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任遠 張維康
摘要:自同盟會時代起,國民黨為爭取社會對其革命同情,國難思想就成為其政治主張的重要內(nèi)容。進入30年代,國民黨出于動員民眾抗擊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的需要,提出了以“勿忘國恥”、“精誠團結”、“自勵自強”、“自信自省”等為基本內(nèi)容的國難思想,希望以此來凝聚人心,實現(xiàn)共赴國難的目的;但因受困于黨派利益及黨際意識等因素制約,國民黨在其言行中??桃獾貖A著一種“唯‘我救亡”的尾巴,從而使得本屬于激發(fā)全民族抗戰(zhàn)的思想主張,結果卻打上了黨見黨利的印痕。
關鍵詞:國民黨;社會動員;國難思想
“國難”一詞,根據(jù)《漢語大詞典》解釋,有兩層意思:一是國家危難之意,二是通假“國儺”,即國家驅逐疫鬼之官。前者見于《漢書·翟方進傳》:“方今宗室衰弱,外無強蕃,天下傾首服從,莫能亢捍國難。”① 后者出于《禮記·月令》:“是月也:乃合累牛騰馬游牝于牧;犧牲駒犢,舉書其數(shù);國人儺,九門磔禳,以畢春氣。”② 不過,隨著漢語詞匯語意使用的固定化和習慣化,“國難”基本上局限于第一層意思,如南北朝時期的志怪小說有個“望夫石”的故事寫道:“武昌新縣北山上有望夫石,狀若人立者。傳云,昔有貞婦,其夫從役,遠赴國難,婦攜幼子餞送此山,立望而形化為石。”③ 南宋末年文天祥在《〈指南錄〉自序》中寫道:“生無以救國難,死猶為厲鬼以擊賊?!弊曾f片戰(zhàn)爭以來,特別是20世紀30年代九一八事變發(fā)生后,“國難”一語,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中國朝野有識之士的口頭筆端,成為喚起炎黃子孫御侮救亡的時代強音。遺憾的是,鑒于倡言者的識見、德行、立場的差異,使得彼此在什么是國難、如何消除國難等問題的認知上,呈現(xiàn)出見仁見智甚至針鋒相對的局面。
如是,在這樣一個國難空前嚴重的年代,作為執(zhí)政的國民黨為達到社會動員共同抗日的目的,是如何闡釋、宣揚其國難思想,無疑是一個值得探討的話題。同時,筆者視野所及,當前學術界直接以“國難”作為問題意識的研究成果,也并不多見④。故而,筆者擬以戰(zhàn)時國民黨社會動員中的國難思想作為研究對象,就其基本內(nèi)容做一必要的梳理與探討,敬請方家指正。
一、宣揚勿忘國恥
九一八事變發(fā)生后,面對日本侵略者的步步緊逼,執(zhí)政的國民黨大力宣揚“勿忘國恥”的主張,希望藉此把一盤散沙的國人整合起來,并在其領導下共赴國難。
第一,誰制造了國恥?面對國家民族的恥辱,誰是我們?yōu)碾y的制造者呢?國民黨先驅們自興中會時代起,就開始尋找這一答案。其中同盟會著名人物陳天華指出,近代以來中華民族之所以處于亡國滅種的生死關頭,中國人民之所以置身于水深火熱之中,完全是中外反動勢力共同作用的結果,如其在宣傳革命的小冊子中寫道:“怎奈他,把國事,全然不理;滿朝中,除媚外,別無他長。俺漢人,再靠他,真不得了!好像那,四萬萬,捆入法場。俄羅斯,自北方,包我三面;英吉利,假通商,毒計中藏。法蘭西,占廣州,窺伺黔桂;德意志,膠州領,虎視東方。新日本,取臺灣,再圖福建;美利堅,也想要,割土分疆。這中國,那一點,我還有分?這朝廷,原是個,名存實亡。替洋人,做一個,守土官長;壓制我,眾漢人,拱手降洋?!雹?孫中山同樣也認為外來侵略者是中華民族恥辱的制造者,為此他特意針對侵略者所強加給中國政府的一系列不平等條約感慨說:“所以中國人不只是做一國的奴隸,實在是做十幾國的奴隸。國家的地位,真是一落千丈,比亡國奴的地位還要低!好比高麗亡到日本,安南亡到法國,高麗人只做日本一國的奴隸,安南人只做法國一國的奴隸,高麗人和安南人的地位比中國人還要高。”⑥ 孫中山所陳述的這些事實,無疑既是對當政者懦弱無能的鞭笞和喪權辱國的聲討,也是對侵略者在華罪證的揭發(fā)和罪惡的公示。
