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隱峰
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賦予“見證”(Bezeugung)一個樞紐性的地位。在他看來,此在的本真生存是正確地理解此在這一存在者,因而理解存在本身的唯一途徑;唯有依賴某種現(xiàn)象的見證,此在的本真性才是實際的可能性(而不僅僅是一種理論的構想)*[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369頁。。據此,Antonio Cimino認為,見證“是整個《存在和時間》的方法論和主題框架的一個決定性的組成部分”*Antonio Cimino, “Attestation and Facticity: On Heidegger’s Conception of Attestation in Being and Time”, in Journal of the British Society for Phenomenology, 44:2, p. 181.,甚至可以說是“哲學的終極基礎”*Ibid., p. 190.,如果《存在與時間》缺乏這一見證的維度,其整個生存論分析就失去了現(xiàn)象上的基礎而淪為理論的玄思。海德格爾之后(或者說在奧斯維辛的災難之后),“見證”成為歐陸思想界的重要話題,列維納斯、納貝爾德(Jean Nabert)、保羅·利科、德里達、阿甘本都從各自的視角思及見證。
但在《存在與時間》中,“見證”概念又是一個極度缺乏澄清的概念。這首先可以歸咎于海德格爾“并未對‘見證’給予特別的關注,也沒有明確和擴展的論述來界定他自己對這個概念的使用”*Ibid., p. 181.。其次,應歸咎于“見證”概念本身所具有的“前-概念”特征:海德格爾引入見證概念的初衷本就是為“理論層面上的生存論分析”尋找“現(xiàn)象上的根基”,這一現(xiàn)象本身很難被概念、語詞所把捉。上述雙重原因使得見證概念在《存在與時間》闡釋中備受忽略,總是被當成幾乎自明的東西一帶而過。
鑒于《存在與時間》中“見證”概念的樞紐性與模糊性,本文將直面這一概念本身。作為下述分析之引導線索的是“見證”一詞本身所蘊含的雙重語義?!癇ezeugung”的動詞形式“bezeugen”來自動詞“zeugen”,在日常使用中,它既意味著“證實”,又意味著“生產”。以之為線索,本文將揭示出海德格爾見證之思所蘊含的雙重理解可能性,即“作為本真性之證實的見證”與“作為本真性之生產的見證”,并強調后一意義的基礎性。
在日常語境中,“zeugen”首先意味著“證實”“作證”,例如“空無一人的街市證實了經濟危機的嚴峻”、“證人的作證向法官、觀眾揭示出了罪犯的殘忍”等。事實上,從該語義來理解海德格爾的“見證”是最常見的闡釋方式,這種觀點實際上或隱或現(xiàn)地蘊含了如下三個有爭議性的主張。
1.在“證實”意義上的見證是指:通過一個可通達的現(xiàn)象“A”而指示出另一個難以通達的現(xiàn)象“B”,“A”就是證實“B”之可能的“證據”“標志”“癥候”,就像我們可以通過對某人“犯罪證據”的尋找而證實其犯罪事實。依此來理解《存在與時間》中所謂的“本真能在的見證”(Bezeugung eines eigentlichen Seink?nnens),意味著一種抽象的理論結構,即此在在生存論層面上的(existenzial)本真能在之可能性,需要一種此在生存活動層面上的(existenziell)實際經驗來對它進行證實。對該見證的尋求似乎就是對某一種現(xiàn)成證據的尋找。若這一證據被尋獲,就意味著此在在實際的生存活動層面也具備本真能在的可能性,本真性概念本身得以證成。*Cf. Carol J. White, Time and Death: Heidegger’s Analysis of Finitude, ed. Mark Ralkowski, Aldershot: Ashgate, 2005, p. 107; Jan Aler, “Heidegger’s Conception of Language in Being and Time”, in Martin Heidegger: Critical Assessments, Vol. 3, London: Routledge, 1992, p. 21; Christopher Macann, “Who is Dasein? Towards an Ethics of Authenticity”, in Martin Heidegger: Critical Assessments, Vol. 4, London: Routledge, 1992, p. 230.
