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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的故事的另一種講法

    2018-02-06 12:53:30
    中國法律評論 2018年6期
    關鍵詞:許慎法理學

    金 敏

    浙江大學光華法學院副教授

    每一個別的語言學詞匯都有一個特殊的“意義域”。

    “現(xiàn)實”與“可能”的區(qū)別,既不對低于人的存在物而存在,也不對高于人的存在物而存在。

    ——恩斯特·卡西爾《人論》

    一、節(jié)外生枝、“心有旁騖”的產(chǎn)物

    1998年,蘇力最初在《讀書》上發(fā)表《“法”的故事》1原載《讀書》1998第7期。一文,該文后收入蘇力所著《制度是如何形成的》(增訂版)2蘇力:《“法”的故事 》,載蘇力:《制度是如何形成的》(增訂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31頁。一書。后次收入增加引用了??拢‵oucault)的話作為題記:“我努力使那些僅僅因其一目了然而不為人所見的東西為人們看見。”“法”的故事經(jīng)蘇力一講,那些“一目了然而不為人所見的東西”似乎應該早已為人們看見。二十年過去了,沒看到有任何相關的回應或質(zhì)疑,不會是聞蘇力所說,“一切世間天人阿修羅,……皆大歡喜,信受奉行”3《金剛經(jīng)第三十二品》。罷?

    作為第一屆“長江《讀書》獎”獲獎的五本書、四篇論文4五本書為專家評選的季羨林《文化交流的軌跡——中華蔗糖史》、趙園《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閻步克《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葛兆光《七世紀前中國的知識、思想與信仰世界》和讀者評選的何清漣《現(xiàn)代化的陷阱》,三篇文章為溫鐵軍《“三農(nóng)問題”:世紀末的反思》、錢理群《想起七十六年前的紀念》、錢永祥《我總是活在表層上》與蘇力《“法”的故事》。中的其中一篇,也是唯一一篇為“幼稚”的法學界掙得一點顏面的法學論文,我認為《“法”的故事》也是蘇力最有意思的文章之一。

    我本沒打算講“法”的另一番故事,雖然在課堂上講法的概念與中法史的關系時少不得提及蘇力《“法”的故事》一文。如果說蘇力愛“抬杠”5這詞并非筆者不懷好意的攻擊,而是蘇力自己的戲言,而且我也覺得蘇力的自我總結(jié)還是很到位的,比所有人的總結(jié)和評論都到位。查漢語詞典解釋“抬杠”為“無謂地爭辯”,這當然不是蘇力用這個詞的意思,我也不以為蘇力的抬杠是“無謂”的,而是“有謂”的。蘇力用這個詞的意思應該就是爭辯、論辯,并帶有一絲頑皮與自得?;蛘哂脤W術(shù)的語言說喜歡爭辯、質(zhì)疑,“‘法’的故事”可以視為與(用蘇力的話說)“迷信”許慎、有“阿Q心理”的中國現(xiàn)當代法理學家們的“抬杠”,那么如果要對蘇力的“抬杠”再“抬杠”,只須稱引《管子·七法》中法的定義就夠了,但我從不曾想過要專寫一文與蘇力《“法”的故事》一文“抬杠”。

    這些年來,我一直對嚴復譯《孟德斯鳩法意》第3頁上的一段“復案”即嚴復的小字案語“耿耿于懷”:“西文‘法’字,于中文有理、禮、法、制四者之異譯,學者審之?!?[法]孟德斯鳩:《孟德斯鳩法意》,嚴復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3頁。蘇力《“法”的故事》一文也注意到了這段案語,但“審之”之下,蘇力與筆者“所見異辭”,各自對嚴復這段話的理解不同。我以為嚴復這一提醒的問題意識,主要不是法的實質(zhì)性問題,而是法的形式性問題,即中國傳統(tǒng)法的法源、成員資格、結(jié)構(gòu)、范圍(或者疆域)等問題,大體上相當于拉茲(Joseph Raz)在《法律體系的概念》起首提出的四問題中的第二個問題法律體系的“身份問題”(the problem of identity )和第三個問題法律體系的“結(jié)構(gòu)問題”(the problem of structure)。7參見Joseph Raz, The Concept of A Legal System: An Introduction to the Theory of Legal System, Second edition, Clarendon Press, 1980,pp. 2-3。而蘇力的“沛公”在于破除他所認為的中國現(xiàn)當代法理學者們以為法在中國與西方一樣自古以來都是同公平、正義相聯(lián)系的“迷信”“阿Q心理”這樣的實質(zhì)性問題,引用嚴復案語也是服務于此意圖。既然各自的“沛公”不同,我本無意與蘇力“抬杠”,但在與自己的“沛公”苦苦糾纏數(shù)年迄今尚未干休的過程中,蘇力《“法”的故事》一文也是少數(shù)幾篇繞不過去的重要參考論文之一,數(shù)度閱讀之下,越來越覺得蘇力在舞劍剌向他的“沛公”之時,有沒有傷到他的“沛公”不得而知,但所舞的劍首先刺向的是蘇力所認為的橫亙在他與“迷信”許慎的中國法理學家們中間的“項伯”——許慎。如果說鴻門宴中的項伯是為劉邦“奉卮酒為壽,約為婚姻”8《史記·項羽本紀》。所惑,在項莊拔劍起舞時,“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莊不得擊”,9同上注。種下其后項羽集團在楚漢戰(zhàn)爭中失敗、覇王別姫的禍根;那么,許慎卻平白地被蘇力作為了“刺沛”的祭品——“當代的中國法理學家會如此輕信許慎的顯然不慎的解釋”,10前引注2,第137頁。且還呼不得冤枉,因為在向無法還劍的許慎及其“灋……平之如水”的釋義刺出無數(shù)劍——“在詞源學上就是值得懷疑的”“顯然不慎”“他沒有極其充分且確實可靠的資料(他幾乎沒有,盡管不敢斷言)”11前引注2,第136頁。——之后,蘇力輕巧地說:“不會有誰以為我當真在作一番古文字的考察,……只是以一番調(diào)侃的文字顯示一個并非調(diào)侃的事實……”我不知該不該把蘇力叫我們不要當真的話當真,我覺得自己陷入了兩難:如果把蘇力叫我們不要當真的話當真,即蘇力刺許慎不是認真的,那對不住蘇力為寫這篇文章下的氣力——“據(jù)我查閱《十三經(jīng)索引》”;12前引注2,第133頁腳注1。如果把蘇力叫我們不要當真的話不當真,即蘇力刺許慎實際上是認真的,那就眼瞅著許慎及其“灋……平之如水”的釋義落入“顯然不慎”的境地。我只能以為蘇力叫我們要將他的古文字考察當真的話既是認真的又是不認真的,認真的是因為蘇力與許慎無冤無仇,本沒想刺許慎,只不過為刺有“阿Q心理”的中國現(xiàn)當代法理學家們而殃及許慎而已;不認真的是因為蘇力實際上明明在刺法理學家們之前先刺了許慎,如果不刺倒擋在那些法理學家們之前的“項伯”許慎,就刺不到那些法理學家們,所以許慎只能被刺。

    倘若許慎“灋……平之如水”的釋義在詞源學上如蘇力說的那般“值得懷疑”,那許慎“灋……平之如水”的釋義又從何而來呢?我可不會像蘇力大膽想象的那樣,以為這可能與許慎的私人經(jīng)歷有關——“或是許慎本人受過法律的不公正待遇,他希望法律公正”。《說文解字》雖為許慎所編纂,但漢字及釋義不是許慎所能“私人訂制”的。先秦的文獻中,真的如蘇力所說“沒有看到強調(diào)水‘平’這一特征的文字”?13前引注2,第133頁。十三經(jīng)中,“以水字開頭的語句中,沒有一句強調(diào)過水‘平’的特征”14前引注2,第133頁腳注1。是真的嗎?為這些問題所驅(qū)使,我在與自己的“沛公”苦纏之余,試著摸索水之隱喻或者“本質(zhì)特征”,究竟是“平之如水”還是“由高及低”“自上而下”?因而,本文可以視為節(jié)外生枝、“心有旁騖”的產(chǎn)物。不為證明我們祖上有沒有富過,只為摸清許慎“灋……平之如水”的釋義究竟是否如蘇力所言“在詞源學上就是值得懷疑的”,究竟是許慎的解釋是“顯然不慎的”,還是蘇力說許慎的解釋“顯然不慎”才是顯然不慎的?中國現(xiàn)當代法理學者們稱引許慎算不算“迷信”“謬種流傳”?15前引注2,第137頁。

    另外,既然蘇力自承“似乎總是想指導思想史專業(yè)的學生,為他們的博士論文選題”,16前引注2,第136頁。作為這一專業(yè)的老童生,本文也可以當作在事隔多年后又試寫了一次由蘇力命題的論文。

    二、“平之如水”還是“自上而下”

    蘇力《“法”的故事》一文一上來就拋出了他的“沛公”:

    翻開當代中國的幾乎任何一本法理學教科書——無論其名為《法理學》還是《法學基礎理論》——或法律辭書,17前引注2,第131頁腳注2:例如,“法”,《中國大百科全書》(法學卷),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4年版,第76頁;“法”,《法學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2年版,第453—454頁;沈宗靈、張文顯編:《法理學》,高等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24—25頁。甚至臺灣學者的法律教科書,18前引注2,第131頁腳注3:例如,韓忠謨:《法學緒論》,韓忠謨教授法學基金會1994年再版,第11—12頁。我們都可以看到類似下面的文字:

