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華
李白的《月下獨酌》(其一)全詩如下: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
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
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
這是一首膾炙人口的名篇。詩歌情感氤氳濃郁,也熔鑄了詩人對現(xiàn)實人生的哲學(xué)思考,詩情和靈智兼?zhèn)?,語言清通流麗,境界高邁超拔,有句有篇,可謂不折不扣的經(jīng)典詩篇。長久以來,它頻繁出現(xiàn)在各種唐詩選本以及中學(xué)語文讀本、大學(xué)文學(xué)作品選本中,是有其充分理由的。
然而,在閱讀欣賞的過程中,可能很多讀者都有這樣的疑惑:最后一句“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中的“無情”到底是什么意思?應(yīng)該作何理解?我們翻檢《唐詩三百首》《李太白全集》各種注釋版本或古代文學(xué)作品選、詩歌選的注釋版本發(fā)現(xiàn),對于“無情”一詞要么不作注解,要么給出的注解較為模糊含混,不能讓讀者完全滿意。因此,這應(yīng)該是一個理解上的疑點和難點,需要進一步廓清。
我們先來梳理一下目前學(xué)術(shù)界所出現(xiàn)的若干觀點。概言之,目前學(xué)界對《月下獨酌》(其一)中“無情”的注解,主要有三種觀點:
第一,釋“無情”為沒有感情。清代章燮《唐詩三百首注疏》:“物我無情,以有情人遇之,可以永結(jié)矣……蓋言相期醉夢之中,而神情高馳乎云漢也。”章燮認為,“物”即明月本無情之物,但人是有感情的,故可相期醉夢,高馳云漢。第二,釋“無情”為忘情。喻守真《唐詩三百首詳析》:“忘情的意思,是說月亦忘其為月,我亦忘其為我,永遠結(jié)為忘情的好友?!苯鹦詧颉短圃娙偈仔伦ⅰ罚骸耙庵^只有將來遠至天上,才能永遠盡情而游,不再分散。無情,猶盡情,忘情。”所謂忘情,就是忘卻自我,月也好,詩人也好,都暫時忘卻自我的存在,盡情交游。第三,亦釋“無情”為忘情,但忘卻的不是自我,而是世俗情欲。閻簡弼《唐詩選注》:“無情:忘情?!瓱o情游就是忘情之交。”王啟興、毛治中《唐詩三百首評注》:“無情:忘情,指超乎世俗感情之上的忘我境界。”季鎮(zhèn)淮等《歷代詩歌選》:“無情游:指棄絕塵世情欲、順從自然的交游?!睆堉揖V《唐詩三百首評注》注“無情”為“忘情”,注“無情游”為“超乎世俗情的交游”。在同篇的“評析”部分,又將“無情”與“有情”相對,將“無情”解釋為薄情,前后仳離。
細細推敲,以上三種觀點可能或多或少都存在可商榷之處。
第一種觀點,以月為無情之物,顯然不符合李白對明月的情感認知。眾所周知,明月之于李白意義重大,他在數(shù)十篇詩文中反復(fù)吟詠明月。明月雖為宇宙星象,但在李白的情感世界里,明月早已經(jīng)有了人的情感和溫度。因此,認為明月是無情之物不足取,此無須贅述。
第二種觀點,釋“無情”為忘情、忘卻自我,恐怕也不妥。我們知道,李白是一個自我意識極強的人,他強調(diào)個人意志的凸顯,時刻不能忘懷自我的存在。這一點,在他處理與權(quán)貴甚至當(dāng)朝君主的關(guān)系時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李白的政治理想是“平交王侯”,“一匡天下”而“立抵卿相”,愿為帝王師或友,難為其臣僚。他不肯屈從于權(quán)貴,抑心以媚。李白在詩歌中曾經(jīng)這么描繪自己與權(quán)貴交往時的姿態(tài):“昔在長安醉花柳,五侯七貴同杯酒。氣岸遙凌豪士前,風(fēng)流肯落他人后?”(《流夜郎贈辛判官》)“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夢游天姥吟留別》)。蘇軾在《李太白碑陰記》一文中對于李白的這種兀傲不馴、自尊自重的精神高度贊美:“士以氣為主。方高力士用事,公卿大夫爭事之,而太白使脫靴殿上,固已氣蓋天下矣。使之得志,必不肯附權(quán)悻以取容,其肯從君于昏乎?夏侯湛贊東方生云:‘開濟明豁,包含弘大。陵轢卿相,嘲哂豪杰?;\罩靡前,跆籍貴勢。出不休顯,賤不憂戚。戲萬乘若僚友,視儔列如草芥。雄節(jié)邁倫,高氣蓋世。可謂拔乎其萃,游方之外者也。吾于太白亦云?!睆膫€人意志的角度看,李白終其一生都是一位個體意識超強、高度追求人格獨立和精神自由的人,他是不可能忘掉自我的。