2.在許多論者看來,“此在本真能在之見證”這一事實恰恰意味著“常人自身并未具有這樣的支配性,以至于此在向自身的回返以及此在對自身存在的本真可能性的把握是不可能的”*Richard Sembera, Rephrasing Heidegger: A Companion to “Being and Time”, Ottawa: University of Ottawa Press, 2007, p. 163; Cf. Michael Watts, The Philosophy of Heidegger, Durham: Acumen, 2011, p. 82.。也就是說,日常沉淪著的此在之所以能夠證實“自身本真生存的可能性”,得益于“此在之沉淪的不徹底性”。只有主張此在的沉淪是不徹底的,在日常此在的生存(它首先和通常便是非本真的)中才可能有某種本真生存的指引、跡象、征兆。進而言之,此在沉淪的不徹底性恰恰體現(xiàn)在日常此在對自身本真能在的逃避之中,因為“回避”內在地包含“回顧”:對某物的回避,已經蘊含了對那回避之物的某種前反思的理解和喚起。例如,某人對某件不堪回首的往事諱莫如深,但他的這種決絕的回避態(tài)度,恰恰意味著即使事到如今,這件事對他而言仍然不是“無所謂”,而是仍舊深深地鐫刻在其內心深處,以至于他的每次刻意回避,同時就是舊事的涌上心頭。這意味著他盡管在日常生活中壓制著這件往事,但這種壓制從來都沒做到徹底忘懷的地步。對于日常此在之生存處境而言,亦是如此:日常此在的“逃避”,恰恰意味著日常此在總以某種方式對其所避之物即本真生存有所理解(盡管這種理解是非反思的、非專題性的)。海德格爾說:“從存在論上說,唯由于此在在本質上已經被屬于此在的那種展開狀態(tài)帶到此在本身面前,此在才可能在它面前逃避。”*[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前揭書,第259頁。以沉淪為其基本動向的日常此在,即使它總已陷入常人自身的支配中,但它仍然已經以某種方式知曉了其自身(實際上是陷于常人統(tǒng)治下的自身)與本真自身的區(qū)別,它的逃避與沉陷恰恰是這種知曉的“見證”。這種對自身本真能在之可能性的見證經驗,可以被刻畫為一種“在作為常人自身的非本真之生存中的持續(xù)的‘自我察覺’現(xiàn)象?!?Richard Sembera, Rephrasing Heidegger: A Companion to “Being and Time”, Ottawa: University of Ottawa Press, 2007, p. 163.
3.這種證實現(xiàn)象的存在揭示了日常此在與其本真狀態(tài)之間的某種連續(xù)性。John Macquarrie在論及此在之生存轉變時認為,從一種生存狀態(tài)到另一種生存狀態(tài)之“轉變”有三種可能性:一是非此即彼的替代關系,B取代了A;二是不變因而也就不會轉變,A與B都各自持自身;三是A轉變?yōu)锽,作為真正意義上的轉變,它是連續(xù)性與非連續(xù)性的統(tǒng)一。第三種情況正是海德格爾所說的此在之生存轉變:一方面“在轉變過程中得到維持的是……他作為‘在世存在’的基礎存在論結構,但在存在者層次上來說,他的存在完全被重新定向了;因此,存在著一個與過往的真實斷裂,他既是同一個人,同時也是一個不同的人”*John Macquarrie, An Existentialist Theology: A Comparison of Heidegger and Bultmann, Middlesex: Penguin Books, 1973, p. 132.;另一方面,如果從非本真狀態(tài)到本真狀態(tài)的轉變是可能的話(John Macquarrie認為海德格爾與基督教思想都承認這一可能性),那么,兩種生存狀態(tài)之間必然存在著“連續(xù)性”。我們正在尋找的此在本真能在可能性的見證,其實質正是這一連續(xù)性的證實,若無此證實現(xiàn)象,此在的日常狀態(tài)與本真狀態(tài)之間便如隔天淵,此在的生存轉化也將不可能。
綜上所述,“作為證實的見證”實質是此在在實際生存活動層面上所經驗到的、一種能夠證實此在本真生存可能性的現(xiàn)象;這一經驗之所以可能,是緣于日常沉淪的不徹底性;憑借這一實際經驗的證實,此在的本真性便不再是一種理論思辨的結果,而是具有現(xiàn)象基礎的、絕非任意的生存論概念,此在之生存轉變也得以可能。盡管不少《存在與時間》的闡釋者都持此種解釋并停留于這種解釋,但這種解釋實際上不是一個充分的解釋。若僅只固執(zhí)“作為本真性之證實的見證”這一種闡釋路向,它將不得不面臨著一些解釋上的困難。