    中文的“法”字古體寫作“灋”。根據(jù)東漢許慎著《說文解字》一書的解釋:“灋,刑也,平之如水,從水;廌,所以觸不直者去之,從去”。之所以偏旁為“水”,是因為法律如水那樣公平;而之所以有“廌”,因為“廌”是傳說中古代的一種獨角獸,生性正直,古代用它進行“神明裁判”,見到不公平的人,廌就會用角去頂,因此也就有了“去”。19前引注2,前131—132頁。

    這確實是我們在當代中國的法理學教科書中司空見慣的情形。蘇力的特點就是在眾人不疑處有疑,尤其是善于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追問法理學教科書編寫者們無一例外地稱引許慎《說文解字》“灋”的釋義的原因:

    講完了許慎的關于“法”字產(chǎn)生的故事(這是我對許慎“法”之解說的初步定性)之后,現(xiàn)代法理學的作者往往說,大意是:由此可見,法在中國從古以來都是同“公平、正義”相聯(lián)系的;隨后這些作者往往又會考察英文詞jurisprudence(法學或法理學)的拉丁文詞根Ius以及其他文字中據(jù)說是與“法”相對應的詞,例如法文中的droit,德文中的Recht,以及俄文中的право,據(jù)說,這些外文的“法”字都具有公平、正義的含義。

    ……

    他們努力發(fā)掘中國法中所謂的公平正義之因素并將之同西方的“法”中的公平正義相聯(lián)系……在我看來,是近代以來中國法理學家試圖強調(diào)中西法律的共同性。對于中國近代的法理學家來說,對“法”字作語源學考察的意義并不在于這個字或法這種社會現(xiàn)象究竟是如何產(chǎn)生的,而是,急于證明古今中外的法律的一致性,乃至法學的一致性。20前引注2,第137頁、第142頁。

    在蘇力看來,這乃是“一種‘我們先前也富過’的阿Q心理,總是試圖從古代尋找某種與現(xiàn)代西方的制度技術(shù)有某些相似之處的東西”。為了給這種“阿Q心理”以一擊,蘇力謙虛著“我不通古文字學,不想與古文字學家爭飯吃”,但實際上他還真與古文字學家爭飯吃了,在文章第二部分花了相當?shù)臍饬凸P墨質(zhì)疑許慎“灋……平之如水”的解釋,而蘇力舞劍的“沛公”當然還是在于“迷信”許慎的中國近現(xiàn)代法理學家們:

    有關許慎的討論也許只能算是“項莊舞劍”,我所意在的“沛公”是這樣一個問題,為什么當代的中國法理學家會如此輕信許慎的顯然并不慎的解釋?當然,我們可以說當年接受許慎解釋的中國近代法理學創(chuàng)始人太迷信古代學者了,因此他們有了智識上的盲點??墒菫槭裁粗袊詠淼姆ɡ韺W作者會迷信古代學者呢?而且,他們迷信了嗎?他們并沒有,他們不是早已將更為古代的作為整體的中國“法律文化”都放棄了嗎?為什么單單在這一點上如此迷信?我們也可以說其后的中國法理學作者在這一點上你抄我,我抄你,所以造成了“謬種流傳”。21前引注2,第137頁。

    所以蘇力覺得“不能就這樣輕松將一個也許是也許不是問題的問題放過去”,22前引注2,第137頁。而不放過這些“迷信”或者說有“阿Q心理”的中國法理學者的法子,便是擊穿這些法理學者迷信的對象許慎及其“灋……平之如水”的釋義,證明我們祖上從來沒富過。

    蘇力是通過水的隱喻的替換來完成其奮力一擊的,即以蘇力式“由高及低”“自上而下”的水之隱喻替換許慎《說文解字》“平之如水”的水之隱喻:

    仔細琢磨起來,許慎的解釋在詞源學上就是值得懷疑的。的確,法有水的偏旁,但是為什么一個水字旁在這里就一定意味著公平?不錯,水在靜止狀態(tài)下,特征之一是“平”,但這并不是水的全部特征或“本質(zhì)”特征,甚至未必是其最突出顯著的特征。水也是流動的,水是由高處向低處流淌的,水是柔和的,水是清的,水又是容易渾濁的,等等。在所有這些更直觀、更明顯可見的特征中,為什么單單抽象出“平”的特征,組成了這個法字,并且一定是代表、象征或指涉了法律要求公平的社會特征和維度……

    據(jù)我極其有限的中國古典閱讀,在先秦的文獻中,我沒有看到強調(diào)水“平”這一特征的文字,相反強調(diào)水流動,自高向下的文字倒是見到不少。23此處蘇力原文中加了注,解釋道,“例如,‘水流則不盈’《周易》;‘上善若水’《老子》;‘知者樂水,……知者動’《論語》;‘人性之善,猶水之就下也’,‘民歸之由水之就下’‘水無有不下’《孟子》。此外,據(jù)我查閱《十三經(jīng)索引》,以水字開頭的語句中,沒有一句強調(diào)過水‘平’的特征。當然,這只具有參考性的而不是結(jié)論性的意義。”參見前引注2,第133頁。如果中國古人當年首先或更多注意到的是水“平”的特征,那么,從邏輯上看,如果不是留下更多這方面的痕跡,似乎也應當在當時的文字上留下某些痕跡。當然我孤陋寡聞,還得請方家指教。更進一步,從認知心理學上看,一般說來,最容易引起人們注意力的往往是物體的活動特征,而不可能是其靜止穩(wěn)定的特征(水“平”的前提條件是靜止)。當然,這些都還是旁證或推論;最重要的例證實際上是“水”這個象形古漢字本身。從其線條所指涉的波紋以及波紋的方向都足以表明:首先抓住古人視覺感官的是水自上而下的流動,而不是其水平。因此,我不敢說許慎在這里對水旁的解釋是錯誤的,但至少是可疑的。由于才疏學淺,我無法以這種方式質(zhì)疑有關“廌”和“去”的解說;但是我對水之性質(zhì)之抽象及其在古法字中所代表的意義的質(zhì)疑方式同樣可以用來質(zhì)疑許慎對“廌”和“去”的解釋。24前引注2,第133—134頁。

    至此,自謙“不通古文字學,不想與古文字學家爭飯吃”的蘇力一舉顛覆了《說文解字》的作者許慎“灋……平之如水”的釋義,代之以“自上而下”的蘇力式水之隱喻,并且自得于“我的這種關于‘法’的解釋比許慎的解釋可能更具解釋力”,“依據(jù)這同一個‘灋’字,我就得出了一種完全不同于許慎的解釋;這種解釋至少就古法字以及古代某些文獻來看我不覺得有什么不合道理之處,既能夠自洽,也頗為圓滿”。25前引注2,第135頁。

    對蘇力式的解釋,我只能還是借蘇力自己的話——“這種解釋似乎也更符合現(xiàn)當代中國諸多法理學家對法律的理解,符合我們今天關于法治的諸多理念?!?6前引注2,第135頁?!獊碚f,這種解釋更符合蘇力對法律的理解,而不見得是“更符合現(xiàn)當代中國諸多法理學家對法律的理解”,因為整篇“‘法’的故事”蘇力一直在批判“當代中國的幾乎任何一本法理學教科書”的作者們也就是中國當代法理學家們對許慎“灋……平之如水”的“迷信”,譏刺他們的“法在中國從古以來都是同‘公平、正義’相聯(lián)系的”“急于證明古今中外的法律的一致性”的“阿Q心理”,怎么“現(xiàn)當代中國諸多法理學家”在蘇力筆下忽然又成了蘇力的“戰(zhàn)友”?

    《說文解字》:水,準也。北方之行。象眾水并流,中有微陽之氣也。凡水之屬皆從水。

    只有“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28王羲之:《蘭亭集序》。的眼睛,才能俯察“眾水并流”的景象。這樣的眼睛,其視覺感官由于是俯察“并流”于大地的自然界“眾水”,因而所見的“眾水”乃是“平”的,而不是紙面上“線條所指涉的波紋以及波紋的方向……自上而下的流動”。

    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水,準也。準,平也。天下莫平于水。故匠人建國必水地。北方之行,月令曰:大史謁之天子曰:某日立冬,盛德在水。象眾水并流,中有微陽之氣也:火,外陽內(nèi)陰;水,外陰內(nèi)陽,中畫象其陽。云微陽者,陽在內(nèi)也。微猶隱也。水之文與卦略同。

    何謂“象眾水并流”?象即卦象,水在《易》中為“坎”卦,陽爻居中,即“中有微陽之氣”;陰爻在上下,包裹住陽爻,即“外陰內(nèi)陽”,正好與火的卦象“離”卦陰爻居中、上下為陽爻“外陽內(nèi)陰”相反,所以朱熹《周易本義》“八卦取象歌”謂“離中虛,坎中滿”?!八钡呢韵蟆翱病弊鳛椤兑住返陌藗€經(jīng)卦之一,乃形而上的符號,是對自然界的“眾水并流”的抽象。

    作為符號的“水”的文字表現(xiàn)形式與“水”的卦象即“坎”卦類似,亦“應作如是觀”,29《金剛經(jīng)》。是“眾水并流”在文字上留下的痕跡,因為作為象形文字的漢字,其起源便是如段玉裁《說文解字》序文所說:“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p>

    唐諾《文字的故事》將段氏的這段話表達得更為細致:

    文字始生的象形字,和單純的實物寫生繪圖最大差別所在:象形字是文字,不需要完整交代纖毫不漏的圖像,它是痕跡,是腳印,是線索,是密碼,只要快速地、節(jié)約地捕捉到完整事物或概念最獨特、最不易混淆的部分就可以了,但這個特色是尋常人等照眼可看出來,最好就是周遭熟悉的事物(最大共同記憶),因此,上看日月星辰,俯察鳥獸蟲魚,文字很方便從這個所有人共有的、重疊的,萬一還看不懂等明天日出有光亮時還來得及指給他看的東西開始。30唐諾:《文字的故事》,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0年版,第83頁。

