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權恒
摘要:作為一部“歷史非虛構”類型的代表性作品,阿來的《瞻對》引用了大量原始資料,努力體現(xiàn)“博考文獻,言必有據(jù)”的創(chuàng)作原則,有效佐證了文本的非虛構特征。與此同時,阿來也運用歷史敘述的主觀性以及諸多干預性評論,作家主體性在文本敘述過程中得到整體呈現(xiàn),這就使《瞻對》也兼具有虛構性特征。《瞻對》的重要現(xiàn)實意義在于,當我們在處理多民族之間矛盾沖突之時,不僅要絕對摒棄簡單粗暴的思維方式,而且要允許多樣性,尊重差異性,才有可能創(chuàng)造和諧共融的社會氛圍。
關鍵詞:阿來;非虛構文學;《瞻對》;歷史關照;現(xiàn)實情懷
中圖分類號:1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CN61-1487-(2018)11-0076-05
毫無疑問,藏族作家阿來是經(jīng)常能夠給當代文壇帶來驚喜的優(yōu)秀作家。近二十年來,他憑借著《塵埃落定》《空山》《格薩爾王》《瞻對——終于融化的鐵疙瘩》等諸多作品,相繼贏得了諸多讀者高度認可。其中《瞻對:終于融化的鐵疙瘩——一個兩百年的康巴傳奇》(以下簡稱《瞻對》)榮獲2013年《人民文學》非虛構類作品大獎。正如授獎辭所說,阿來“通過長期的社會調查和細致艱辛的案頭工作,以一個土司部落兩百年的地方史作為典型樣本,再現(xiàn)了川屬藏民的精神傳奇和坎坷命運。作者站在人類文明的高度去反思和重審歷史,并在敘述中融入了文學的意蘊和情懷?!弊鳛橐徊俊皻v史非虛構”類型的典型作品,《瞻對》可謂兼具歷史性和文學性的基本特征,在中國當代非虛構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占據(jù)著重要地位,理應受到我們特別關注。
一、“非虛構”的淵藪:歷史文獻、地方志和實地調查
事實上,阿來在作品中反復提到的“瞻對”地名,即今四川省新龍縣。新龍地處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的中部地區(qū),東經(jīng)99度37分,北緯30度23分,東臨爐霍、道孚縣,西接白玉、德格縣,南依理塘、雅江縣,北靠甘孜縣。歷史上,“瞻對”這一稱謂大概是從元代開始流傳,有清一代依然沿用此名,至民國時期始改為“懷柔縣”,后又易名為“瞻化”。建國之后,瞻化縣更名為“新龍縣”,一直使用至今。作為康巴地區(qū)的一個特殊地理空間,瞻對由于地勢崎嶇,山高水寒,林密壑深,易守難攻,自古以來就是由川入藏的重要交通要道,戰(zhàn)略地理位置尤其明顯。但是,由于瞻對地區(qū)比較偏僻,物產(chǎn)不豐,加之人口稀少,生產(chǎn)力極為低下,普通百姓始終處于貧困狀態(tài)。在歷史上,為了有效擺脫平時生產(chǎn)不足帶來的嚴重困境,向來以強悍勇猛著稱的康巴人就經(jīng)常外出劫掠(俗稱“夾壩”),這也就成為瞻對地區(qū)普通老百姓相沿已久的生活方式之一。
在過去的兩百多年時間里,瞻對這個只有縣級建制的“蕞爾之地”,卻遭到清朝軍隊、西部軍閥、國民黨軍隊、西藏地方軍隊,乃至英國等多方外國勢力的干涉,他們先后以不同方式深度介入這塊“鐵疙瘩”。其中,有清一代,雍正、乾隆、嘉慶、道光、光緒等朝廷分別七次對瞻對用兵,但最后結局總是不了了之——老故事竟然再三重演。在浩如煙海的歷史、文獻、檔案、奏章、地方志以及民間故事等等中間,都有對不同歷史時期“瞻對”事件的詳細記載。作為頗具傳奇色彩的地方性事件,必然就會成為很多歷史研究者關注的重要對象。