九一八事變發(fā)生后,國民黨在誰是國恥制造者的問題上,開始由帝國主義這個“面”逐步聚焦于日本帝國主義這個“點”上。如在紀念孫中山第一次起義的宣傳大綱中說:“緊著革命尚未成功,而帝國主義給予吾人之痛苦與恥辱,乃益加劇。自九一八以還,日本帝國主義竟明目張膽,強占東北,侵擾淞滬,竊據(jù)熱河,威脅平津,事之可痛,無過于此……當此外侮嚴重之日,凡我國人,應捐除私見,擁護中央,群策群力,共赴國難?!雹?國民黨在國恥制造者認定上的這種變化,對于加深黨人、國人認識國恥,進而激發(fā)他們同仇敵愾的斗志,無疑具有不言自明的積極作用。
其二,國恥是什么?國民黨在指出誰是我們民族恥辱與國家災難制造者的同時,還特意將此種恥辱與災難展現(xiàn)出來,借此以喚醒與激發(fā)國人的救亡意識。九一八事變發(fā)生后,國民黨利用此前所設立的國恥紀念日,如濟南慘案國恥紀念日、二十一條國恥紀念日、上海慘案國恥紀念日、南京和約國恥紀念日、辛丑條約國恥紀念日等,更是把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當作國恥的重要內(nèi)容來宣傳。每當紀念日來臨,全國黨政軍警各機關及各社會團體組織,就會開展各種聲討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的會議及活動,藉此在喚起國人憂患意識的基礎上,以催發(fā)他們的愛國情感和御侮決心。比如國民黨領導上海各界民眾在舉行九一八國難三周年紀念大會宣言書中寫道:“全國同胞鈞鑒:今日何日,非三年前暴日以武力強占我沈陽、侵略我東北、燒殺我人民、擄掠我財貨之一日乎?非暴日蹂躪我主權、侮辱我國族、最傷心最可恥之一日乎?降至今日,已亙?nèi)d矣!白山黑水,胥淪為化外之境;塞北口南,幾盡為殖民之地。嗚呼同胞,彼日本帝國主義者窮兇極惡,亙古未有,得寸進尺,誅求無厭,行見席卷神州,版圖變色,剝削苛榨,民無噍類;高麗之血猶存,臺灣之灰燼依舊,吾同胞自愿坐以待斃,任人宰割乎!嗚呼同胞,寇深矣,國危矣。”⑧
此外,國民黨還利用其他一些機會,來告訴人民國恥是什么。諸如在紀念孫中山逝世周年宣傳要點中,國民黨就明確提出:“要督促政府厲行革命外交,取消一切不平等條約”,在紀念標語中也喊出:取消不平等條約、肅清一切反動勢力等口號。在教科書編寫上,國民黨還要求教育部把國恥的內(nèi)容寫入到教科書中,如濟南慘案發(fā)生后,教育部承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的要求,訓令全國各省市書坊,將其寫入小學教科書,俾全國學生知所警惕。當然,國民黨為了讓人更深切地體悟到國恥及其危害,還在總理紀念周、革命紀念日等活動中,對國恥事件進行宣揚。
可見,國民黨出于社會動員的需要,在其國難思想中,通過對勿忘國恥主張的宣揚,不僅清楚地指明誰是我們國恥的制造者,而且也把國恥一件一件地陳列出來給大家看,從而讓國人在血淋淋的恥辱面前,更感受到國家民族迫在眉睫的危亡。
二、強調(diào)精誠團結
國民黨雖然在社會動員中倡言勿忘國恥,但鑒于當時上下離心、官民相隔的現(xiàn)實,若想真正洗刷國恥,無疑是一項困難極大的任務。故而,為號召國人消除陳見與紛爭,團結起來,在其領導下共赴國難,國民黨提出了“精誠團結”的主張。
面對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國民黨鑒于黨內(nèi)并不團結的現(xiàn)實,特別強調(diào)自身精誠團結的必要性,其在“四大宣言”中呼吁黨人道:“今當國難嚴重之會,實為自反自贖之機。大會謹以總理之心為心,以總理之志為志,泯滅以往一切之睽離,力求全黨之精誠團結。我全體同志,應一德一心,恢復互信,過則相恕,勞則相先,遵循總理犧牲自由、貢獻能力之遺訓,造成不可動搖之精神結合,被發(fā)纓冠,共御外侮,則可以謝人民,則可以紓國難?!雹釋Υ?,一些國民黨要人也紛紛呼應。其中于右任借做國民黨四屆一次中央全會開幕詞的機會號召同志說:“精誠團結就是國法之國法,就是黨紀之黨紀,我們只須永遠保持這個精誠團結就好了。并且就目前說,要救護我們的國家,就將來說,要建設我們的國家,救國建國的責任,本黨既負荷在身,黨內(nèi)同志應當念茲在茲的唯一就是精誠團結這句話。否則,救國建國之業(yè)必無所成?!雹?而張繼則不僅強調(diào)黨人團結,更強調(diào)國人團結,他以德、法兩國復興的事例來鼓勵國人團結起來抵御外侮。{11} 不難想見,在國民黨御侮方策中,精誠團結不僅在某種程度上已成為國民黨的一種共識,而且還被國民黨置于事關民族生死存亡的高度來凸顯其重要性。