    蘇力觀看象形字“水”出現(xiàn)的問題,與《楞嚴經(jīng)》中將手指與明月相混的阿難類似,故而如來指出阿難的問題所在:

    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當應看月,若復觀指,以為月體,此人豈唯,亡失月輪,亦亡其指,何以故? 以所標指,為明月故。豈唯亡指,亦復不識,明之與暗,何以故?即以指體,為月明性,明暗二性,無所了故,汝亦如是。

    蘇力只看紙上的象形字“水”而不知自然界“眾水并流”之水,以“水”之“紙體”取代“眾水并流”之自然“水體”;如此一來,亦亡失了“眾水并流”之自然之水的水性,即俯察之下,并流之天下眾水“平”的性質(zhì),而以紙上之“水”之字符看上去“線條所指涉的波紋……自上而下的流動”為天下自然之水之“本質(zhì)特征”。

    其實,在蘇力看來“線條所指涉的波紋以及波紋的方向……自上而下的流動”的“水”的象形字在載體竹簡或紙上的字形,只是古人的一個偶然選擇而已,唐諾就設想過倘若古人當年將竹簡橫置的可能性:

    竹簡為什么不能擺橫了來寫呢?……但沒為什么,事實上就是沒有,彼時中國人二選一決定了直式書寫,這個任意的、隨機的結(jié)果,相當程度制約了往后的字形發(fā)展,也相當程度制約了中國人往后數(shù)千年的書寫習慣,甚至在發(fā)明了其實可以高興怎么寫就怎么寫的紙張之后,仍乖乖地由上而下由右至左,甚至還仿昔日竹簡畫上垂直線條自我設限(如十行紙、筆記本等),一直到西風東漸洋文已傳入多年后的今天,橫式書寫才在宿老凋零殆盡的情況下緩緩抬頭,不再被斥為異端媚外。31同上注,唐諾書,第257頁。

    在唐諾看來,自上而下的直式書寫不過是二選一的任意、隨機(當然,我愿意將其想象為是順著竹簡的前身竹子的生長方向)選擇結(jié)果,一旦作出了選擇,就不再任意,而成了上千年一以貫之的書寫習慣。如果當初中國古人選擇將竹簡擺橫了來寫呢?“水”字“線條所指涉的波紋以及波紋的方向”還能是蘇力所說的“自上而下流動”嗎,那蘇力式“自上而下”的水之隱喻又從何借景?

    其次,蘇力質(zhì)疑“為什么一個水字旁在這里就一定意味著公平?”水有各種特征,蘇力以為“平”并非水的“本質(zhì)特征”,“為什么單單抽象出‘平’的特征,組成了這個法字,并且一定是代表、象征或指涉了法律需求公平的社會特征和維度”?

    確實,水有各種特征,有致廣遠的俯察之下天下眾水并流之“平”的特征,也有由高向低流的特征,究竟何為“本質(zhì)特征”,則帶有了人的意向。蘇力以為“平”不是本質(zhì)特征,“自上而下”才是本質(zhì)特征,只能說這是蘇力的意向,而在中國古人眼里,“平”的特征才是“水之正”,水之“本質(zhì)特征”。

    干寶《周易注》“坎”卦曰:

    江河難濟,百川之流行乎地中,水之正也。及其為災,則泛溢平地,而入于坎窞,是水失其道也。刑獄之用,必當于理,刑之正也。及其不平,則枉濫無辜,是法失其道也。故曰“入于坎窞,兇”矣。

    正常狀態(tài)下,眾水并流,“平”是“水之正”,江河各從其道;及至“不平”,則是“水失其道”的非常狀態(tài),泛濫成災。這跟刑獄的審理是一樣的,正常狀態(tài)下,應使公理正義得到實現(xiàn);如果案件的審理不公正,則如同水失其道,乃是法失其道,害及無辜。無論是“水之正”還是“刑之正”,此“正”既是“正常”之“正”,指向經(jīng)驗、現(xiàn)實的狀態(tài);也是理想之“正”,指向理想、應然的狀態(tài)。即便法在現(xiàn)實的狀態(tài)或處于“不平”的狀態(tài),也當如水之由高就低,使之由不平而至于平。

    在蘇力看來詞源學上值得懷疑的許慎的解釋,以博聞強記、“審正得序”32劉勰:《文心雕龍·史傳》。著稱的干寶給出了合理的解釋及“認證”,而唐諾以為“法”字從水,即以水為偏旁是個“漂亮的選擇”:

    比方說“公平”這一抽象概念,老實說,我們抬頭可見的長短一致或平坦的東西如地平線應該不至于太少,而中國文字中的“法”字從水,用水由高就低的流體特征就是個相當漂亮的選擇,我們很容易想到,水不僅在形態(tài)上呈現(xiàn)所謂的水平,而且它仿佛還存在著某種意志(我們現(xiàn)在當然曉得是地心引力在作怪),會讓不平趨于平坦,從而讓公平的概念、法的概念不僅僅是靜態(tài)無味的描述,而隱含了動態(tài)的矯正、分配之類線索……33前引注30,唐諾書,第253頁。

    同樣從動態(tài)的角度,看到了水之“由高及低”的流體特征,蘇力用之以質(zhì)疑水的“平”的特征,其實是要以其“自上而下”的水之隱喻取代“平之如水”的隱喻,從而破除他所認為的中國“法”字帶有公平正義性的“迷信”。然而,在唐諾那里,“由高就低”只是水的某個狀態(tài)而已,不是就此停止了,而是要“讓不平趨于平”,所以水之“由高就低”的特征不但沒有推翻“平之如水”,反而趨于水之“平”的特征,證成“平之如水”。看來,蘇力的“動態(tài)的角度”是不徹底的,是一種靜止的“動態(tài)”,停留在“由高就低”的瞬間階段了,而沒能繼續(xù)思考、追問水“由高就低”“自上而下”之后呢……蘇力質(zhì)疑許慎何以單單抽取出水之“平”的特征,卻沒意識到自己何以單單抽取出、停留于水之“由高就低”的階段性特征。

    同樣從“由高就低”中看到了“某種意志”,蘇力只看到了“上之所以一民使下”34《管子·任法》。的自上而下的官府的意志,而唐諾看到的卻是“由不平趨于平”的“公平的概念、法的概念”。因為蘇力眼里只有“自上而下”的“水-法”的某階段、某種實然狀態(tài);而從許慎“灋……平之如水”到干寶“水之正”“刑之正”再到唐諾“由不平趨于平”,看到的既有“水-法”的實然狀態(tài),更有“水-法”的應然狀態(tài)。

    至于“法”字“為什么一個水字旁在這里就一定意味著公平”,則與漢字象形、指事、會意、形聲、假借、轉(zhuǎn)注的“六書”造字法有關,尤其是其中的形聲字。唐諾《文字的故事》追溯了作為象形文字的漢字造字法發(fā)展的基本線索,其中第二章“造字的困境暨文字生產(chǎn)線的出現(xiàn)”便專門講述了形聲字的故事。

    如果我們嘗試為中國的大造字活動畫上一道時間的縱軸,如此,會意和指事很自然會被歸并為一組,而得到這樣子的造字圖像來:一、摹寫既存實像的象形階段;二、嘗試表述抽象概念的指事會意階段;三、大量造字的文字生產(chǎn)線出現(xiàn),也是大造字完成的形聲階段。

    形聲字到底是什么?像“江”“河”“松”“柏”這些都是形聲字,它包含兩個部分,一個代表它的意義和屬性,我們稱之為意義符號(意符),另一個代表它的聲音,我們稱之為聲音符號(聲符),因此每當有一個新事物新概念需要新的文字來記錄來表述時,造字的人只要快速判斷出該事物該概念的基本屬性分類……然后再依據(jù)它的發(fā)音,在既有的文字中找到一個相同聲音或近似聲音的填進去,由此,便很快出現(xiàn)一個你要的新字,一個形聲字……

    據(jù)統(tǒng)計,甲骨文中形聲字的比率為27.24%,而發(fā)展到秦代的小篆階段,形聲字的比率當場暴增到87.39%。35前引注30,唐諾書,第40—42頁。

    ……用分類學的秩序概念來面對萬事萬物(這方面是拼音文字完全讓渡掉的),保留住一部分事物的外在形態(tài)、軌跡和內(nèi)在本質(zhì)印象,好好封存在另一側(cè)的概念符號亦即意符之中(仿日本著名料理節(jié)目的經(jīng)典名句語法及其概念:“把松坂牛排表面快速煎至焦黃,讓肉汁封在里面?!保┳屓f事萬物各從其類——因此,當一個字不太熟識地忽然跳到我們眼前時,我們可以從聲符去嘗試它的聲音,從意符去感受它的屬性,更敏感更多心的人并且由此可尋回這個字的可能經(jīng)歷和記憶,甚至回到最原始的出生之處之時。