本書就是以瞻對兩百余年的歷史為載體,將一個民風強悍、號稱鐵疙瘩的部落進行歷史鉤沉,講述了一段獨特而神秘的藏地傳奇,同時也展現(xiàn)了漢藏交匯之地藏民獨特的生存境況,并借此傳達了作者對川屬藏族文化的現(xiàn)代反思??梢哉f,《瞻對》之所以被研究者們稱為“非虛構文學”,主要原因在于,阿來對“瞻對”事件的詳細敘述有效貫徹了“博考文獻,言必有據(jù)”的寫作原則。在具體創(chuàng)作過程之前,阿來就把“瞻對”事件作為一種“歷史性文本”進行深度研究,做到心中有數(shù)后才開始起筆。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阿來在作品中涉及到各類歷史文獻就多達30余種,分別以直接引用、間接引用、前后補充、相互印證等多種方式,努力將“歷史文獻”還原為“傳奇故事”,最終成為受到諸多讀者熱議的非虛構文學作品。具體而言,阿來所引用的歷史文獻主要有兩大類型:
一是專業(yè)性歷史檔案。比如,《清實錄》《清代藏事輯要》《西藏紀游》《西藏通覽》《西藏志》《藏族通史》《西藏的貴族和政府》《西藏社會歷史藏文檔案資料譯文集》《邊藏風土記》《喇嘛王國的覆滅》《西康紀事詩本事注》《康藏史地大綱》《霍爾章谷土司概況》《英國侵略西藏史》《中英西藏交涉與川藏邊情》《第十三世達賴喇嘛年譜》《西藏改流本末紀》等等。在這些專業(yè)性歷史文獻中間,散布著不同歷史時期發(fā)生的“瞻對”事件的寶貴資料。據(jù)阿來本人講述,他曾經(jīng)花費大概三年多的時間認真研讀這些文獻資料,對和“瞻對”事件直接相關的文字記載做選擇性抄寫,之后是進一步閱讀、批注、思考,最后再整理出故事文本的寫作思路。可以看出,作者在文本中間頻繁直接引用許多文獻原文,也不做任何文字修飾和加工,主要目的可能就在于力求使文本具有非虛構的顯著特征。
二是地方性文史資料。比如,《西藏文史資料選輯》《康巴文苑》《甘孜州文史資料》《康區(qū)藏族社會珍稀資料輯要》《四川通志》《理化縣志》《新龍縣志》《西康史拾遺》《新龍貢布郎加興亡史》《西康札記》《瞻對·娘絨史》等等。除了專業(yè)性的文獻史料之外,阿來還選擇了許多地方性文史資料作為寫作支撐??梢韵胂?,“瞻對”事件雖然在過去兩百多年中反復重演,但是這畢竟屬于偏遠地區(qū)發(fā)生的“小事件”。與當時重大歷史事件相比,部分正史檔案對之可能有所記載,但基本上也都是一種粗略性描述,必然缺乏歷史事件發(fā)生的詳細場景和具體細節(jié)。此時,由于諸多現(xiàn)實因素影響,地方性文史資料就可能有效彌補正史檔案的諸多缺憾。正是出于種種考慮,阿來充分利用到川屬藏區(qū)實地考察調研的寶貴機會,廣泛接觸地方性文史資料。雖然許多資料沒有公開出版發(fā)行,但這對于作者極大拓展閱讀視野、有效激發(fā)寫作熱情、深度思考歷史真相等諸多方面,都可能具有不可估量的價值。
除此之外,阿來還經(jīng)常深入川屬藏區(qū)的許多地方,實地采訪當?shù)氐脑S多文化名人和民間藝人,親自聆聽民間社會對“瞻對”事件的各種描述,努力獲得一些場景感和歷史感。作為一部歷史學體式的小說文本,《瞻對》甫一問世就得到諸多文學批評家的高度關注。比如,白燁、李敬澤、洪治綱、賀紹俊、梁鴻鷹、施戰(zhàn)軍、高玉等都對之進行了深度闡釋。其中,他們共同關注的焦點問題就是文本的非虛構特征??梢哉f,大量引用原始性文獻資料已經(jīng)使《瞻對》和其他非虛構文學區(qū)別開來,其文體意義和現(xiàn)實價值也是可以期待的。正如施戰(zhàn)軍所說:“所以那部作品雖然讀起來有很多的文獻在里面,沒有一定的人文素質很難讀懂,但它的意義極其重大,這樣的作品是人們最渴望、最需要的?!迸c此同時,部分學者也直言不諱地批評了作者這種“抄書”行為,甚至指出作者在引用文獻過程中也存在著部分技術性錯誤,這些無疑都是值得關注的。文學批評是一種主觀性很強的鑒賞行為,本來就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當面對許多真知灼見的外部批評之時,相信阿來也一定會虛心接受的,這才是一個“大作家”必須具備的胸懷和氣度。
