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xué)群
去弋陽的路上就想:弋字難寫。一橫之后,一個斜鉤往右邊斜過去,剩下就右上角那一點了。點上那一點之后,總覺得事情還沒完,還缺點什么。缺什么呢?不用說你也知道:下面太空,尤其是左下方。假如那是一個十字,一根桿子插到底,四面八方平均分配,倒也沒什么。僅有的那一畫偏到右邊去了,拿什么來把這邊填上呢?實在沒什么,也該弄條裙子褲子什么的,看著像是有什么的樣子,可是沒有。
到弋陽,開始注意街頭的招牌,看他們怎么寫這個弋字??磥砜慈?,多半是將上面那一橫往左邊傾斜一點,算是把左下方兼顧一下。這一來,右邊那一點就像被一根杠桿撬起來,要發(fā)射出去的樣子。左邊呢,傾斜的那一橫想掩掩不住,多少有些露怯的意思??磥恚切懽值娜艘哺乙粯?。這字兒讓人為難了。好在大伙兒都這樣,看慣了也就沒什么了。
弋陽兩個字念起來響亮。聽他們說弋陽昨天怎樣,今天怎樣,明天會怎樣。就不再管那個弋字怎么寫了。
后來進山看石頭。那些劈面而立,直貫穹宇的石頭,那些遺萬世而獨立,一柱支天的石頭,那些把天擠成一條線的石頭,那些讓人像螞蟻一樣爬行的石頭。就是螞蟻,不管甲級螞蟻還是丙級螞蟻,不管是著名的螞蟻還是非著名螞蟻,都是螞蟻。
螞蟻似的停下腳步往上看,看整張宇宙收攏在巖石上。巖壁上有許多坑坑點點,那是水留下的痕跡。擱在巖頂上的天,派水來同凡世相會,人世間因此有了河水走動的聲音。這些水走過的痕跡,足夠你的目光往上爬。一千年一萬年都在那里,苔蘚早就上去了,樹正在往上走。你從人世來,你要站直了,抬起頭,不讓目光滑下來。你從山那邊來,到這里來看山看石頭,其實是學(xué)習(xí)站立。時間長了,我們差不多把這給忘了。不信就看那個“人”字,它差不多是趴在地上。
一線天,那是天對于地的一次探索,是地對于天空的異想。巖石因此坼裂,天空探進來一段柔軟的身子,像風(fēng)像雨像游絲,飄然游弋。空間站在里面,風(fēng)撐著巖壁在走。雨總是在半明半暗中摸出風(fēng)的形狀。走進一線天,就是跟天空一起走進巖石。世界總是適合裝在火柴盒一樣的房子里。世界來到巖石里面,總是躡手躡腳,除非它變得像風(fēng)像雨。
還有那根危立千仞的石柱,一路高上去,高得讓人心驚。單單的一根,到后來瘦成脖子一樣。脖子上頭,像一顆碩大的頭,頂上的頭發(fā)像在迎風(fēng)飛揚?;蛘撸蔷褪且欢淠痰哪⒐皆?,停在那里,一停就是幾萬年。下面那么長那么空,上頭那么大那么張揚,看著它,我想起那個弋字。人弄不好,石頭它可以。也許當(dāng)初巖漿從地底噴出來時,就是這樣。它們因著相同的質(zhì)地,固守的只是當(dāng)初的形態(tài)?;蛘咭蝗f年的風(fēng)和雨剔凈多余的東西,剩下來就這樣。石頭不是人 ,它不用看誰的臉色,不用聽人家說什么,不用為了這個為了那個。它不像人那樣瞻前顧后,縮手縮腳,不像人一樣需要盤算,當(dāng)然也不像人這么匆忙。得之于地,形之于天,它是什么樣就什么樣,就這樣站著。
還有什么比巖石更能代表宇宙間恒久的力量?宇宙在巖石那里停留得比其他地方要長久一些。人總是太過匆忙,沒有時間朝一塊巖石多看上一眼。長久的石頭,需要時間來揣摩,來反芻。
看過丹霞地貌回來,早晨散步,不經(jīng)意間看到刻在一塊石頭上的弋字。隸書,起筆那一橫,因為回鋒頓筆兩端稍粗,就那么堂堂正正橫在那里,絲毫沒有左顧右盼的樣子。右邊那一點石塊一般壓在上面,整個字面就這樣平衡了??踢M石頭的弋字,好像也從巖石那里獲得自信,獲得穩(wěn)定牢固的力量。后來還看到一些草書,古代書家把弋字那一橫隨勢涂抹,向哪邊歪斜曲折都是道理。想一想,那不就是一線天的雨和風(fēng)嗎?想來,他們是從巖石那里學(xué)了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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