝,但每一件手作里都融著個人的氣質(zhì)和審美,“我現(xiàn)在的作品帶著程志芳的色彩,相信他會做出自己獨到的東西,我樂觀其成。傳承最重要的是傳統(tǒng)文化的復(fù)興?!?/p>
采訪快結(jié)束的時候,記者見到了程志芳的新寵 “丑八怪”,壺身凹凸褶皺,讓人過目難忘。此靈感源于他品嘗過的一種叫丑柑的水果,這種水果在所有講求渾圓標致的柑橘類中別具一格?!叭绻埔话堰@樣的壺,養(yǎng)上半年,應(yīng)該會老得很好看。”之后一個多月的時間里他都琢磨著如何呈現(xiàn)顏色的歲月感,一點點的打磨中“丑八怪”終于面世,匠心獨具。
十幾天之后,在程志芳的微信朋友圈里再見到這把壺,“丑八怪”已經(jīng)被養(yǎng)得筋骨清奇,凹凸不平的輪廓里藏著厚重的歲月感,讓人越發(fā)難忘。那一刻,他人終能體會,這位手工藝人的欣然自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