1.上述證實觀念仿佛認為對此在之本真能在的見證,可以一勞永逸地被證訖,就像日常語境中,當我一旦找到了某人的犯罪證據,那么對他作為罪犯的指證便已經完成,在后續(xù)各種審判中,無需再行尋找便可以不斷地援引既有的證據鏈。但這仍然是一種“非此在式”的理解方式。首先,“見證者”及“其所見證者”之間的關系,絕非兩個現(xiàn)成實體之間的關系(例如“結冰的湖邊證實了寒潮的來臨”)。一方面,就“其所見證者”而言,有待見證的此在之本真狀態(tài)不是某種隱藏著的、有待實現(xiàn)的理想人格。另一方面,那可以充當證據的現(xiàn)象即良知*依據Kasowski的考察,在德語中,“Gewissen”最初是對拉丁語中“testmonium”的翻譯,后來才被轉為對拉丁語“conscientia”的翻譯,因此,“Gewissen”一詞的源始含義本就是“見證”。Cf. Gregor Bartolomeus Kasowski, Conscience and Attestation: The Methodological Role of the “Call of Conscience” (Gewissensruf) in Heidegger’s Being and Time, Unpublished PhD dissertation, Université de Montréal, 2011, pp. 255ff.不“只是純然經驗性的事實或某種人類的舉止”,也不是“現(xiàn)象學為了確證其分析而能夠識別出來的人類的可被觀察之特征”*Antonio Cimino, “Attestation and Facticity: On Heidegger’s Conception of Attestation in Being and Time”, in Journal of the British Society for Phenomenology, 44:2, p. 188.。作為此在本真能在之見證的良知本身尚待“傾聽”才能成為實際的。由此,見證活動的“意向性”結構之兩極都是未來的,而非現(xiàn)成的?;谌粘5拇嬖谟^念,甚至可以說見證這一意向活動的兩極都“不存在”,都是“無”。其次,此在之本真性與非本真性之間的關系,并非是兩個現(xiàn)成的、靜止的端點。本真性只是非本真性的變式,此在的本真生存構成了對此在日常沉淪趨向的逆行、反運動(Gegenbewegung),它需要被持續(xù)地施加力量才能被保持,而不是某種可以被一勞永逸地跨越過去的彼岸理想世界。因此,此在對自身本真能在的見證,不是在某一個時刻可以被一勞永逸地證訖,而是要時刻地保持在這種見證活動中。
2.表面看來,對證實的要求正是現(xiàn)象學的本性(若非如此,便淪為思辨哲學的純粹體系建構)。然而,只停留在這種證實的觀念,仍是將海德格爾所理解的現(xiàn)象學過分簡單化了。上述證實觀念預設了一種定見:此在生存論分析必須基于某種實際的、現(xiàn)成可得的經驗,生存論分析所要做的只不過是反思這種經驗,并將其中“普遍必然的超越論結構”即此在的“生存論建構”給抽象出來。但上述方法對于海德格爾的此在分析工作來說是難以奏效的。海德格爾不斷強調,對此在源始真理的把握只有基于一種本真的此在才是可能的,而此在的本真性對于日常此在而言無論如何都不是現(xiàn)成可得的?,F(xiàn)象學描述之現(xiàn)成基礎的“缺失”,在海德格爾的“死亡現(xiàn)象學”中達到了頂峰,其所要求的源始死亡之經驗恰恰是不可通達的*Iain Thomson, “Death and Demise in Being and Time”, in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Heidegger’s Being and Time, ed. Mark A. Wrathall,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 pp. 261-262.。考慮到日常此在首先和通常是非本真的,現(xiàn)象學分析的基礎對于日常此在而言不是現(xiàn)成可得的經驗,而毋寧是其生存的轉變。
3.如果堅持“日常無差別狀態(tài)”與“非本真狀態(tài)”之間存在著區(qū)別的話,那么,上述證實觀念與海德格爾對此在日常狀態(tài)的刻畫相沖突。首先,無論是從義理還是文本上看,海德格爾都明顯地區(qū)分出了“日常無差別狀態(tài)”與“非本真狀態(tài)”。在海德格爾那里,本真的此在“選擇去選擇自身存在”(W?hlen der Wahl eines Selbstseins)。