    這個留存形象的分類秩序產(chǎn)物,用文字世界的通俗稱謂來說便是“部首”,你從小查字典通常得先通過的玩意兒……36前引注30,唐諾書,第45—46頁。

    這里我們便見識到了形聲字不完全棄守實像的可喜力量了,它保留著一道可靠的回溯之路……37前引注30,唐諾書,第59頁。

    表達“法”這樣抽象、不呈像在肉眼可見的世界之中的概念是作為象形文字的漢字的困境所在,形聲字的出現(xiàn)在漢字的造字史上為脫困之道,于今則為“一道可靠的回溯之路”,反向讓我們知道先人們是如何判斷某事物某概念的基本屬性、分類的。作為封存于“法”字中的“肉汁”,“水”的“外在形態(tài)、軌跡和內(nèi)在本質(zhì)印象”,也好好封存在“法”字的意符或者說部首中了。因而,回到蘇力的問題“法”字“為什么一個水字旁在這里就一定意味著公平”,是漢字“六書”造字法的分類學的秩序概念讓先人們以“水”字旁為“法”字的意符,代表它的意義和屬性、內(nèi)在本質(zhì),而天下“眾水并流”,“平”為“水之正”,水之“本質(zhì)特征”,因而以“水”為意符的、水字旁的“法”便也保留、封存了“水”的“眾水并流”的外在形態(tài)、軌跡和“平”的內(nèi)在本質(zhì)。而要從封存在“法”的意符或者說“水”字偏旁解讀出“平之如水”的內(nèi)在本質(zhì),則端賴共同記憶和解讀者的信息轉(zhuǎn)換能力:

    文字是咒語,叫喚出記憶;文字是謎題,讓聽者猜出答案;文字是譬喻,讓接收信息的人從已知去導出未知;文字是履霜而堅冰至,一點寒意,不必真等到完整的冬日夾帶漫天冰雪而來,就讓人在心頭重建出白色雪國模樣而打起寒戰(zhàn)——文字可以什么都是,就不必要是指稱事物徹徹底底、纖毫畢露的摹寫,它的信息接受者,不是只長一對眼睛的怪物,而是有記憶而且會思維的人,他多少會聯(lián)想,會觸類旁通,會在一個圖像一個訊息進入眼底那一刻,腦子像磁石般自動吸來數(shù)量不一深淺程度不一的其他相關圖像和信息,他不是腦子空空或甚至沒腦子的笨蛋。

    在文字的轉(zhuǎn)移過程之中,記憶,尤其是發(fā)文者和受文者共同的、重疊的那一部分記憶,是最重要的,這是文字信息的交流場所,異質(zhì)的、未知的、陌生的訊息在這里被“兌換”為彼此同質(zhì)的、已知的、熟稔的通用信息,一如異國的貨幣被兌換成本國的通貨一般,轉(zhuǎn)喻就是在這里完成。然而,也正因為異質(zhì)陌生未知的信息得仰賴共同記憶的轉(zhuǎn)換,難免令我們警覺起來,這所謂共同的記憶是完全重疊密不透風的嗎?你記憶中的綠色和我記憶中的綠色是完全一樣的嗎?另外,逸出共同記憶之外那一部分殘余的、得用想象力來補滿的信息和圖像,你想的和我想的會一樣嗎?是不是一定有轉(zhuǎn)換不過來的碎屑掉落于縫隙之中呢?38前引注30,唐諾書,第79—80頁。

    人眼的物理構(gòu)造沒變,不一樣的地方源自于人的內(nèi)心深處腦子和心靈……39前引注30,唐諾書,第92頁。

    蘇力壓根兒不相信什么共同記憶,以至他帶著“知識考古學的眼光”一考察,發(fā)現(xiàn)封存在文字中的信息不過是“迷信”而已,相信許慎的中國當代法理學家們固然難逃“迷信”之譏,連許慎本人都涉嫌“迷信”造字六法——“我們首先看到的似乎是近代中國學者對于古典的某種程度的迷信。這種迷信不僅是對《說文解字》這部中國保留最完整的、最早的、最系統(tǒng)的一部文字學著作的迷信,而且還有(包括許慎本人)對于中文造字六法的迷信”。40前引注2,第141頁。所以蘇力將許慎“灋……平之如水”的釋義定性為許慎講的“故事”——“許慎的關于‘法’字產(chǎn)生的故事(這是我對許慎‘法’之解說的初步定性)”。41前引注2,第137頁。此處,蘇力沒有解釋他所說的“故事”二字的含義,盡管蘇力此文的標題便是“‘法’的故事”,為了避免曲解蘇力的意思,最好還是用蘇力文中別處的話來理解,那就是“很難讓一個不輕信的普通人相信這種解釋是有根據(jù)的”。于是,不“迷信”的蘇力當然也難以相信“法”字一個水的偏旁與公平、正義有什么關系。

    三、“兩種‘平’完全不同”?關系遙遠?

    許慎《說文解字》“灋……平之如水”是從水之“平”引出“灋”之平的,而在只認“邏輯敘事”42汪丁丁在《敘事與“中國之謎”》一文中講了三種認識和解釋世界的方式,分別為古希臘的“邏輯敘事”、中國的“歷史敘事”及涉及個體生命與審美方式的“審美敘事”,參見汪丁?。骸痘丶业穆罚航?jīng)濟學家的思想軌跡》,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的蘇力看來,水之“平”與“法之公平”這兩種“平”是完全不同的?!斑@之間的關系實在太復雜了,太遙遠了,很難讓一個不輕信的普通人相信這種解釋是有根據(jù)的?!?3前引注2,第133頁。其實,“不輕信”的普通人倒是少的,很難相信的恰是“祛魅”了的蘇力。

    記得世紀之交時,有一次杜維明先生主持浙大部分教師會讀《大學》,讀到“《詩》云:‘緡蠻黃鳥,止于丘隅?!釉唬骸谥?,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杜先生特意提醒道:這種比興的修辭法是漢語經(jīng)典的一種特別的修辭法,有別于古希臘的“邏輯敘事”。

    在《大學》里,這種比興的修辭法還有兩處:

    《詩》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詩》云:“桃之夭夭, 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币似浼胰?,而后可以教國人。

    如果照蘇力的邏輯,黃鳥與人、菉竹與君子、桃樹與家國的關系也實在“太遙遠了”,何以能從小鳥的擇安閑處而止,推及“人亦當擇禮義樂土而自止處也”;44孔穎達:《禮記正義·大學》。從竹子的茂盛推及君子之徳盛;從桃樹的枝繁葉茂推及齊家治國;恐怕很難讓蘇力相信“這種解釋是有根據(jù)的”。但在十三經(jīng)中,這類比興觸目皆是。

    又如《禮記·中庸》:

    《詩》云:“鳶飛戾天,魚躍于淵?!毖云渖舷虏煲?。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詩》云:伐柯,伐柯,其則不遠。

    《詩》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耽。宜爾室家,樂爾妻孥。

    《詩》曰:“衣錦尚絅”,惡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

    比興手法最早出現(xiàn)于《詩經(jīng)》,《關雎》首章即為“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詩三百比興手法的運用在在皆是。西漢毛亨《毛詩訓詁傳》講到了比興的兩種情形:其一是起“發(fā)端”的作用,即“興,起也”,由物象引發(fā)思緒;其二指隱晦的比喻。朱熹在《詩集傳》中謂:“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5朱熹:《詩集傳·卷一》?!氨取北闶峭ㄟ^類比聯(lián)想,寫物以附意;“興”則是觸物以起思緒。可見,比興具有聯(lián)想、托寓、象征等作用,雖起于《詩經(jīng)》而不限于運用于詩賦中,如前述《大學》《中庸》中的比興,表面上看起來是一種修辭法,實際上重在闡述義理。

    《文心雕龍》對此講得最為透徹:

    故比者,附也;興者,起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擬議。起情,故興體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

    且何謂為比?蓋寫物以附意,飏言以切事者也。故金錫以喻明德,珪璋以譬秀民,螟蛉以類教誨,蜩螗以寫號呼,浣衣以擬心憂,席卷以方志固:凡斯切象,皆比義也。

    夫比之為義,取類不常:或喻于聲,或方于貌,或擬于心,或譬于事……故比類雖繁,以切至為貴……詩人比興,觸物圓覽。物雖胡越,合則肝膽。擬容取心,斷辭必敢。46劉勰:《文心雕龍· 比興》。

    “物雖胡越,合則肝膽”,“胡”指北方,“越”指南方,高誘注曰:“肝膽喻近,胡越喻遠?!?7參見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比興》,齊魯書社1981年版。寫物、比興的用意在于“附理”“附意”,“彼者”與“此物”之間的關系,是遠如胡越,還是近如肝膽,在于觸物者即書寫者、解釋者的“取心”,也在于解讀者的感受力、理解力,若兩者心有戚戚焉,“視域融合”,48“理解其實總是這樣一些被誤認為是獨自存在的視域的融合過程。”參見[德]伽達默爾:《真理與方法——哲學詮釋學的基本特征》,洪漢鼎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393頁。則“彼者”與“此物”圓融無間。

    回到許慎《說文解字》“灋……平之如水”,亦是“以彼者比此物也”;從水之“平”引發(fā)出“灋”之“平”,亦是觸物以起思緒,寫物以附意,切類指事以附理也。作為《說文解字》編纂者的許慎既是理解者,也是解釋者。對于前人,許慎是理解者;對于后人,許慎則是解釋者,這種理解和解釋“甚至根本不能被認為是一種主體性的行為,而要被認為是一種置自身于傳統(tǒng)過程中的行動”49同上注,第372頁。在有共同記憶的中國人那里,“文字是譬喻,讓接收信息的人從已知去導出未知”,50前引注30,唐諾書,第90頁。水之“平”與法之公平“物雖胡越,合則肝膽”。

    蘇力之所以覺得水之“平”與法之公平這兩種“平”完全不同,這之間的關系實在“太遙遠了”,許慎的解釋難以讓他相信,在于其接受的便是“邏輯敘事”而非“歷史敘事”,當然也就無法明了何為“擬容取心”,無法體會何為“觸物圓覽”。接受不到“履霜而堅冰至”的信息的蘇力于是便將許慎的解釋斷為“不慎”,其以“自上而下”的水之隱喻替換許慎“灋……平之如水”的隱喻倒真“是一種主體性的行為”了。

    從根本上來說,視水之“平”與法之公平之間的關系為“肝膽”還是“胡越”涉及宇宙觀、思維方式的問題。在古人眼里,“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51《莊子·齊物論》。人與自然在本質(zhì)上是相通的,“夫人生于天地之間,六合之內(nèi)……人與天地相參也”,52《靈樞·經(jīng)水》。一切人事、社會均應順乎自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53老子《道德經(jīng)》第二十五章。這種“天人合一”的觀念,余英時先生以為是中國哲學思維的特色。54參見余英時:《論天人之際:中國古代思想起源試探》,中華書局 2014年版,第63頁。

    因而,從“水”之“平”到“灋”之“平”,從“水之正”到“刑之正”、法之正,在中國先人那里“無間”,同屬一個宇宙節(jié)律,只有在“袪魅”后的蘇力的眼里,兩種“平”才“完全不同”,關系“太遙遠了”。

    四、先秦文獻中,無“強調(diào)水‘平’這一特征的文字”?