二、“虛構”的表征:歷史迷誤與干預性評論
可以說,阿來之所以自稱《瞻對》為“不是小說的小說”,主要用意在于強調該書在文體方面的不確定性。一方面,阿來在文本中間大量引用歷史文獻的做法能夠佐證《瞻對》的非虛構特征,也基本回答了歷史學體式小說的未來走向;另一方面,部分研究者可能會進一步追問,非虛構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一定要摒棄虛構因素嗎?“非虛構文學”與“虛構文學”之間到底存在何種關聯(lián)?截至目前,學術界對它們之間的復雜關系也沒有得出最終結論。有的學者認為,“紀實文學作家應該把拒絕虛構作為寫作的倫理標準。所以,對于紀實文學中的虛構,或者紀實文學中的小說筆法,我們應該采取零容忍,應該進行一票否決?!钡?,也有部分學者認為,非虛構文學中的“非虛構”是一個相對概念,“非虛構”不是“無虛構”,同樣道理,虛構也不是絕對意義上的非真實,這里僅僅是兩種文學觀念具有傾向性不同而已。盡管阿來也說:“這次寫《瞻對》,一方面因為突然發(fā)現(xiàn)材料太豐富了,另一方面,材料本身就很有說服力,根本用不著我再虛構了。”但是,筆者依然堅持認為,作為一種“歷史非虛構”文本,《瞻對》在具體敘述中有意識地保存著諸多虛構成分。此時,我們也許會進一步提出疑問,這些虛構因素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呢?具體表征何在?下面筆者將分別論述之。
第一,歷史事實和歷史敘述之間存在著顯著差異,歷史敘述往往具有鮮明的主觀性特征。不可否認的是,阿來在《瞻對》中大量引用了許多歷史文獻資料,也基本坐實了作品“歷史非虛構”的基本特征。但是,許多人肯定會進行質疑,這些浩如煙海的文獻檔案記載符合歷史真實嗎?許多描述和評論是否和歷史事實相一致?許多思想觀念和價值立場難道就沒有階級偏見或主觀臆斷的成分?歷史的發(fā)展邏輯和史家記錄之間是否存在部分錯位?正如厄爾·邁納所說:“事實性與虛構性,這兩個概念是互相關聯(lián)的,但在邏輯上是事實先于虛構。這種情況適用于所有文學,盡管在實際運用中事實性與虛構性的程度會有所不同。”毫無疑問,阿來在大量引經(jīng)據(jù)典之時,也會不自覺地陷入一種歷史敘述的虛假性陷阱。我們知道,在中國歷史發(fā)展鏈條中,許多史官在編纂前朝和當朝的史實過程中,大部分人會受到朝廷意志或史書編纂規(guī)則的牽制,這就決定了史官記述歷史事件必然具有一定傾向性或主觀性。當這些歷史敘述和歷史事實之間存在著嚴重錯位之時,就會深刻影響后人對真實歷史事件的基本判斷。作為真實發(fā)生的“瞻對”事件,由于老故事重復上演,這就使中央集權體制和皇權威嚴受到挑戰(zhàn),可以想象,各種正史檔案對歷史上發(fā)生的“瞻對”事件的記錄就有可能失真,許多涉及皇帝顏面以及朝廷重臣的敏感話題就有可能避重就輕。至少在有清一代,中央政府相繼對瞻對地區(qū)進行過七次圍攻,開始之時都是轟轟烈烈,然而后來總是不了了之。班滾、洛布七力、貢布郎加等番酋在被討伐過程中是否死亡,各種史書對此都是諱莫如深,至少沒有明確記載。當這些帶有神秘色彩的奇葩故事在民間社會流傳過程中,最終結局很有可能就會發(fā)生變異?!懊恳粋€人在傳遞這個文本的時候,都會進行一些有意無意的加工。增加一個細節(jié),修改一句對話,特別是其中一些近乎奇跡的東西,被不斷地放大?!北热纾耖g社會對英雄人物布魯曼(貢布郎加)的神秘塑造就是一個典型案例,中間所包括的虛構因素也就異常明顯。
