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
再下一個坡就到家了。暮色四合,小路七彎八拐連著家,牽起座座山峰做柵欄。我老遠(yuǎn)瞅見窗紙上映著的煤油燈光,兩肩變得輕松許多,走夜路的惶恐感消失了。扁擔(dān)在肩頭“吱吱嘎嘎”唱歌,腳也打起飄。
其時,我8歲,山上砍柴晚歸。
那時,家家戶戶都點煤油燈。就著燈光,母親總一手拿著新鞋底,一手揮著尖針在頭發(fā)上擦一下,咬牙用力將針穿透鞋底。那鞋底太厚太硬,針總只能冒出個頭,像拱出嘴的新筍。母親會用牙齒咬著針頭用力拉。用牙齒拉不出針時,母親就握起早就預(yù)備在桌面用兩片鐵皮做的夾子,用力“嗨!嗨!”著夾拉出針頭。接著又扎下去,又拉……怕母親孤單,煤油燈總是左晃右蕩、忽高忽低陪伴母親,在母親循環(huán)反復(fù)的動作中,我和弟弟妹妹的布鞋總會趕在冬季到來前套上我們的腳板。鞋子千層底,燈芯絨面子,瓷實又溫暖,把嚴(yán)寒抵擋住,也是我在伙伴們眼前炫耀的本錢。
我常常依著母親,坐在煤油燈下做作業(yè)或讀課文:有延安寶塔上的燈光,有毛主席窯洞里的燈火,那也是煤油燈吧,照亮整個中國。母親會用針頭剔去一點燈芯,再將燈擰亮些要我眼睛離書本遠(yuǎn)點。因為離燈太近了,做一晚上的作業(yè),鼻口就形成兩個小黑點,像盤了兩只黑蚊子。母親見了就忍不住“嘻嘻”地笑起來,我覺得這是我聽到的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像花開,像鳥鳴。母親會用毛巾浸濕一個角細(xì)心地幫我抹去那團(tuán)黑。
那時,父親是村小學(xué)的民辦教師,晚飯后總要出去輔導(dǎo)學(xué)生,常常夜深人靜才回家。煤油燈是父親做的,選一個墨水瓶,在蓋子上鉆個眼,用燈芯繩穿過做捻子,長長的尾巴浸在煤油里,可上下調(diào)節(jié)燈光。母親把光調(diào)到最小的煤油燈貼在窗邊,讓父親老遠(yuǎn)看到家的燈光,感受到有人在等他,體會到家的溫暖。隔壁有個愛聽?wèi)虻奈宓?,常常?jīng)由我家門口去鄰居家聽收音機(jī)里播戲,半夜三更戲散了他就拄著拐杖“噠,噠”響,路過窗前總喊一聲:“英妹子呀,感謝你的煤油燈?!?/p>
那時,祖母還在,只是夜里要咳嗽好長一段時間,母親一聽到咳嗽聲立馬起來撐著油燈走過去,倒藥、揉背,侍候著。有時候,我看到母親一伸腰就痛,痛得齜牙咧嘴。但是,她依靠左手在木柜上支撐半晌,又忍著痛默默走過去盡一個媳婦的孝。
煤油燈雖好,煤油卻貴。母親總要積攢半月的雞蛋,才能換回一酒瓶子煤油。煤油只供銷社有賣,來回一轉(zhuǎn)十里路呢。我?guī)湍赣H想出一個好辦法:趁母親離開的空隙,我偷偷擰開燈蓋加入少量的水。煤油燈一定生氣了,在燃燒的過程每隔一段時間總是“叭!叭!”響,放屁一般。母親感到不對勁,盤問我。
“我為你攢煤油呢,媽媽?!?/p>
母親哭笑不得,抱著我說:“為人要靠誠實的勞動,不能投機(jī)取巧的?!?/p>
責(zé)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