但怎樣來實現(xiàn)精誠團結呢?國民黨一方面強調(diào)黨內(nèi)團結,另一方面提倡黨外團結。
就前者而言,國民黨認為要實現(xiàn)黨內(nèi)團結,就必須消除陳見,發(fā)揚犧牲精神,提倡誠信道德與親愛精誠。如方治在黨部紀念周的報告中說:“三中全會,是第四屆全體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解決目前一切安內(nèi)攘外御侮救國大問題的一個會議……不料最近外面的消息,有一部分中委,主張派代表出席的,使外面生出莫大的失望。他們這種主張,在黨章上是看不出絲毫根據(jù)的。我們中華民族已到了將要亡國滅種的時候,我們以救國救民自任國民黨最高干部的中央委員,竟不能拋除陳見,相聚一堂,共謀國是。黨里頭有這種現(xiàn)象,試問我們的黨,我們的國,前途還有什么希望呢?”{12} 孫科則在報告中說:“兄弟以為黨的團結,在乎誠與信兩字,我們同志能以誠相見,決不會有隔膜與誤會,亦決不會有猜疑,或發(fā)生糾紛?!眥13} 孫科的言外之意,國民黨之所以長期以來“同”而不“志”、“團”而不“結”,其原因就是彼此之間缺少誠信,故而,要想真正團結起來,就必須相見以誠,相守以信。而林森則主張同志之間應親愛精誠,只有這樣,團結才有真正實現(xiàn)的基礎與前提,他在國府紀念周的演講中說:“如果大家能憑著總理的遺教,力行‘親愛精誠,大家一定不會有猜疑,沒有猜疑就沒有妒忌,沒有妒忌就不會攻擊,沒有攻擊大家自然和衷共濟,公而忘私。”{14} 根據(jù)林氏的語意,黨內(nèi)如此,黨外又何嘗不是這樣?因為只要人人都親愛精誠,何愁團結不成,團結不固!
就后者而言,為促進黨外團結的實現(xiàn),黨員學者陳訪先,建議政府盡快把民眾組織起來。他在文章中寫道:“如欲打倒帝國主義,必須吾中國四萬萬人民團結一致,行動一致,欲四萬萬人行動一致,團結一致,尤必須有堅強之組織。彼英帝國之殖民地,遍于五洲,是蓋因其人民組織力之堅強耳;彼猶太人之聰明,不后于世界任何民族,何以至今不能復國?亦以其人民無組織之能力耳。”{15} 跟陳氏不同的是,國民黨中宣部長邵元沖則認為要真正實現(xiàn)黨外團結,組織民眾固然重要,但政府在保民、養(yǎng)民與教民三個方面須切實承擔起自己的責任也是必不可少的。為此,他在文章中寫道:“我們覺得凡是一個政府,其唯一責任,是在為謀人民利益而努力,所以政府工作最基本的條件,就是要注意到保民、養(yǎng)民、教民這三點。政府平日,應時時計劃到怎樣可以保衛(wèi)人民,使人民安居樂業(yè),大家在有秩序、有保障的社會下生活;怎樣去養(yǎng)民,使一般顛沛流離、窮而無告的人民,皆有所歸;怎樣去教民,使舉國幼童、青年以至于成年,均由國家擔負教育的責任,并如何去因材施教,因教成器,使人人成為有用的份子,對國家社會有所貢獻。”{16} 顯然,在邵元沖看來,國民黨在外患日深的情形下,要使一盤散沙的民眾團結自己周圍抵抗日寇侵略,那么自己所主導的政府就應該為人民多造福祉,讓民眾感受到國家興衰、政府存亡跟自己的利益息息相關。
正因為國民黨也如此強調(diào)團結御侮,所以不僅使得其在動員民眾抗日方面扮演了重要角色,而且使得紛爭不斷的中華民族在國家危亡的緊要關頭終于催生出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同時,中國人民也因此在國共兩黨領導下,既堅決抗擊著日寇的侵略,也顯示出中華民族的偉大力量。
三、倡言自勵自強
不過,敵強我弱畢竟是無可諱言的事實。所以,在社會動員中單純地倡言勿忘國恥與精誠團結,固然可以推動國人邁向共赴國難的洪流,但要確保他們在困難和逆境中長期維持自強不息、迎難而上的斗志,顯然猶嫌不足。是故,國民黨在其國難思想中,大力倡言“多難興邦”的主張。