    蘇力在文中說:“據(jù)我極其有限的中國古典閱讀,在先秦的文獻中,我沒有看到強調(diào)水‘平’這一特征的文字……”“據(jù)我查閱《十三經(jīng)索引》,以水字開頭的語句中,沒有一句強調(diào)過水‘平’的特征?!?/p>

    蘇力的“據(jù)我極其有限的中國古典閱讀”這話可能是表示謙虛,也可能是預先安排退路,以防有人從“先秦的文獻”、十三經(jīng)中尋出一句強調(diào)水“平”的特征的文字找茬。我以為,以蘇力的個性和自視,他自承“似乎總是想指導思想史專業(yè)的學生”,所以,“據(jù)我極其有限的中國古典閱讀”不過是蘇力不經(jīng)意間寫下的蘇力式修辭或慣用語而已。

    對蘇力看上去言之鑿鑿的質(zhì)疑,筆者總有幾分懷疑:許慎“灋……平之如水”的釋義真的如蘇力大膽想象的那樣與“或是許慎本人受過法律的不公正待遇,他希望法律公正”有關?而不是淵源有自?許慎的釋義真的“顯然不慎”嗎?“先秦的文獻”、十三經(jīng)中真的“沒有一句強調(diào)過水‘平’的特征”的文字?

    對此,我仿照蘇力質(zhì)疑許慎時使用的波普爾的證偽法,看看在先秦的文獻中,是否能找到哪怕一條強調(diào)水“平”這一特征的文字。為此,筆者發(fā)信求助于浙大古籍所的關長龍教授:

    先秦文獻中,真沒有一句強調(diào)過水“平”的特征?那許慎“灋......平之如水”到底什么意思?怎么來的呢?

    關教授在幾分鐘時間里回復,即向筆者提供了三條先秦文獻中強調(diào)水“平”之特征的文字:

    限于時間,沒能詳檢,粗得三條:《尚書·酒誥》有“水鑑”一詞,即以水當鏡子用,《周禮·冬官》有“圓者中規(guī),方者中矩,立者中縣,衡者中水”句,《管子·侈靡》有“水平而不流”句,應該還是有水與平相關的用例。

    根據(jù)關教授提供的線索,筆者査證了三條原文:

    第一條:

    《尚書·酒誥》:王:“封,予不惟若茲多誥。古人有言曰:‘人無于水監(jiān),當于民監(jiān)。’”

    “監(jiān)”“鑒”“鑑”“鑒”相通,都做鏡子解釋。許慎《說文解字》:“鑑,大盆也。一曰監(jiān)諸,可以取明水於月。從金監(jiān)聲。”清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鑒亦鏡也,《詩》云,我心匪鑒……而鏡亦可名鑒。是以經(jīng)典多用鑑字、少用鏡者?!?/p>

    《酒誥》為周公對康叔的告誡,“周公以成王命誥康叔”,“古人有言曰:‘人無于水監(jiān),當于民監(jiān)?!运O(jiān)但見己形,以民監(jiān)知成敗故也”。55孔穎達:《尚書正義·卷十四酒誥》。

    以大盆“取明水于月”,此“明水”的特征當有三:一則為“靜”,二則為“平”;三則為“清”,否則如何作鏡照得出“形”。蘇力以為水的特征有動有靜;有清有濁;有“平”的,也有由高往低處流,“為什么單單抽象出‘平’的特征”?“從認知心理學上看,一般說來,最容易引起人們注意力的往往是物體的活動特征,而不可能是其靜止穩(wěn)定的特征?!钡珡摹渡袝ぞ普a》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周公抽出的恰是水之“平”“靜”“清”的特征。何以如此?因為周公向康叔講述的,不是什么“認知心理學”,而是政治學、法學56“誥”本來就是三代法律形式的一種。直到明朝,朱元璋在《大明律》之外還搞了個《明大誥》,當然,這屬于“畫虎不成反類犬”。周公旦與朱元璋之間乃云泥之別。成亡興敗的通則?!叭藷o于水監(jiān),當于民監(jiān)”不是否定“水監(jiān)”,而是要進一步引申出“民監(jiān)”,所謂“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57《尚書·泰誓》。是也。蘇力覺得水之“平”與法之“平”這兩種“平”是完全不同的,“這之間的關系實在太復雜了,太遙遠了,很難讓一個不輕信的普通人相信這種解釋是有根據(jù)的?!彼赡芤矔X得“水監(jiān)”與“民監(jiān)”兩種“監(jiān)”也是完全不同的,這之間的關系實在太復雜了,太遙遠了,然而,在古人那里,這之間卻是可以相通的,如《文心雕龍》所說的那樣“物雖胡越,合則肝膽”。在作為“監(jiān)”即鏡子的意義上它們是相通的,只是“水監(jiān)”要照出的是“己形”,而“民監(jiān)”要照出的是政治是否清明、法律制度是否公正、民眾是否安居樂業(yè)等等。而無論是“水監(jiān)”還是“民監(jiān)”,都只有在“平”“靜”“清”的狀態(tài)下才能達到“監(jiān)”所要達到的效果,不同的只是一者是物理狀態(tài)下的“平”“靜”“清”,一者則需要心智的“平”“靜”“清”,才能真正見出“民視”“民聽”。這兩種“監(jiān)”、兩種“平”之間的關系乃是自《尚書》以來連綿不絕的“歷史敘事”,是中國普通人一直相信的解釋。

    特別要指出的是,《酒誥》是今、古文尚書均有的篇目,即是今、古文家都認可的經(jīng)典,58關于今、古文尚書之爭,參見朱自清:《經(jīng)典常談·尚書第三》,三聯(lián)書店1980年版。既屬于“先秦的文獻”,也屬于十三經(jīng)之一,而且是“中國最古的記言的歷史”。59同上注。

    第二條:

    《周禮·冬官考工記》:圜者中規(guī),方者中矩,立者中縣,衡者中水。

    建筑史學家、曾任梁思成先生助手的楊鴻勛先生的《宮殿考古通論》一書中,專門結(jié)合考古發(fā)現(xiàn)的實物圖解釋了《考工記》的這段話:

    高大宮殿的修建,要求有必備的營造工具?!犊脊び洝吩诋敃r的營造工藝指出:“圜者中規(guī),方者中矩,立者中縣,衡者中水?!?/p>

    (一)規(guī)——畫圓用規(guī),原始的規(guī)就是一條繩索(木工所用較短,土工所用較長),一端系有錐,可固定為圓心;另一端執(zhí)以放線。

    (二)矩——作方用矩,三根木桿相交構(gòu)成,兩端長桿成直角,另一根短桿斜向固定。木工所用者小,土工所用者大,即后世所謂的“曲尺”或“方尺”。

    (三)懸——觀測垂直用懸,即一段系有重物的線,用時以手引線,重物自然下垂,用以測定垂直,即后世所謂“垂線”或“線墜”。

    (四)水——抄平60“抄平”為建筑學行話,建筑工程施工時,用水準儀測定某平面的若干控制點,看是否在一個水平面上,即標高相同。用水,建筑地段抄平時,最初挖長溝灌水即可知道地勢的高低。后來創(chuàng)造了一種器具,即所謂“平水”,也就是水平尺、水平儀的祖型。器形為一平底的長條木槽(甘肅秦安大地灣遺址出土5000年前的陶制平水,長約0.30米),用時內(nèi)盛以水,置于測量的地段(地上先沿要測的方向擺放一長而直的板或枋,水槽放在上面)或部件上,觀察槽內(nèi)的水平線即可取平。

    (五)畫直線用繩,土工所用就是一條繩索,拉緊即可據(jù)以出直線……木工所用者,后世稱“墨斗”,即小線通過一盛墨的木斗,以染墨彈線。61楊鴻勛:《宮殿考古通論》,紫禁城出版社2001年版,第206—208頁。有關線索由俞江提供。