對此,可以援引Béatrice Han-Pile的做法*Béatrice Han-Pile, “Freedom and the ‘Choice to Choose Oneself’ in Being and Time”, in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Heidegger’s Being and Time, ed. Mark A. Wrathall,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 p. 297.,將其中的兩個“選擇”分別命名為C1與C2:C2是“對自身存在的選擇”,C1是“對上述選擇的選擇”。就我們是否做出“對自身存在選擇”而言有三種可能性,同樣是對此在在生存活動層面上的三種可能的生存樣式形式化表達:一是本真狀態(tài)[C1(C2)],亦即對“對自身存在的選擇”的“選擇”;二是非本真狀態(tài)[C1~(C2)],亦即明確地選擇了“不選擇自身存在”,它在其本己自身面前逃離;三是無差別狀態(tài){~[C1(C2 ⊕ ~C2)]},這是日常此在首先和通常所處的那種懸而未決的、無所差別的浮游狀態(tài)。在此,可以明顯看到“非本真狀態(tài)”與“無差別狀態(tài)”并不是同一種狀態(tài),這種區(qū)分也可以在海德格爾的相關文本中找到證據*[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前揭書,第66、79、98頁。。其次,如果堅持認為日常此在中有著某種現(xiàn)成可得的、對其本真能在之可能性的見證,那無異于斷言日常此在并非首先處在一種漠然的、未作出抉擇的狀態(tài),而是首先和通常便已經處在了“明知故犯”的境地:雖然它能夠見證自身本真能在,但仍然在本己自身面前決絕地逃離。這明顯地與海德格爾對此在日常狀態(tài)之刻畫不符。
由上節(jié)可知,僅僅基于作為“證實”的見證觀念,尚無法充分理解海德格爾所說的“本真能在之見證”。為此,需要再引入見證一詞所蘊含的另一重含義來深化對此概念的理解。在日常語境中,zeugen也意味著“生產”“產生”,例如“她生了一個孩子”、“這件事產生了嚴重的后果”、“這個國家產生了許多偉大的藝術家”等。這一含義對于理解海德格爾的“見證”概念至關重要。Richard Sembera說:“我們所要尋求的實際本真性之Bezeugung是一種行為舉止,藉此此在既‘生產’又‘證實’了其本真性之本己可能性?!?Richard Sembera, Rephrasing Heidegger: A Companion to “Being and Time”, Ottawa: University of Ottawa Press, 2007, pp. 163-164.Daniela Vallega-Neu也敏銳地洞察到:“見證不是單純的被動性;‘見證’的德文詞是‘Zeuge’,它衍生自‘zeugen’,后者不僅表示‘見證’,‘作證’,而且也有‘生育’的意思?!?[美]瓦萊加-諾伊:《海德格爾〈哲學獻文〉導論》,李強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25—126頁。這實際上也為海德格爾自己所指出,在1936年的講演“荷爾德林和詩的本質”中,海德格爾對見證問題作出重要評論:“‘見證’(Zeugen)一方面意味著一種證明;但同時也意味著:為證明過程中的被證明者擔保。人之成為他之所是,恰恰在于他對本己此在的見證(Bezeugung)。在這里,這種見證的意思并不是一種事后追加的無關痛癢的對人之存在的表達,它本就參與構成人之此在……人之存在的見證以及人之存在的本真實行(Vollzug),乃是由于決斷的自由?!?[德]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釋》,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38頁。本節(jié)即以此段落為闡釋基礎,并不斷返照《存在與時間》中的相關論述,來闡釋作為本真性之生產的見證。
1.見證不是對早已存在著的某物即本真能在之可能性的一種“事后的表達”(例如,在我掌握某種證明手段之前,該定理的真理性已經是現(xiàn)成的、確鑿無疑的,我的證明活動不過是一種“事后的表達”)。即使認為日常此在之生存總已經有了本真生存之“證據”(亦即總已經為良知所喚及),但這一“證據”卻只有對那些實行著見證活動的此在而言,才能成為本真生存的“證實”。對于那些未實行此種見證活動而言,這種證據是無意義的,與之相應的見證關系也無從說起。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舉過一個例子:在農耕時代,刮起南風預示著即將下雨,南風是下雨的標志;但這種標志的功能并不是被農民人為地安設在、附屬在一個現(xiàn)成的氣流現(xiàn)象上面的;毋寧說,正是農作活動本身所牽連出的意義總體,才使南風作為南風被揭示出來;甚至可以說,唯有基于活生生的農作之操勞,南風才“存在”。 “南風卻絕不是首先作為僅只現(xiàn)成的東西存在,而后才偶爾承擔起預兆的功能。毋寧說,恰恰是農耕的尋視以有所計較的方式才剛揭示出南風的存在?!?[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前揭書,第118頁。