從自勵自強的角度出發(fā),國民黨針對國難面前人們頭腦中的借外自重與消極悲觀思想,進行了嚴厲地批判。如九一八事變后,于右任在大會報告中說:“日兵此次橫行,我們固然相信國際聯(lián)盟為它本身的職責,為國際間的相互關系,一定會有基于事實基于公理的制裁;同時也相信別的國家,必給予我們以正義的同情和援助。這種暴行之存在于國際間,實不僅中國一國之不幸,但是我們要看到國際間的援助,必先對國家和民族,有自己的保障,自己的愛護,若當國難臨頭,只求人家來憐恤,那么我們精神上,已是自亡。況且現(xiàn)在各個國家,都在一條經(jīng)濟鎖鏈之下,而各競生存,凡利害遠不相涉的,不見得會有挺身急難的一回事。所以應付這次外侮,只有刻苦自勵,和嚴密自衛(wèi)之一途?!眥17} 于氏的目的是在告誡國人:在利益錯綜復雜的當今國際關系中,寄希望外人替自己火中取栗,只能是一種幻想,當然更不用指望傳統(tǒng)中的“以夷制夷”的策略了,故而,自救才是根本。
稍后,戴季陶也在文章中告誡國人,國難根本的消除,主要在于自己的自勵自強,外來的幫助,只能救一時之急,如果不自振作,無論如何是不可能救國的。為此,他在中央黨部紀念周報告中大有深意地對黨人說:“雖然,唯自助者,天猶助之。中國國難,國際間之干涉與日本之內(nèi)亂良可解救于一時,然須待之何年,已未可知,且對于中國本身,果有何利益乎?……使不自振作以圖存,則日本之敗亡,何與于中國之存續(xù)?是故日本之必敗,已成鐵案,特時間之早晏未可知;若中國而自知努力,自救自樹,則日本之敗乃中國興盛之機。若不及時振作,寇至則奔走呼號,皇皇汲汲,寇去則又安枕高臥,宴安習愒,事其故常,恐枕未必能高,生命已失矣?!眥18} 與此類似,羅家倫也直言不諱的警告國人說:“我們不要希望世界大戰(zhàn),有人來替中國報仇,我們也不要希望日俄戰(zhàn)爭,俄國能替中國出氣,這都是沒出息的人的想望。遇著這種國際的危機,中國是興是亡、是存是滅,全看我們準備如何,就是看我們屆時是否能參加戰(zhàn)爭,做一個有力的戰(zhàn)斗員,不然,無論誰勝誰敗,第一個倒霉的就是中國?!眥19} 可見,在國民黨內(nèi)的明智之士看來,中國若想打敗日本侵略者,避免亡國的危險,必須樹立自我救贖的觀念,采取自我救贖的行動,而不是依賴外人、悲觀失望。簡言之,大敵當前,明智的辦法,就是放棄幻想,準備戰(zhàn)斗!
并且,出于對自勵自強主張的強調(diào),國民黨還極力推崇自力更生。如曾擴情在報告中倡言道:“我們的民族,既然臨到這樣的關頭,然則我們就任其自然聽受這惡劣命運的支配呢,還是應該振作起來打破命運支配的迷茫,而以人為的最大努力來左右客觀的環(huán)境呢?前者只有坐以待斃,是一條死路,將使人類中一大主干的中華民族,陷入于極悲慘和不可救藥的命運,后者才是一條生路,憑著全民族整個的力量,換取整個民族的生命,不僅使中國民族獨立于這強權的世界,而且要以一大主干的和平偉大的民族,挽回世界的末運?!眥20} 曾氏的意思非常明白:中華民族除卻自力更生,已經(jīng)沒有退路;只要全民族振作起來,中國不僅能夠獨立于強權的世界,更能夠為世界人類的解放做出貢獻。
可是,如何自力更生呢?胡漢民主張人們在生活中應刻苦自勵,他曾感慨說:“兄弟以為我們今日處于內(nèi)憂外患交相煎迫的境遇中,雖然不說應該摒絕一切娛樂,但至少應該摒絕一切所謂的娛樂,以堅韌、耐勞、刻苦、奮斗的精神,努力于救亡建國的工作。”{21} 張學良主張從自身做起,因為這樣,國家才有力量,民族才有希望,他在演講中說:“我們說干就干,從自身做起,不要再抱著等旁人干,自己坐享其成,或者盼敵人發(fā)生意外以圖僥幸?!辈⒁媚祥_大學校長張伯苓的話——中國不會亡,因為有我在,來激勵大家自覺自勵、積極奮斗。{22} 而汪精衛(wèi)則提倡吃苦精神,他說:“其一,我們要咬定牙齦,不要叫苦,政府不要因為籌餉不遂、呼援不應而叫苦,人民不要因為傾家蕩產(chǎn)、顛沛流離而叫苦,兵士不要因為饑寒無告、接濟不周而叫苦,因為中國是苦命的中國,中國人是苦命的中國人,苦命是注定了的,我們安排吃苦,不要隨便叫苦。其二,我們既有咬定牙齦來吃苦的決心,在我們必須時時心里想著,手里做作,卻切切不可口里喊著幼稚的愛國思想,愛國唯恐人不知?!眥23} 就此而言,黨國要人們口中的自力更生,在某種意義上,不只是用來號召國人自勵自強的口號,也是用來鞭策自己自勵自強的實踐。
