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銘川(廈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 361005)
晚年魯迅曾在遺囑中承認(rèn)自己怨敵很多:“我的怨敵可謂多矣。”但他并不過于在意。他在《死》中寫道“還記得在發(fā)熱時,又曾想到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請別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別人?!薄拔蚁肓艘幌耄瑳Q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边@里需要注意的是,“并不過于在意”不同于不在意。魯迅先生的“黑暗面”從這里露出端倪。任別人怨恨和不寬恕本身就是矛盾的。不免讓人對他表面的“不過于在意”表示懷疑。遺囑的前面大部分都和普通遺囑一樣,是對后事的交代,只到了最后才讓我們又仿佛看到了熟悉的那個魯迅先生,那種“諷”的味道出來了。但又讓我看到了新的內(nèi)容:帶有一點將死之人的怨恨。常言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笨梢婔斞赶壬_不是常人啊。
也許這和魯迅先生喜歡過尼采的著作有關(guān)。魯迅年輕時用古文寫文章就翻譯過尼采的話。從世俗的角度來看,尼采的一生極其不幸,結(jié)局悲慘。他是個失敗者,少有人理解他,從而使他被孤獨包圍。也許正是這種不被人理解的寂寞和隨之而來的精神疾病的折磨讓尼采的作品帶有黑暗感。魯迅先生分明是欣賞尼采這種“神經(jīng)質(zhì)的震顫”的,因為他曾贊美尼采是“個人主義之至雄杰者”。《野草》里的片段,畫面也多不是明朗的:星、月光、僵墜的蝴蝶、暗中的花……《臘葉》中寫道:“繁霜夜降,木葉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楓樹也變成紅色了。我曾繞樹徘徊,細(xì)看葉片的顏色,當(dāng)他青蔥的時候是從沒有這么注意的。他也并非全樹通紅,最多的是淺絳,有幾片則在緋紅地上,還帶著幾團濃綠。一片獨有一點蛀孔,鑲著烏黑的花邊,在紅,黃和綠的斑駁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視?!毕裆钋飾鳂淙~這樣濃烈的紅也被寫出這樣一種“被蝕而斑斕”之感。毛澤東《沁園春·長沙》中的“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杜牧《山行》中“霜葉紅于二月花”,白居易《秋雨夜眠》中“曉晴寒未起,霜葉滿階紅” ……細(xì)數(shù)眾多寫楓葉的佳句,沒有人寫出與魯迅先生的楓葉相同的衰頹腐蝕感。他對楓葉色彩的用詞“淺絳”“緋紅”“烏黑”“紅、黃、綠的斑駁”恍若帶著一種莫名的血氣。
同樣深深影響魯迅先生的還有“詩鬼”李賀。鬼才李賀空有才華滿腹、千里之志,苦于命運弄人,仕途失意又飄零無依,導(dǎo)致長期抑郁傷感,27歲因病辭世。基于這樣的人生經(jīng)歷,他的作品語言多悲冷凄苦,但又能在選詞和擇物上獨辟蹊徑,所以讀他的詩常常能感覺到置身于“鬼氣”縈繞的幽夢中。魯迅先生同情李賀的不幸,并且“年輕時較愛讀唐朝李賀的詩”,在他手書古人的詩文中,李賀是最多的一位。中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譚德晶2006年在《中南大學(xué)學(xué)報》上刊登《魯迅與李賀、杜甫關(guān)系初探》一文中就提到:在這兩個藝術(shù)家的創(chuàng)作中,都有著某種幽憤的情感特性和對于幽冥境界的喜好。增田涉先生所說的“充滿陰暗的色調(diào)”和“稍稍奇聳的美”就包含著類似的意思。死亡、尸體、墳、棺材、裝殮、地獄、鬼、無常、女吊等,是他作品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形象和境界。作者在寫到它們的時候,似乎還顯現(xiàn)出對這一類形象和境界的喜好,有時甚至給人以“如數(shù)家珍”的感覺。這情況往往從魯迅先生文章的題目上就能清楚地看到。《彷徨》中的《長明燈》、《傷逝》,《野草》中的《死火》、《失掉的好地獄》、《墓碣文》、《死后》……
魯迅先生仿佛慣從灰暗的角度,用可以說是冷酷的語氣將鋒芒對準(zhǔn)人、人的心理與靈魂,進行一種文學(xué)家的關(guān)照。這讓他蜚聲世界文壇,但同時也招來“怨敵”。葉靈鳳在 1928年5月15日《戈壁》上刊有《魯迅先生》中評價道:“陰陽臉的老人,掛著他已往的戰(zhàn)跡,躲在酒缸的后面,揮著他“藝術(shù)的武器”,在抵御著紛然而來的外侮?!蓖晟虾3霭娴摹段幕小飞?,有馮乃超的一篇文章名叫《藝術(shù)與社會生活》描繪道:魯迅這位老先生,若許我用文學(xué)的表現(xiàn),是常從幽暗的酒家的樓頭,醉眼陶然地眺望窗外的人生。世人稱許他的好處,只是圓熟的手法一點,然而,他常追懷過去的昔日,追悼沒落的封建情緒,結(jié)局他反映的只是社會變革期中的落伍者的悲衰,在聊賴地跟他弟弟說幾句人道主義的美麗的話語,隱遁主義!好在他不效 L Tolstoy變作卑污的說教人。然而孫郁先生在《夜梟聲》中寫道的:“我相信這樣的看法:魯迅以外冷內(nèi)熱的形態(tài)直面著人間。只注意其中一點,是不解其意的。進入他的世界,我們需要一種忍耐?!?/p>
想起顧城在《一代人》中說的:“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濒斞赶壬盟翡J的黑色雙眸注視著當(dāng)時被濃重黑暗籠罩的中國,希望從中找到他想要的自由。胡適說過:“魯迅是個自由主義者,絕不會為外力所屈服,魯迅是我們的人。”正如孫郁先生所說:“他誕生于黑暗,咀嚼黑暗,直視黑暗,但不屬于黑暗。”
[1]譚德晶.魯迅與李賀、杜甫關(guān)系初探[J].中南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6年6月.
[2]馮乃超 《藝術(shù)與社會生活》[M].上海:創(chuàng)造社,1928.1.
[3]孫郁.《夜梟聲》[M].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