第三種觀點,釋“無情”為忘情,釋“無情游”為捐棄世俗情欲,順從自然的交游。這種說法只對了一半。說“無情游”為順從自然的交游是對的,說是捐棄世俗情欲的交游卻不對。因為李白雖然追求道家的自然境界,卻并不泯滅個人的世俗情欲:他終生以酒為伴,其情感生活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四位女性。據(jù)其崇拜者魏顥所作的《李翰林集序》記載:“白始娶于許,生一女一男日明月奴。女既嫁而卒,又合于劉,劉訣。次合于魯一婦人,生子日頗黎。終娶于宗?!?。李白也從不否認自己對功名的欲望,在《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中,他吐露了自己的政治抱負:“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shù),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彼哉f,認為“無情游”是捐棄世俗情欲的交游并不符合李白的心性氣質(zhì)。
那“無情”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要恰切地解釋“永結(jié)無情游”之“無情”的真正內(nèi)涵,必須要追索出“無情”一詞的出處。以上三種解釋,之所以要么語焉不詳,要么刻意拔高,正是因為沒有對“無情”二字追根溯源。實際上,李白在這句詩中暗用了《莊子》里的一個典故。《莊子·德充符》中記載了惠子與莊子關(guān)于“有情”與“無情”的一次熱烈討論: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被葑釉唬骸叭硕鵁o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p>
惠子對于莊子的“無情”說提出質(zhì)疑:既然生而為人,怎么會沒有感情呢?莊子說:“你所說的感情并非我所說的感情,我所說的‘無情指的是不以內(nèi)心的好惡(是非判斷)來擾亂我的本真天性,順任自然天道而不給本性帶來戕害?!薄耙嫔币辉~出自《老子》五十五章“益生日祥”,宋代蘇轍注曰:“生不可益,而欲益之,則非其正也。祥,妖也?!鼻f子認為人之本性受之于天,“受于天,自然不可易也”,順應(yīng)天道(或日自然)而不隨意改變生命應(yīng)然的狀態(tài)、不隨意給生命增加外在負擔(dān),就是對自然天性最大的保護。在《莊子·漁父》中,莊子后學(xué)設(shè)為寓言,借“客”之口點明了莊子所追求的“真”的境界:
客曰:“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真悲無聲而哀,真怒未發(fā)而威,真親未笑而和。真在內(nèi)者,神動于外,是所以貴真也?!嬲?,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
可見莊子學(xué)派并不反對“哀”“怒”“笑”等世俗的人之常情,人生于世間,當(dāng)然應(yīng)該有喜怒哀樂;莊子學(xué)派反對的,其實只是“強哭”“強怒”“強親”等與人之本心相背離的“偽”的情感和行為,這些“偽”的情感和行為都是生命額外的負擔(dān)。世俗中人大多拘泥于禮俗而“強哭”“強怒”“強親”,在莊子學(xué)派看來都是違背自然天性的。
因此,莊子在《德充符》中所說的“情”,應(yīng)該指的是拘于禮俗、強加于人之本真之上、擾亂人自然本性的虛妄之情。莊子追求的“無情”本質(zhì)上是“真情”,即人的自然本性。莊子不否認人是有情感的,只不過他著重強調(diào)人的真情。有學(xué)者指出:“(莊子)從未主張理想人性或人性的實然必須絕情滅情,或徹底否定情意活動在人性中的價值。只是在以道為天人分際的架構(gòu)下,莊子追求的是一種出于天然純真本質(zhì)的情感?!贝_定如此。
李白對于“情”的態(tài)度與莊子一脈相承。前文中我們說過,李白并不擯棄作為世俗常人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等正常的生命情感,他追求的是來自內(nèi)心的本真。他不會拘泥于禮俗?!皟扇藢ψ蒙交ㄩ_,一杯一杯復(fù)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保ā渡街信c幽人對酌》)與朋友飲酒,醉了即睡,不會強打精神作陪;朋友要去便去,也不作好客狀強留。甚至連王朝的至高權(quán)力也不能將其束縛?。骸疤熳雍魜聿簧洗?,自稱臣是酒中仙?!保ǘ鸥Α讹嬛邪讼筛琛罚盁o情”的涵義就是真情,不拘泥于俗禮、發(fā)自本心的真性情。