四、提倡自信自省
國民黨在社會動員過程中大力倡言自勵自強主張的同時,也同樣強調(diào)自信自省。其中為堅定國人的抗敵決心,陳立夫在報告中直言自信的重要。他說:“世界上任何事業(yè)的成功,首先要有堅定不移的自信力,如果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又怎樣能教人家相信呢?許多人說中國已是沒有辦法了,這是太無自信力的論調(diào)?!眥24} 類似于陳立夫的觀點,CC干將程天放也曾應和道:“一個民族,妄自尊大,盲目排外固然不好,但是妄自菲薄,盲目的媚外,尤其不好……一個民族所以能與其他民族爭平等,也是靠民族的自信力,如果民族失掉了自信力,自己承認是惡劣的民族,是不能與人競爭的民族,那這個民族的前途,自然也只有黑暗沒有光明了。”{25} 顯然,在黨國要人看來,自信力的有無,事關民族的興衰。
為激發(fā)國人的自信,國民黨還主張從傳統(tǒng)文化中尋找精神資源。如林森在《民族精神與民族生存》的演詞中宣告道:“現(xiàn)在要使我們民族不致為人家所消滅,能夠永久生存于世界,根本的方法還是要振起我們民族的精神,恢復民族的自信力。要振起民族的精神,首先就要知道自己民族的長處??偫碚咽疚覀?,要振起民族精神,就要恢復我們固有的道德和固有的智能,正因為這種固有的道德和固有的智能就是我們民族優(yōu)秀性的表現(xiàn)。先就固有道德來說,因為以前我們對于忠、孝、仁、愛、信、義、和、平這些道德,都很講究,所以久而久之,便養(yǎng)成了一種極有秩序、極愛好和平的種種很好的習慣,這實在沒有一個民族能夠及得我們。至于我們民族的知識和能力,無論和哪一個民族比較起來,也都沒有遜色……總而言之,民族精神就是民族生存的動力,要培養(yǎng)民族精神,就要知道自己民族在歷史文化方面種種的優(yōu)性,這樣才能引起對于自己民族的信仰,造成堅強的民族自信力,結果,這個民族自然可以永遠生存于世界之上?!眥26} 至此,林森語意的旨趣非常清楚:只有發(fā)揚中華民族的固有道德與智能,才能培養(yǎng)和提高國人自信力,同時也能更好地抵抗外來的壓迫。
當然,國民黨不是不清楚,要戰(zhàn)勝強大的敵人,單有自信尚欠不足,還須有相應的自省。因為自信對于激發(fā)斗志、跨越難關、發(fā)揮自己長處,固然有其獨特的優(yōu)勢,但是對于總結經(jīng)驗、吸取教訓、真正做到知己知彼,也許還需要對自身進行更多地反思;并且,如果單純地強調(diào)自信,極有可能讓人誤入虛驕與狂妄的陷阱。
所以,邵力子在日本侵略東北后不久反省說:“兵法云知彼知己,百戰(zhàn)不殆。我們應當明了敵人一切的陰謀毒計,同時尤必省察自己的缺點,趕快加以修正,如不能糾正自己的缺點則不待日本以暴力侵略,國家也是非常危險的。日本人譏笑中國人只有兩句話:一、橫的方面是個人只顧自己,北方打仗,南方坐視。二、縱的方面只有五分鐘熱度,時過境遷,便完全忘了……倘若大家還是爭義氣,鬧意見,醉生夢死,爭權奪利,則中國永遠不會得救。所以中國能否得救,在于中國人能否自省?!眥27}對此,孫科也曾深有同感地說:“我們回想二十余年來的國情,真是不堪回首,國家至今,擁有如此多的人民,如此多的土地,何以不能成為現(xiàn)代化,而要受他國種種的侮辱,種種的壓迫,種種的侵略呢?這個問題,如果我們本身不覺悟,不努力,那么對于壓迫我們的敵人,以及任何外國人,都不能去怪他們,只好怪我們自己內(nèi)政沒有整飭,建設沒有成績?!眥28} 根據(jù)邵孫二氏的觀點,近代以來的中華民族之所以長期以來倍受凌辱,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自省強烈不足。故而,為實現(xiàn)民族自救,加強國人自省是一項迫不及待的工作。正如蔣介石在總理紀念周的大會上號召說:“我們要能使自己個人和社會國家能夠日新又新,最要緊的一件事,就是要勤于反省和勇于改過,并且大家要互相勉勵,親切琢磨。”{29} 可見,在國民黨的國難思想中,加強自省已成為國家民族的需要。