因此,不是日常此在通過某種現(xiàn)成經驗而被動地證實了本真能在之可能,而毋寧是下了決心的此在,主動地“生產”了本真能在之可能。那充當本真能在之見證的不是某一現(xiàn)成現(xiàn)象,而恰是本真生存的實行,見證活動中的“那一有待見證者”自身就在這種見證活動中被“生產”出來。這正是見證一詞的實行意義(Vollzugssinn):日常的此在如果要將某一證據(畏之經驗、良知)作為“本真能在之可能性的見證”來把握,需要植根于特定的操勞即對自身的本真操勞之中,若根本上缺乏這一操勞(這一操勞的實質恰恰就是本真生存的實行),那么這一“證據”將無法被把握為見證,它對于未實行此種生產義之見證的此在即日常此在而言是鎖閉的。
2.按照常理,我們必定是基于已觀察到的事實進行合理地推論,以之作為我們下一步行動的根據。但這并不適用于此在對其本真能在的見證活動,因為日常此在對事實的理解與推論都完全地持留于常人所開放出來的可能性之中,都在一個不斷修補圓融的“世界觀”體系中得到解釋。一種對常人統(tǒng)治之傾聽的瓦解,對于日常此在而言,必定顯示自身為無可理喻的斷裂。因此,日常此在對自身本真能在之“生產”,絕不是合理的、有據的,而毋寧是“決斷的自由”之展開,是以深淵為根據的起跳與決斷,是一種確信(überzeugung)。
這種確信是全然任意、獨斷的嗎?并非如此,這種確信有其自身的確定性。“確知的一種樣式是確信。在確信中,此在唯通過對被揭示的(真的)事情本身的見證(Zeugnis)來規(guī)定它向這一事情的有所理解的存在。”*[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前揭書,第354頁,譯文有改動。在此,首先值得留意的是“確知(Gewissheit)與確信(überzeugung)”與海德格爾后來所說的“良知(Gewissen)與見證(Bezeugung)”在構詞法上的親緣性,這種親緣性絕非偶然。海德格爾的上述說法“似乎乍看起來令人訝異,因為在日常用法中,‘確信’這個詞通常僅僅意味著強烈地持有一個個人意見,但海德格爾卻用相反的方式來解釋‘確信’:當我通過對‘被揭開的事物自身’的見證而讓自己完全被壓倒、征服之際,并且,讓它完全決定了我與其揭示之聯(lián)系,我便處于對它的確信之中”*Magda King, A Guide to Heidegger’s Being and Time,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1, p. 156.。也就是說,確信所具有的確定性意味著此在在確信狀態(tài)中,使自己處在與“其所確信者”的確信關系中,此在完全讓自己的生存方向被它規(guī)定、諧調,這種確信能夠賦予那以深淵為根據的本真此在一種特有的堅住性,因而贏獲其自身持駐性。*保羅·利科說:“證實(l’attestation)首先表現(xiàn)為一種信念。但是,這不是一種意見式的信念,因為‘意見’——信念——比起‘épistèmè’(科學,或者說是知識)更少確定性。既然意見式的信念包含在‘我相信……’的語法中,那么證實就術語‘我信仰……’的語法。因此,它是與見證(témoignage)相關的?!边@揭示出了確信狀態(tài)與信仰狀態(tài)之間的關聯(lián)。事實上,這一關聯(lián)也為海德格爾所認可:“信仰乃是人類此在的一種生存方式,根據其本己的——本質上歸屬于這種生存方式的——見證(Zeugnis)?!钡_信狀態(tài)與信仰狀態(tài)之間仍然存在著本質性的區(qū)別:信仰“這種生存方式并非從此在中而且并非通過此在而自發(fā)地產生的,而是從那個在這種生存方式中并隨著這種生存方式而啟示出來的東西而來,也即從信仰所信的東西而來產生的。”與之相反,對于本真能在的見證而言,“如果這種見證可以‘讓’此在在其可能的本真生存中理解自己本身,那它就會在此在的存在中有其根苗。從而,對這樣一種見證的現(xiàn)象學展示就包含著對它源出于此在的存在建構的證明。”([法]保羅·利科:《作為一個他者的自身》,佘碧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33頁;[德]海德格爾:《路標》,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59頁,譯文有改動;[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前揭書,第369頁,譯文有改動。)