李白在詩歌中運用《莊子》中的典故,是在情理之中的,并不突兀。李白的思想世界中有濃郁的道家情懷,他對道家思想尤其是《莊子》應(yīng)該非常熟悉。在《贈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一詩中,李白說:“過此無一事,靜讀《秋水篇》?!薄肚f子》應(yīng)該是李白素日常讀的文獻。有學(xué)者根據(jù)清代李琦注《李太白全集》和今人瞿蛻園、朱金城《李白集校注》,統(tǒng)計出李白引用《莊子》中的語句達一百五十余處之多?!肚f子》三十三篇,除《駢拇》《馬蹄》《天道》《寓言》四篇外,余者二十九篇李白都曾引用過,《逍遙游》《齊物論》《在宥》《秋水》《外物》《說劍》等又是其中最常被引用的篇目。如《大鵬遇希有鳥賦》“未若茲鵬之逍遙,無厥類乎比方。不矜大而暴猛,每順時而行藏”和《上李邕》“大鵬一日同風(fēng)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fēng)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均出自《逍遙游》?!洞螳C賦》末尾四句“訪廣成于至道,問大塊之幽居。使罔象掇玄珠于赤水,天下不知其所如也”,竟一口氣連用《莊子》中的四個寓言故事:“訪廣成于至道”取自《莊子·在宥》黃帝問道于廣成子,“問大塊之幽居”取自《莊子·徐無鬼》黃帝適遇牧馬童子問大隗之所存,“使罔象掇玄珠于赤水”取自《莊子·天地》,“天下不知其所如也”取自《莊子·庚桑楚》老子與庚桑楚論至人之道。可見,《莊子》一書是李白非常熟悉、無比青睞和推崇的經(jīng)典文獻,已經(jīng)成為他的思想底色和靈感源泉,以至于李白的內(nèi)在思想和行文風(fēng)格與《莊子》極其接近,也無怪乎明代方孝孺在《李太白贊》中說:“惟昔戰(zhàn)國,其豪莊周;公生雖后,其文可侔?!?/p>
當(dāng)然,李白也在別的詩歌中用過“無情”一詞,如《大堤曲》:“春風(fēng)復(fù)無情,吹我夢魂散。”但這里的“無情”,就是尋常意義上的情感涼薄冷漠,而非用典。因為“無情”一詞演化至唐代,既可以作為文化典故來用,也可以作為尋常意義上的“沒有感情”來用。與李白基本同時或者稍后的詩人,詩文中出現(xiàn)“無情”或者“有情”,基本上都是尋常意義上的用法,如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韋莊《金陵圖》“無情最是臺城柳”等。
綜上,《月下獨酌》(其一)“永結(jié)無情游”之“無情”一詞,確實是李白運用了《莊子·德充符》中惠子與莊子關(guān)于“無情”“有情”討論的典故。只有明確了“無情”一詞的實際出處,回溯到《莊子》典故的原始語境中,才能準確地理解其真正含義,進而從整體上把握《月下獨酌》(其一)這首詩的思想情感。脫于此,其他的解釋都是隔靴搔癢、不得要領(lǐng)的,是無法把握詩歌本意的。
明確了“無情”的內(nèi)涵之后,我們將其代入詩中,發(fā)現(xiàn)整個詩篇前后貫通,情感和思維的路線極為清晰順暢?!盎▎栆粔鼐?,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薄拔摇币蝗霜氾嫞驴酂o伴,故邀請?zhí)焐系脑铝燎皝硐喟椤!霸录炔唤怙?,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薄拔摇憋嬀茣r或歌或舞,月隨“我”徘徊漫步,影隨“我”翩翩起舞,無限歡愉。歡喜的時候便歡喜,醉酒之后大家該散便散了吧,不必拘泥于俗禮強留客套?!坝澜Y(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庇H密朋友之間真情交往、禮尚往來,這次相會是在“我”所在的人間,下次就到月亮“你”所在的天上吧!
“無情”即“真情”,“無情游”即不拘泥于禮俗、不虛偽、不必客套也無須勉強的真情交游,詩篇當(dāng)中“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本身就是“無情游”的注腳,其意蘊與“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是一樣的。因此,“無情”不是冷漠沒有感情,也不是泯除自我意志和個人情欲,而是依從本心、不受禮俗壓迫的真情,它體現(xiàn)了李白一貫的率性而為的交游原則和心性氣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