    如果說先前看《考工記》“衡者中水”,筆者大致明白了其意思,但還沒太大感覺的話,那么在看到楊鴻勛先生的解釋和書中所附考古發(fā)現(xiàn)實物圖后,確實心驚:原來早在三代,先人們便發(fā)明了“平水”這樣一種器具,也就是水平尺、水平儀的祖型。如果說規(guī)、矩、繩為確定圓、方、直的標準和工具,“平水”即為衡量“平”的標準和工具。如果說“規(guī)”為圓之代名詞;“矩”為“方”之代名詞;“繩”為“直”之代名詞;那么“水”則成了“平”的代名詞,故而有“平水”這樣的工具和稱謂。至此,我有種豁然開朗之感,得以明了許慎“灋……平之如水”和段玉裁注中“天下莫平于水”的生活來源。62另外,馮立升《中國古代的水準測量技術(shù)》一文中,也談到“古人認為水平面應作為水平的基準,古人們很早就掌握了測量水平的方法”?!吧讨軙r代測定水平的方法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當時的殷人已經(jīng)知道‘以水平地’之法。甲骨文的‘癸’字可以驗證,甲骨文‘癸’字形,是以水測平的水溝體系的象形字。”以水測平的方法是:測量時先挖直交的兩條干溝,再在溝兩端挖直角的水溝,灌水后可用渠內(nèi)水做基準進行測量?!墩f文解字》中說:“癸,冬時,水土平,可揆度也,象水從四方流入地中之形?!铩谋疽饧礊闇y度水平?!?/p>

    所以“衡者中水”,也即“平者中水”?!昂狻闭撸揭?,準也,因而漢語里有平衡、水平、水準等組詞。由此可知許慎《說文解字》“水,準也”淵源有自。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水”詞條解釋為:“水,準也。準,平也。天下莫平於水。”另據(jù)許慎《說文解字》:“準,平也,從水,隼聲?!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準,平也。謂水之平也,天下莫平于水,水平謂之準,因之制平物之器,亦謂之準?!稘h志》:繩直生準,準者,所以揆平取正是也,因之凡平均皆謂之準?!犊脊び洝罚簻手缓罅恐!兑住は缔o》:‘易與天地準是也?!瘡乃?,隼聲。”

    “水平謂之準”,所以在《說文解字》中可以看到“準”就是以象形的“水”字為偏旁,或者說意符,以隼為聲符。“準者,所以揆平取正是也”,“揆”即度量的意思,“準”即為度量的標準,所以用以度量的器具也叫做“準”。作為“揆平取正”的標準,“準”之“平均”應具有普遍性,否則無以保證其公平。而帶有普遍意義的“揆平取正”也正是作為行為規(guī)范的“法”應具有的特征,故而《管子》正是從“準”、度量衡、規(guī)矩的角度出發(fā),來給“法”下定義:

    《管子·七法》:尺寸也,繩墨也,規(guī)矩也,衡石也,斗斛也,角量也,謂之法。

    《管子·七臣七主》:法律政令者,吏民規(guī)矩繩墨也。

    可見,從《周禮·考工記》“衡者中水”到許慎《說文解字》“灋……平之如水”一脈相承,后者源于經(jīng)典,源于傳統(tǒng),源于共同記憶,更是源于生活。

    關教授提示的還有一條見于《管子·侈靡》:“水平而不流,無源則速竭,云平而雨不甚,無委云,雨則速已?!?/p>

    《侈靡》篇“水平而不流”一語屬于事實描述。不過,這條雖有“水平”之語,從下文“政平而無威,則不行”來看,倒是支持蘇力的觀點的,因為《管子》屬于齊法家的作品,雖有別于三晉法家,但畢竟仍屬于法家。蘇力沒發(fā)現(xiàn)這條,因為他的注意力全在有關“水”之“自上而下”的語句,以為有“水平”字樣的便是不利證據(jù),有水之“上”“下”字樣的便是有利證據(jù),以至將“上善若水”(《老子》第八章)都作為“強調(diào)水流動,自高向下的文字”,63前引注2,第133頁腳注1。老子若有知,恐怕也會啼笑皆非,容下文再作探討。

    除關教授提示的這幾條之外,筆者在先秦文獻中又找到了幾條強調(diào)水“平”之特征的文字,不算《管子·侈靡》篇那一條,計有:

    第三條:

    《周禮·冬官考工記第六》:揉輻必齊,平沈必均。

    這說的是“輪人為輪”的程式?!叭噍棻佚R”即曲木以火炙之使之直,“使眾輻之直齊如一也”,“平沈必均”鄭玄解釋為“平沈,謂浮之水上無輕重”,即將兩只車輪放入水中,看入水的水平面以觀測兩輪是否等量齊觀。64[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075頁。

    第四條:

    《莊子·天道》:天道運而無所積,故萬物成;帝道運而無所積,故天下歸;圣道運而無所積,故海內(nèi)服。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其自為也,昧然無不靜者矣。圣人之靜也,非曰靜也善,故靜也;萬物無足以鐃心者,故靜也。水靜則明燭須眉,平中準,大匠取法焉。水靜猶明,而況精神!圣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則虛,虛則實,實則倫矣。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靜則無為,無為也,則任事者責矣。無為則俞俞,俞俞者,憂患不能處,年壽長矣。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

    之所以引了《天道》篇這么長一段文字,實在是因為上文討論過的天人合一的宇宙觀和思維方式,以及中國古代經(jīng)典的比興修辭法,在這段文字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白鳛橐豁椪軐W分析的范疇,天、人兩極對舉也早在先秦諸子思想中間取得了中心的位置?!?5余英時:《論天人之際:中國古代思想起源試探》,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65頁。“天人合一”并非什么“迷信”,根據(jù)余英時先生的判斷,“天、人兩字經(jīng)常分別指超越領域和現(xiàn)實領域”。66同上注。作為超越世界的象征,“天”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乃價值之源,是現(xiàn)實世界效法的對象,《易》有言:“天生神物,圣人則之;天地變化,圣人效之?!?7《周易· 系辭傳》。孔子這樣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68《論語·陽貨》。

    《天道》篇這整段話都在強調(diào)一個“靜”字,這“靜”不是靜止,而是“虛靜”,即“無為”、自然而然,這虛靜、無為中是包含有(天道之)“運”和“動”的,所以說“靜則動,動則得矣”。

    其中“水靜則明燭須眉,平中準,大匠取法焉”一語,意思是平靜的水面如鏡,可以清晰地照出人的須眉,水之靜、平,可以作為大匠也即人間的當政者取法、效仿的標準。唐成玄英對這段話的解釋為:“夫水,動則波流,止便靜,懸鑒洞照,與物無私,故能明燭須眉,清而中正,治諸邪枉,可為準的,縱使工倕之巧,猶須仿水取平。故老經(jīng)云,上善若水。此舉喻言之義?!?9郭慶藩:《莊子集釋· 天道卷五中》。成玄英的解釋實際上可以回答蘇力的問題——水有各種特征,為什么單單抽象出“平”的特征,組成了這個“法”字?因為水只有在靜的狀態(tài)下才顯現(xiàn)出“平”的特征,一“動”無法像鏡面那樣“洞照”,所以,古人就是要單單抽象出水“平”之特征——“仿水取平”,組成這個法字,以作為人世之法效仿的對象,寄寓人世之法能夠保持“清而中正”,雖然這種寄寓在現(xiàn)實世界常常落空。

    被蘇力作為強調(diào)水之由高就低、自上而下特征的《老子》“上善若水”一語,其實也是人(效)法水、法自然的意思?!吧仙啤敝吧稀辈⒎巧舷轮吧稀保恰爸痢薄吧小钡囊馑?,所謂“上善若水”也可以理解為至善若水,尚善若水?!吧仙迫羲碑斎皇巧兴奶撿o、無為,“為無為,事無事”70《道德經(jīng)》第六十三章。,“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71《道德經(jīng)》第五十七章。,“治大國,若烹小鮮”。72《道德經(jīng)》第六十章。若夫動,尤其是法家式的“自上而下”的動,正是老子最不以為然的“有為”,“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73《道德經(jīng)》第七十五章?!叭酥?,其日固久?!?4《道德經(jīng)》第五十八章。

    《天道》篇其下“水靜猶明,而況精神!圣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也,萬物之鏡也”,可以視為是對《尚書·酒誥》“水監(jiān)—民監(jiān)”說的呼應。

    第五條:

    《荀子·宥坐》:孔子觀于東流之水。子貢問于孔子曰:“君子之所以見大水必觀焉者,是何?”孔子曰:“夫水,徧與諸生而無為也,似德。其流也埤下,裾拘必循其理,似義,其洸洸乎不淈盡,似道。若有決行之,其應佚若聲響,其赴百仞之谷不懼,似勇。主量必平,似法。盈不求概,似正。淖約微達,似察。以出以入以就鮮絜,似善化。其萬折也必東,似志。是故君子見大水必觀焉。

    《宥坐》篇列舉了水的各種特征,明確地說:“夫水……主量必平,似法?!薄傲俊笔鞘裁匆馑寄?《說文解字》:“量,稱輕重也?!鼻宥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量,稱輕重也。稱者,銓也。漢志曰。量者,所以量多少也。衡權(quán)者,所以均物平輕重也。此訓量為稱輕重者?!?/p>

    “量”是“稱輕重”的意思,“稱”就是“銓”,那“銓”又是什么意思?我只能繼續(xù)往下查。

    《說文解字》:銓,衡也。從金全聲。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銓,稱也。稱各本作衡。今正。禾部稱、銓也。與此為轉(zhuǎn)注。乃全書之通例。稱即今秤字。