3.這種作為決心狀態(tài)之實行的見證,對于日常此在而言,絕不是Antonio Cimino所說的一種人類生存的“事實”*Antonio Cimino, “Attestation and Facticity: On Heidegger’s Conception of Attestation in Being and Time”, in Journal of the British Society for Phenomenology, 44:2, p. 187, 189.,而毋寧是未來的、有待奮力爭取的。在《存在與時間》的語境中,這最鮮明地體現(xiàn)在“良知呼喚”(Gewissensruf)與“愿有良知”(Gewissen-haben-wollen)的對比上。表面看來,日常此在總已經置身于良知呼喚之中,總已經以某種方式對其自身本真能在有所見證。因此,擔負起對此在本真能在之見證使命的乃是良知呼喚。但是,在海德格爾看來,即使始終“有”良知呼喚,但日常此在對其充耳不聞,因為良知呼喚“這東西并非每次都被理解”*[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前揭書,第385頁,譯文有改動。,唯有那想要回返、歸屬這一呼聲者才能與這一呼聲遭遇。因此,完整的良知經驗作為見證活動之發(fā)生,不是來自對良知的被動經驗,而是首先來自一種主動的“意愿”(Wollen)活動之實行,“對良知的回應是一種意愿……從根本上來說,生存就是意愿”*Michael Lewis, Heidegger and the Place of Ethics: Being-with in the Crossing of Heidegger’s Thought, London: Continuum, 2005, p. 45.。其次,來自于堅住其中的“擁有”與保持:“擁有意味著把持、保持;對良知的本真理解,不會放過良知的呼喚(好像它只是一個事件),而是將其自身保持在一個持續(xù)的準備之中?!?Magda King, A Guide to Heidegger’s Being and Time, Alba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1, p. 195.因此,最終擔負此在本真能在之見證的不是被動的“良知呼喚”,而是主動的“愿有良知”。本真此在不是偶然地、被動地觀察到了某種被稱為“良知呼喚”、“畏”的此在,而是那下了決心的愿有良知、為畏之到來準備著的此在。唯有“本真的此在在以下了決心的方式愿有良知之際,為我們提供了揭示此在存在意義的恰當?shù)默F(xiàn)象基礎”*Mark A. Wrathall and Max Murphey, “An Overview of Being and Time”, in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Heidegger’s Being and Time, ed. Mark A. Wrathall,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 pp. 30-31.。這對于日常此在而言絕非現(xiàn)成的,而毋寧是有待爭取的未來事件。
對此說法最直觀的證據是,在1925年夏季學期的馬堡講座《時間概念史導論》(這也是《存在與時間》撰成之前最后的一個稿本)中,在從日常此在向著本真此在的轉變之關鍵點上,海德格爾依賴的僅僅是“愿有良知”概念,而絕無提及“良知呼喚”*Martin Heidegger, Prolegomena zur Geschichte des Zeitbegriffs,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GmbH, 1979, pp. 440-441.。事實上,“良知呼喚”概念不像“愿有良知”概念那樣是從海德格爾漫長的講課稿、手稿撰寫中生發(fā)出來的概念。按照G. B. Kasowski的說法,在《存在與時間》成書前夕,海德格爾在讀到舍勒的學生Hendrik Gerhardus Stoker的著作DasGewissen(1925)之后,才將此書中的核心概念“良知呼喚”引入自己的著作。*Gregor Bartolomeus Kasowski, Conscience and Attestation: The Methodological Role of the “Call of Conscience” (Gewissensruf) in Heidegger’s Being and Time, Unpublished PhD dissertation, Université de Montréal, 2011, pp. 64ff.