五、凸顯唯“我”救亡
遺憾的是,國民黨雖然為了動員國人實現(xiàn)共赴國難的目的,提出了許多富有積極意義的救亡主張,但終究沒有跳出“黨利”的窠臼與跨過“黨見”的藩籬,相反而是經(jīng)常性地在其為社會動員所宣揚的國難思想中,流露出專制的意向、獨裁的心態(tài)。
其一,借御侮以攻擊政敵。國民黨在闡釋其國難思想時,對帝國主義、清政府、軍閥進行批判與譴責,無疑是正確的;但是也常借此機會,對作為政敵的中共進行肆意的詆毀與惡化,就顯得別有用心了。如何應欽在御侮的報告中污蔑中共說:“本來赤匪也高喊打倒日本軍閥的口號,但這只是一種欺騙的方法,我們觀于東北事變發(fā)生,及淞滬戰(zhàn)事驟起之際,赤匪竟以全力攻贛州,失敗后又復分竄湘閩,希圖分我兵力,其豫鄂皖邊區(qū)一股,亦拼命向我駐軍進犯,意圖奪取津浦鐵道,擴大赤色恐怖區(qū)域,雖經(jīng)國軍先后擊潰,然于對外軍事,實已影響不小?!眥30} 何氏的意思,中共及其武裝力量不僅空喊抗日口號以迷惑國人,而且趁日寇侵略之機以作亂社會。同時,對黨內(nèi)那些不聽中央號令的反對派,國民黨主流派也借御侮之名予以惡意地攻擊。如一個叫熊今生的國民黨人針對地方實力派人物蠢蠢欲動的割據(jù)行為,在文章中譴責道:“今國民政府領導全國國民沉著預備,勇猛建設,苦志堅貞,當為有識者所共諒,茍非別具心肝,好惡殊人,寧肯自亂步驟,授敵機會,以陷國家民族于萬劫不復之境。吾人如真欲赴事功,則必先矢勤矢勇,信任及擁護中央,并在其領導之下,分工合作,方能有濟!茍假抗日名義,以為政爭工具,則其心術已不堪問,實為吾四萬萬同胞之公敵,縱能逃國法之懲罰于一時,亦定受自己天良之譴責于清夜!”{31} 而當陳銘樞、李濟深等在福建領導十九路軍發(fā)動反對南京政府的軍事行動時,國民黨中央更是在宣傳大綱中大肆攻擊“陳、李”人格卑污、久蓄亂謀、背叛黨國、暗給中共、投降日本、收編土匪等,進而詆毀陳、李等人:“天良梏喪,莫此為甚!”{32}
然而,國民黨這樣一種不顧事實刻意丑化、惡化政敵的舉措,在智者看來,不僅無助于問題的解決,反而有可能激化現(xiàn)有的矛盾。誠如自由主義學者丁文江針對國民黨對中共惡意的攻擊諷喻道:“大家都知道國民政府所謂匪,就是武裝的共產(chǎn)黨。自國民黨反共以來,對反共的名詞,經(jīng)過了幾次變遷。最初的時候是‘清共,以后是‘討共,到了最近是‘剿匪。但是共產(chǎn)黨并沒有因為國民黨對于他們改變了稱呼,就喪失了他們政黨的資格;更沒有因為由‘清而‘討而‘剿,減少了武裝的實力?!眥33} 是以,國民黨這種借御侮攻擊中共與黨內(nèi)反對派的行為,除了在不諳實情的民眾與思想狂熱的黨徒面前樹立起唯“我”愛國的形象外,對民族救亡運動的發(fā)展無疑是不利的。
其二,借救亡以彰顯自我。國民黨在宣揚其國難思想時,為進一步達到凸顯自我的目的,不時表達唯“黨義救亡”與“黨人救亡”的傾向。
就前者來說,國民黨人在談及三民主義價值與作用時,常把其吹噓成一種救國、救民、救世的靈丹妙藥。如日后淪為大漢奸的褚民誼面對民族危亡的加深,在大會演講中鼓吹說:“究竟什么是救國之道呢?救國之道就是三民主義?!眥34} 而少壯派劉健群也在報告中大言不慚地說:“要救中國,只有實行三民主義?!眥35} 因為在他看來,世界其他的所謂自由主義、資本主義、社會主義、民主主義、國家主義等思想,要么已經(jīng)變質,要么已經(jīng)包含于三民主義體系之中。三民主義真的有如此神奇?zhèn)ゴ髥幔繉τ谏硐萦邳h見之中的國民黨人來說,無疑是真的。如于右任也在全國廣播中公然宣稱:“如果不是國父遺教的深入人心,如果不是三民主義的日月經(jīng)天,我們還能民族動員、從事這樣神圣而富有歷史意義的戰(zhàn)爭嗎?這次戰(zhàn)爭,這一個三民主義的戰(zhàn)爭,應該是一種劃時代的戰(zhàn)爭?!眥36} 并且為了進一步彰顯三民主義的優(yōu)越性,一個叫簡貫三的國民黨文人在文章中,還特意對中共的馬克思主義、青年黨的國家主義、中間派的自由主義進行惡意地矮化,其中寫道:民生主義比資本主義完善,比社會主義切實,比共產(chǎn)主義經(jīng)濟,因為它以計劃經(jīng)濟代替了無政府主義經(jīng)濟,以生產(chǎn)分配的平行主義代替生產(chǎn)的單軌主義,以共存共榮的全體主義代替自私自利的個人主義,以和平方式代替強暴方式。{37} 由此不難推測,在許多國民黨人的觀念中,三民主義就是一劑挽救民族危亡的良藥。