    這一查不打緊,又吃了一驚,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原來“稱”就是“秤”字,“量”即以秤稱輕重,75清王先謙《荀子集解》釋“主量必平,似法”為:“主,讀為注。量,為阬受水之處也。言所經(jīng)阬次,注必平之然后過,似有法度者均平也?!保ā缎戮幹T子集成·荀子集解》,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525頁)。筆者請教關長龍教授,關教授謂:釋“主量”為“注坑”是唐楊倞《荀子注》的解讀,后來注家多從之,其考慮是前后文講水流動的特點等,但是從訓詁的角度來說,把“量”字由“量器”再引申之“坑”,又把“主”字解釋為“注”的假借,就有些顯得迂曲為說了。故亦有人解釋“主量”為“以水為準也”(梁啟雄《荀子簡釋》),我覺得“量”字的意義就是由《說文》“稱輕重”之義引申為測量,與水有關的測量的主要是指測量平正的,故“主量”的意思就是“主測量定當平正,似法”。不同意楊倞的解讀。至此,“法,……平之如水”已呼之欲出了,而我也終于可以認定許慎“法,……平之如水”確乎淵源有自,而非蘇力揣測的那樣系許慎“私人訂制”。

    由“夫水……主量必平,似法”,而“量,稱輕重也”,“稱即今秤字”,凡此種種,讓人沒法不聯(lián)想到西方那位正義女神的標配之一——天平,而且,將“法”與“主量必平”的度量衡聯(lián)系在一起的并不止《宥坐》篇,還有前面提到過的《周禮·考工記》和《管子·七法》和《管子·七臣七主》。當荀子及稷下學宮的稷下先生們寫下“夫水……主量必平,似法”“尺寸也,規(guī)矩也繩墨也,衡石也,斗斛也,角量也,謂之法”76《管子·七法》。之時,他們根本不可能聽聞愛琴海邊希臘半島上有手握天平的正義女神忒彌斯云云。

    五、“灋……平之如水”乃向著“可能性”的行進

    有一點蘇力說得很對,“即使是所有的中西文中的‘法’這個字詞中都有正義與公平的詞根或詞素或含義,這也不等于所有中西古代的法以及此后的法就是正義或公平,也不可能證明后來的法就一定與正義或公平有關”。77前引注2,第138頁。

    蘇力以為中國當代法理學家們放棄了整體的中國法律文化,只單單迷信許慎“灋……平之如水”這一解釋的“特殊理由”或者說“先期熱情和神秘忠誠”,就在于“近代以來中國法理學家試圖強調(diào)中西法律的共同性……急于證明古今中外的法律的一致性,乃至法學的一致性”。78前引注2,第142頁。

    中國近現(xiàn)代法理學家們是否有這樣的“特殊理由”“先期熱情和神秘忠誠”我不得而知,即便有,也確如蘇力所說,邏輯上有些混亂,從中西文“法”字詞中都有正義與公平的詞根或詞素或含義,推不出中西古代的法的公平性、一致性。前者屬于語言或者說文化現(xiàn)象,后者屬于制度。

    反過來也一樣,即便中國古代的法律制度是“自上而下”制定頒布的,時常并非正義或公平的,也反推不出漢字“法”沒有“正義與公平的詞根或詞素或含義”。蘇力說中國當代法理學家們邏輯混亂,就沒想到過自己的邏輯與之如出一轍,只不過是顛倒了一下而已。為了強調(diào)并例證自己“自上而下”的水之隱喻比許慎“灋……平之如水”更有解釋力,蘇力從法家的著述中找到了一些強調(diào)實證法自上而下頒布的文字:

    法字,水旁,意味著古人強調(diào)法乃自上而下頒布的……“法者,憲令著于官府,刑罰必于民心”;79《韓非子·定法》?!胺ㄕ?,編著之圖籍,設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80《韓非子·難三》?!胺ㄕ撸现砸幻袷瓜乱病?;81《管子·任法》?!胺ㄕ撸札R天下之動,至公大定之制”82《慎子·佚文》?!羞@些關于法的界定都強調(diào)了法是自上而下發(fā)布的命令。

    如史華慈先生所說,法家尤其韓非是中國最早的實證主義者、行為主義者,83參見[美]史華慈:《古代中國的思想世界》,程鋼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八章“法家:行為科學”。法家對法的界定強調(diào)法是自上而下發(fā)布的命令,這是毫不奇怪的。但即便同為法家,作為齊法家代表作的《管子》在指出法“一民使下”的同時,不也以“尺寸也,繩墨也,斗斛也,衡石也,角量也”來界定法?《管子·任法》固然說“夫生法者君也,守法者臣也,法於法者民也”,但同時不也強調(diào)“圣君任法而不任智,……任公而不任私”“君臣上下貴賤皆從法,此謂為大治”?同樣作為齊法家的慎到,強調(diào)的是法作為行為規(guī)范的普遍、平等適用性。所以,在蘇力作為強調(diào)“自上而下”例證的慎到的話——“法者,齊天下之動,至公大定之制”,在我看來反倒恰恰是在強調(diào)法的“平”(“齊”)、“公”的特征。

    法“自上而下”頒布是頒布的程序、方式,而“平”或不平、是否普遍適用屬于法律的內(nèi)在精神、價值,兩者應該是并行不悖的?!白陨隙隆鳖C布的法可以且應該是公平正義的、普遍適用的,法家不是也主張“法不阿貴,繩不撓曲”;84《韓非子·有度》。平等、普遍適用的法也是由權(quán)威機構(gòu)頒布的。當然,這是應然層面,實然層面兩者往往背離。

    歷史上某時期的實證法、“自上而下”頒布的具體的法律制度是否具有“公”“平”的內(nèi)在精神、價值,與語言文字中的“法”字是否具有公平正義的詞根、詞素和含義是兩碼事。如蘇力所說從中西文“法”字詞中都有正義與公平的詞根或詞素或含義,推不出中西古代的法的公平性、一致性;同樣,從中西古代的法可能存在不一致性,中國古代某時期、某些法律制度可能存在不公平性,也推不出中文“法”字就一定不含有公平正義的含義,也推不出許慎“灋……平之如水”的解釋就是“不慎的解釋”。

    如卡西爾(Ernst Cassirer)所說,語言并非是對既定秩序或現(xiàn)存秩序的復制或模仿,語言并非只有單純的復制功能,而是具有創(chuàng)造和構(gòu)造的功能。重要的不是語言的“功”(work),而是語言的“能”(energy)。85參見[德]恩斯特·卡西爾:《人論》,甘陽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167頁。此處“功”和“能”的區(qū)別實際上指向的是“現(xiàn)實”與“可能”的區(qū)別?!艾F(xiàn)實”與“可能”的區(qū)別,既不對低于人的存在物而存在,也不對高于人的存在物而存在。低于人的存在物,是拘囿于感官知覺的世界之中的,它們易于感受現(xiàn)實的物理刺激并對此作出反應,但是它們不可能形成任何可能事物的觀念。而另一方面,超人的理智、神的心靈,則根本不知道什么現(xiàn)實性與可能性之間的區(qū)別。只有在人那里,在人這種派生的理智那里,可能性的問題才會發(fā)生。86同上注,第71頁。根據(jù)康德的見解——對人類知性來說,在事物的現(xiàn)實性與可能性之間做出區(qū)分,既是必要的也是必需的——不僅表達了理論理性的一般特性,而且同樣也表達了實踐理性的真理。87同上注,第76頁。

    在卡西爾看來,人的生活世界之根本特征就在于,他總是生活在“理想”的世界,總是向著“可能性”行進,而不像動物那樣只能被動地接受直接給予的“事實”,從而永遠不能超越“現(xiàn)實性”的規(guī)定??ㄎ鳡栒J為,上述這種區(qū)別的秘密正是在于:人能發(fā)明、運用語言等各種“符號”,所以能創(chuàng)造出他自己需要的“理想世界”;而動物卻只能按照物理世界給予它的各種“信號”行事,所以始終不知何為“理想”,何為“可能”。88同上注,參見第五章“事實與理想”。用歌德的話說:人類“生活在理想世界,也就是要把不可能的東西當作仿佛是可能的東西來對待”。89《歌徳全集》(魏瑪版)第47卷,第2部分,第142頁,轉(zhuǎn)引自[德]恩斯特·卡西爾:《人論》。

    因而,即便實證法中充滿了不公不義,“灋……平之如水”時或不具有經(jīng)驗的真實性,仍具有理想的真實性??ㄎ鳡柼嵝盐覀儯涸诮?,我們已經(jīng)變得極容易受經(jīng)驗真實性要求的影響,但我們或許常常處在這樣的危險之中:忽略了事物的理想真實性。90前引注85,卡西爾書,第260頁。

    從歷時性語言學91歷時性語言學研究的是語言在時間中變化和發(fā)展的現(xiàn)象。參見[瑞士]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高名凱譯,岑麒祥等校,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118—119頁。的角度來看,“法”字在時間軸上一直通過不斷的詮釋在演進。從黃帝蚩尤時代“惟作五虐之刑曰灋”,92《尚書·呂刑》。到《管子·七法》“尺寸也,繩墨也,斗斛也,衡石也,角量也,謂之法”以及《荀子·宥坐》“夫水,……主量必平,似法”,再到許慎“灋……平之如水”,乃至近現(xiàn)代西法東漸后作為與“l(fā)aw”的對譯之“法”,其內(nèi)涵與外延一直處于變遷中,應了卡西爾的話:

    作為一個整體的人類文化,可以被稱之為人不斷自我解放的歷程。語言、藝術(shù)、宗教、科學,是這一歷程中的不同階段。在所有這些階段中,人都發(fā)現(xiàn)并且證實了一種新的力量——建設一個人自己的世界,一個“理想”世界的力量……不和諧者就是與它自身的相和諧,對立面并不是彼此排斥,而是互相依存:“對立造成和諧,正如弓與六弦琴?!?3前引注85,卡西爾書,第288頁。

    從這個意義上,“灋……平之如水”的解說與蔡樞衡從人類學角度對“灋”字的解說94前引注2,第140頁。也并不“彼此排斥”,因為這不屬于靜態(tài)語言學而屬于演化語言學問題?!肮矔r真理似乎是歷時真理的否定,從表面看,人們會設想必須做出選擇,事實上沒有必要,一個真理并不排斥另一個理?!?5前引注91,索緒爾書,第138頁。“共時真理和歷時真理如此協(xié)調(diào)一致,人們常把它們混為一談?!?6前引注91,索緒爾書,第139頁。

    蔡樞衡激烈批評許慎的“平之如水”為“后世淺人所妄增”,97參見前引注2,第140頁。恰是將語言的共時態(tài)與歷時態(tài)混為了一談。莫非說“水靜則明燭須眉,平中準,大匠取法焉”的莊子和說“夫水,……主量必平,似法”的荀子都是“后世淺人”?