綜上所述,此在本真能在之可能的見證,不是基于現(xiàn)成之物的對證據的觀察和演繹的證明,而是一種對自身本真生存之意愿的實行,唯有“愿有良知者”才能成為“見證者”,日常此在不可能被動地由一些外在經驗而被推入本真生存中。因為見證不是對“久以揣度者”即此在的本真能在的證實,而是一種以全然被“其所見證者”即此在的本真能在決定的方式向之生存的實行。不是日常此在證實到、觀察到了本真能在之可能,而是下了決心的此在“生產”了自身的本真能在。唯有基于一種“生產”意義上的見證觀念,一種作為“證實”意義的見證觀念才是可行的。
見證概念的上述雙重理解可能性,在《存在與時間》之后更徹底地偏向于第二種理解。例如,在《哲學論稿》中,海德格爾說:“死亡〈乃是〉最高的和極端的存有之見證。但這一點只能為那種人所知曉,他能夠在自身存在的本真性中經驗此-在,并且共同為此-在建基?!?[德]海德格爾:《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337頁。在此,見證一詞似乎同時蘊含了上述兩重理解。一方面,“死亡〈乃是〉存有的最高見證”*[德]海德格爾:《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前揭書,第270頁。說的是此在的最終極的有限性即死亡瓦解了日常此在的自足狀態(tài)(日常此在總以各種方式抵御著死亡帶來的沖力,而在一種自以為的“根基穩(wěn)固”中浮游、攀援),為這無急難之時代(這種無急難之急難乃是最為深重的急難)賦予了急難(Not),因而使歷史性的此在進入到與自身存在意義之開端的對峙,而使對另一開端之期備成為可能。在此,此在對自身有死性的經驗就成為存有之本質現(xiàn)身的決定性瞬間(Augenblick),死亡不是此在的終結,而是此在之在“此”的敞開。在這里,似乎是將死亡這一現(xiàn)象視為存有之本質現(xiàn)身的證據、證實,因而此處的見證可以視為一種“證實”。另一方面,對此在有死性的本真經驗,恰恰依賴于此在能夠在自身存在的本真性中經驗“此-在”。也就是說,作為存有之最高見證的死亡并不是日常此在隨處可見的、現(xiàn)成可得的現(xiàn)象,毋寧說其本身就是有待贏獲的:對死亡的本真理解本身就依賴于此在自身的決斷與本真生存的實行。因此,“死亡〈乃是〉最高的和極端的存有之見證”,不是說此在通過對日常死亡現(xiàn)象的經驗而證實存有之本質現(xiàn)身,而是唯有當此在被其自身的終極有限性所調定、諧調,因而是本真生存之實行,此在成為此-在,那“終有一死者”才有可能成為存有之真理本質現(xiàn)身的處所。在此,見證不是對日常中某一現(xiàn)成現(xiàn)象的拎出以為證明,而是要求日常此在實行一種本真生存的轉變。因此,“見證是最難之事”*[德]海德格爾:《哲學論稿(從本有而來)》,前揭書,第101頁,譯文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