就后者來說,國民黨人還把自己吹捧成國家民族的托命者。九一八事變發(fā)生后,于右任出于證明國民黨之于國家民族不可或缺性的目的,特地撰文舉證說:“前幾天在上海,一個經(jīng)商的朋友告訴我說:有一次與上海某重要日商談話,某日商說‘中國國民黨勢力膨脹以后,日本在華的發(fā)展,受了不少的挫折,所以此次事件的發(fā)生,實在是打倒中國國民黨!我們要知道這段話,雖出于一個商人之口,由此以概其余,也可知日本人整個心理的所在了!大家想想:我們中國國民黨是在謀中國國家的自由平等,謀國之忠,人具同心,為什么會妨礙到日本人呢?事實很明顯,就是日本因為有我們中國國民黨存在,不能盡逞他們侵略的野心,所以非常忌恨本黨,自彼政府以至國民,都欲消滅我們國民黨而后快!此非我故作危言,就過去顯現(xiàn)的事實來看,很可證明日人包藏禍心非虛了!”{38} 于右任這種借敵人之口的方式向國人表明:國民黨既是引領中華民族走向復興的希望所寄,也是領導中國人民抵抗外來侵略的使命所托。同時,為了凸顯自己托命者的獨特地位,陳立夫公然標榜國民黨優(yōu)越于其他政黨。{39} 國民黨才是中國人民的救星,才是中華民族利益的捍衛(wèi)者,全國人民自然就應該在其領導下共同抗日、御侮救亡。
因此,國民黨在宣揚其國難思想中,對政敵的攻擊與詆毀,對三民主義的美化與吹捧,對自我的肯定與張揚,從表象上觀之,也許是一種富有擔當精神的體現(xiàn);但從本質上去分析,無非是醉翁之意的伎倆。特別是其在實際政治活動中,對內(nèi)打壓異己、對外妥協(xié)投降的行為,更是表明了其宣揚“黨義救亡”、“黨人救亡”的背后,隱藏著維護黨魁獨裁、黨人專制的動機。而此種動機,不僅在理論上,是對其國難思想的一種否定;而且在實踐上,也是對全國抗日救亡運動的一種破壞。因為該動機,既不利于其團結黨內(nèi)的同志,也不利于其團結黨外的國人,更不利于其團結以中共為代表的國內(nèi)民主政治力量。所以,盡管自九一八事變發(fā)生后,國民黨就開始揭橥共赴國難的大旗,但抗日救亡的現(xiàn)實就是一副“難”不易“共”的政治格局,其中,不僅黨內(nèi)的同志“共”而不“赴”,而且黨外的民眾也“赴”而不“共”。
綜上,國民黨面對強鄰入侵、危亡日深的現(xiàn)實,在社會動員中主要從五個層面來表述自己的國難思想。首先從提出問題的角度,宣揚勿忘國恥。接著國民黨以解決問題為導向,既要求國人在黨國領導下精誠團結,共同抗擊日寇的侵略;也建議國人要自勵自強,依靠自己的力量去解除國家民族的災難;更倡言國人要自信自省,在看到自己長處和優(yōu)勢的基礎上,必須明了自身的缺點和不足,藉此在知己知彼中,戰(zhàn)勝強大的敵人。不過,因黨際意識的制約,國民黨在國難當頭的情形下并沒有實現(xiàn)對固有黨見黨利的超越。所以,最后在其國難思想中自然添上了一根維護其專制統(tǒng)治的尾巴,即在御侮救亡中表現(xiàn)出強烈唯“我”救亡的政治傾向,企圖以此來實現(xiàn)打壓異己而鞏固統(tǒng)治的目的。就此而言,盡管國民黨的國難思想,在大局觀上順應了時代潮流,但由于其識見跳不出黨派利益的窠臼,使得其在御侮救亡中不但難以承擔起指導挽救國家危亡、進而實現(xiàn)民族復興的歷史重任,而且也難以把國人真正動員起來進而匯聚到共赴國難的洪流之中。
注釋:
① 《漢書·翟方進傳》。
② 陳戍國:《四書五經(jīng)校注本》第1卷,岳麓書社2006年版,第437頁。
③ 《太平御覽》卷888。
④ 代表性研究成果主要有馮峰:《國難與思想界——中國政治出路的思想論爭(1931—1937)》,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5年;葛飛:《國難聲中》,《中州學刊》2001年第1期;段智峰:《共赴國難下的政治潛流:1932年孫科政治活動探討》,《民國檔案》2014年第2期,等等。