    “惟作五虐之刑曰灋”或者蔡樞衡從人類學角度對“灋”字的解說或許曾經(jīng)是實然,但“夫水,……主量必平,似法”與“灋……平之如水”卻是向著“理想”與“可能性”的行進。因為語言并不是作為物理世界一部分的那種現(xiàn)實存在,而是具有一個“意義”。98前引注85,卡西爾書,第72頁。每一個別的語言學詞匯都有一個特殊的“意義域”。99前引注85,卡西爾書,第268頁?!盀灐街缢闭枪湃藢τ凇盀灐钡膬r值與意義的不斷探尋和表達。

    不僅如此,語言還是人類情感的無意識表露,甚至是希冀與吁求,因為人不可能過著他的生活而不表達他的生活:100前引注85,卡西爾書,第283頁。

    語言的一個最顯著的特征:人類最基本的發(fā)音并不與物理事物相關,但也不是純粹任意的記號。無論是自然的存在還是人為的存在都不適用于形容它們。它們是“自然的”,不是“人為的”;但是它們與外部對象的性質(zhì)毫無關系。它們并非依賴于單純的約定俗成,而是有其更深的根源。它們是人類情感的無意識表露,是感嘆,是突迸而出的呼叫。這種感嘆說由一個自然科學家——希臘思想家中最偉大的科學家提出來,絕不是偶然的。德謨克里特第一個提出這個論點:人類言語起源于某些具有單純情感性質(zhì)的音節(jié)。101前引注85,卡西爾書,第147頁。

    事實上,通過對《舊約·創(chuàng)世記》講述的許許多多故事的研究,艾倫·徳肖維茨(Alan Dershowitz)以為正義公理正是起源于冤屈和不公感,由此產(chǎn)生的對正義公理的吁求激發(fā)了改變和改善的意愿,而又歷經(jīng)了許多世代法律才得以發(fā)展成形,其《法律創(chuàng)世記:從圣經(jīng)故事尋找法律的起源》第三部分的標題為“冤屈為正義公理的源頭”,102參見[美]艾倫·徳肖維茨:《法律創(chuàng)世記:從圣經(jīng)故事尋找法律的起源》,林為正譯,法律出版社2011年版,“目錄”部分。其實也是該書的基本立論。

    正義公理就誕生在《創(chuàng)世記》里所發(fā)生的冤屈中。雖然《創(chuàng)世記》里也有正義公理得以伸張,以及表現(xiàn)人性光明面的故事,不過大家原本就預期會在宗教的經(jīng)典當中讀到這些內(nèi)容。而圣經(jīng)之所以偉大,也就在于通過冤屈的故事,來傳達正義公理之必要的觀念。這部從上天所傳下來的故事集,訴說的是無法無天與冤屈如何激發(fā)了改變和改善,而法律又如何歷經(jīng)了許多世代才得以發(fā)展成形。

    想要了解正義公理的復雜性,不論是歷史的還是現(xiàn)代的,都必須了解圣經(jīng)《創(chuàng)世記》人物的七情六欲。我們不斷地盡量利用法律及其他的社會控制機制,來壓抑每個人都具有的人性黑暗面,并發(fā)揮每個人所具有的人性光明面。而《創(chuàng)世記》所要表達的就是這件事。

    只要世世代代的亞當與夏娃不斷受到蛇的誘惑,只要世世代代的該隱壓抑不了滿腔的妒火,只要世世代代的亞伯拉罕捍衛(wèi)正義公理,只要世世代代的雅各使詐得手,只要世世代代的塔瑪為男人的好色承擔淫婦之名,只要世世代代的約瑟受到誣告,只要上帝未能在世人眼前伸張正義公理,那么,《創(chuàng)世記》的故事就永遠不會結(jié)束,直到人類的末日。103同上注,第210頁。

    艾倫·徳肖維茨“冤屈為正義公理的源頭”的觀點,從邏輯上來說與老子“國家昏亂有忠臣,六親不和有孝慈”104《道德經(jīng)》第十八章。不謀而合。越是存在不公的地方,人們對公平正義的吁求、“突迸而出的呼叫”應該更為強烈,譬如《竇娥冤》中竇娥的唱詞“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做天”。105關漢卿:《竇娥冤》第三折 。雖則《竇娥冤》是元代的雜劇,但竇娥可不是元代才有,如果說在西方,有世世代代的亞伯、塔瑪遭受冤屈,那么在中國,世世代代的竇娥也發(fā)出過并且仍然在發(fā)出“突迸而出的呼叫”,這樣的呼叫、吁求自然而然會在語言中作出表達,何俟蘇力猜測的那樣,非得許慎個人遭遇不公才產(chǎn)生“灋……平之如水”的表達?相反,如果中文“法”字中沒有表達出世世代代的竇娥們對于公平正義的吁求,才是可怪的,是識字讀書人的失職。拿陳林林質(zhì)疑馬克斯·韋伯(Max Weber)及其中國擁躉以中國傳統(tǒng)司法為“卡迪司法”“形式非理性”“反邏輯”的話來說:“只要承認中國古代存在‘司法’,那么所謂‘形式非理性的司法’、‘反邏輯的司法’,實質(zhì)是一些‘不發(fā)光的火’、‘沒有聲音的樂句’這樣的病句?!?06陳林林:《古典法律解釋的合理性取向——以宋“阿云之獄”為分析樣本 》,載《中外法學》2009年第4期。類似地,只要承認在中國古代存在法律,其語言文字、法律文化中“法”字與公平、正義毫無干系,倒是奇怪的。當然,語言文字、法律文化中的“法”(即便是狹義的“灋”)與公平、正義不可能無干是一回事,在實然層面、“行動中的法”中能否實現(xiàn)、實現(xiàn)多少公平、正義是另一回事。

    前文已舉出例證,先秦文獻中不乏強調(diào)水“平”之特征的文字,《莊子·天道》“水靜則明燭須眉,平中準,大匠取法焉”,《荀子·宥坐》“夫水……主量必平,似法”,“灋……平之如水”其實已經(jīng)呼之欲出了,許慎并非“灋……平之如水”的發(fā)明者,而是整理者、詮釋者。蘇力以為許慎“灋……平之如水”的釋義“不慎”,理由是許慎“沒有引用任何其他令人可信的文字或?qū)嵨锊牧蟻碛∽C自己的解說”。107前引注2,第132頁??墒?,許慎是在編古漢語字典而不是撰寫符合近現(xiàn)代西方學術(shù)規(guī)范的法學論文。再者,在許慎所處時代,直至清末,《尚書》《周禮》《莊子》《荀子》等是士子們耳熟能詳?shù)臅?,屬于基本學養(yǎng),許慎編字典釋“灋……平之如水”時若還要引用《尚書》《周禮》《莊子》《荀子》等“來印證自己的解說”才是可怪的,視彼時天下士子為不讀書之人嗎?

    有意思的是,艾倫·徳肖維茨的《法律創(chuàng)世紀:從圣經(jīng)故事尋找法律的起源》一書從書名到內(nèi)文都在探討圣經(jīng)“故事”,并從“故事”中尋找法律的起源。在艾倫·徳肖維茨這里,《創(chuàng)世記》里的“故事”正是人類生活世界的投射,故事里的人物諸如亞伯、塔瑪、約瑟等的遭際是人世間受冤屈者的縮影,透過講述他們的故事,《創(chuàng)世記》實際上講述的是西方的“法”的故事。只是,艾倫·徳肖維茨筆下的“故事”與真實無間。而在蘇力筆下,當他以為許慎“灋……平之如水”的解釋是可疑的;“很難相信這種解釋是有根據(jù)的”;當他以為自己得出的“一種完全不同于許慎的解釋”的對“法”字水旁的解釋——“水自上而下的性質(zhì)”“意味著法乃自上而下頒布的”——“比許慎的解釋可能更具解釋力”;當他以為許慎的解釋是“顯然不慎的”,因而當他將許慎的“法”解說定性為“故事”時,“故事”二字就不像在艾倫·徳肖維茨筆下與真實無間,而成了“可疑”“顯然不慎”缺乏根據(jù)的代名詞。本文的論題則在艾倫·徳肖維茨的意義上使用“故事”一詞,因為許慎的“故事”,恰恰與蘇力認為的“可疑”“顯然不慎”缺乏根據(jù)相反。

    毛尖《沒有人看見草生長》一文中說她上學那會兒,“有很長一段時間,每天晚上我們從河東散步到河西,遠遠能看到一個人影在獨自打球,他的動作非?;ㄉ?,好像邊上有很多人在攔他,一個花步,一個移動,接著一個假動作,然后一個背投,球沒中”。108毛尖:《沒有人看見草生長》,載《上海文學》2010年第7期。

    蘇力,也像是夜幕下獨自打球的那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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