⑤ 陳天華:《猛回頭》,華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20—21頁。
⑥ 孫中山:《在神戶歡迎會的演說》,《孫中山全集》第11卷,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87頁。
⑦ 《總理第一次起義第三十九周年紀念宣傳大綱》,《中央周報》第325期,1934年8月27日。
⑧ 《一周大事匯述·九一八三周年全國沉痛中舉行紀念》,《中央周報》第329期,1934年9月24日。
⑨ 《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中央周報》第182期,1931年11月30日。
⑩ 榮孟源主編:《中國國民黨歷次代表大會及中央全會資料》(下冊),光明日報出版社1985年版,第114頁。
{11} 張繼:《應付國難必須團結》,《中央周報》第180期,1931年11月16日。
{12} 方治:《三中全會負有安內(nèi)攘外御侮救國的重大使命》,《中央周報》第233期,1932年11月21日。
{13} 孫科:《五中全會閉幕后我們應該努力的是什么》,《中央黨務月刊》第77期,1934年12月。
{14} 林森:《詮釋親愛精誠》,《中央周報》第186期,1931年12月28日。
{15} 陳訪先:《如何復興中華民族》,《中央周報》第291、292期合刊,1934年1月8日。
{16} 羅家倫:《國難期間知識分子的責任》,《中央周報》第185期,1931年12月21日。
{17} 于右任:《國難之中政府與人民》,《中央周報》第174期,1931年10月5日。
{18} 戴傳賢:《欲救中國應恢復中國固有之道德智能》,《中央黨務月刊》第45、46期合刊,1932年5月。
{19} 羅家倫:《國防中心論》,《中央黨務月刊》第47期,1932年6月。
{20} 曾擴情:《民族建設綱領》,《中央周報》第324期,1934年8月20日。
{21} 胡漢民:《以刻苦奮斗的精神努力建設》,《中央周報》第120期,1930年9月22日。
{22} 張學良:《中國復興的前途》,《中央周報》第437期,1936年10月19日。
{23} 汪精衛(wèi):《老話》,《中央黨務月刊》第57期,1933年4月。
{24} 陳立夫:《國力的培養(yǎng)與吾人今后應有的努力》,《中央周報》第271期,1933年8月14日。
{25} 程天放:《民族復興之途徑》,《中央黨務月刊》第76期,1934年11月。
{26} 《中央周報》第420期,1936年6月22日。
{27} 邵力子:《舉國上下團結起來努力自救》,《中央周報》第174期,1931年10月5日。
{28} 孫科:《由國際近事說到救國途徑》,《中央周報》第312期,1934年5月28日。
{29} 蔣中正:《做人革命與建國之道》,《中央黨務月刊》第90期,1936年1月。
{30} 何應欽:《御侮與剿匪》,《中央周報》第217期,1932年8月1日。
{31} 《論救國正道》,《中央周報》第434期,1936年9月28日。
{32} 《肅清閩變叛逆宣傳大綱》,《中央周報》第294期,1934年1月22日。
{33} 丁文江:《所謂“剿匪”問題》,《獨立評論》第6號,1932年6月。
{34} 褚民誼:《救國之道》,《中央黨務月刊》第54期,1933年1月。
{35} 劉健群:《復興中國革命之路》,《中央周報》第293期,1934年1月15日。
{36} 于右任:《國父之偉大精神與時代》,《中央黨務公報》第45期,1940年11月16日。
{37} 簡貫三:《民生主義的法則與理想》,《中央周刊》第20期,1938年12月22日。
{38} 于右任:《本黨的生死關頭》,《中央黨務月刊》第41期,1931年11月。
{39} 陳立夫:《三民主義的偉大性》,《中央黨務月刊》第53期,193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