第二,許多干預性評論使文本故事的虛構成分增加,作者的主體性傾向得到有效彰顯。我們知道,想象、加工、改造是提升文學作品審美層次和藝術價值的重要手段,歷來受到不同文體作家的厚愛。既然非虛構文學作品不排斥虛構文學的藝術技巧,那么,作為一種寫作手段必然會被運用到非虛構文學創(chuàng)作中來??梢钥吹剑碓陬l繁引用歷史文獻之后,總是有意識地結合現(xiàn)實社會頻繁進行主觀評論,傾注了個人對諸多歷史問題的深度思考。此時,我們把這種“以今逆古”式的個性化論述稱為“干預性評論”。任何讀者只要稍微留意,都會發(fā)現(xiàn)文本中間到處充斥著這種“干預性評論”。比如,針對康乾盛世時期藏區(qū)為什么會出現(xiàn)戰(zhàn)事不斷的現(xiàn)象,阿來如此評論道:“真正的問題還是體制醞釀腐敗,不但造成財富以非正常方式向少數(shù)人集聚,腐敗更重要的惡果,是這一體制上下的懈怠因循,漸漸造成吏不能治而兵不能戰(zhàn)?!庇秩纾鎸φ皩Φ貐^(qū)為何經(jīng)常會發(fā)生“夾壩”現(xiàn)象,作者進一步指出:“有清一代,川屬藏區(qū)一直被夾壩四出的情形所困擾,但無論朝廷還是地方上的土司,似乎從未想過要在當?shù)貙嵭刑岣呱a(chǎn)力、減輕百姓負擔的根本舉措——這是可以根除夾壩現(xiàn)象的唯一措施。”此時,我們不僅要進一步追問,阿來的這些干預性評論究竟是否符合事實本身?這個號稱“鐵疙瘩”的特殊部落為何能夠存在兩百多年時間?一方面,我們可以說,阿來對許多歷史問題的基本判斷是具有一定合理性的,很多觀點也基本把握住了問題實質。但是,不可否認,阿來的“干預性評論”很多是以一種后見之明的基本立場來審視歷史的,這種具有“回溯式”的思維方式明顯模糊了歷史發(fā)展本身的復雜性,部分結論和歷史本身具有顯著差距,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的許多細節(jié)和關聯(lián)點就被嚴重遮蔽。因此,文本中間的許多“干預性評論”看似頗有道理,實則充滿著明顯的虛構成分,這也正是阿來受到部分文學批評家嚴重質疑的關鍵問題。
總而言之,不管是阿來對“瞻對”事件的歷史敘述存在著主觀性,還是他在文本中植入了“干預性評論”,都可以把其歸為非虛構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虛構成分。此種主體性參與雖然受到部分研究者的詬病,但這卻恰恰是阿來進行非虛構文學創(chuàng)作的興奮點所在。在阿來看來,既然非虛構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規(guī)則沒有最終形成,許多所謂的“俗見”和“常識”并不能成為束縛作家進行創(chuàng)新的絆腳石。阿來認為,好小說的重要標準在于“一種,有沒有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人物形象,并通過這樣的形象表達了作者對于某一個時代社會生活的感受和思考。再一種,有沒有在小說文體上有一定的創(chuàng)新?!卑凑者@一說法,《瞻對》作為一種“歷史非虛構”類型的典型文本,應該來講具有一定創(chuàng)新性,也初步奠定了阿來在中國非虛構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的重要地位。正是在這一意義上,我們才說:“非虛構寫作肯定不是機械記錄生活,優(yōu)秀的非虛構不只是見證,參與和記錄。寫得再客觀,也只是自己角度所呈現(xiàn)的真實。非虛構也需要想象力——想要看到何種真實、所看到的真實又是什么層面的真實,這些都是很考驗作者的,非虛構的活力和生命力就表現(xiàn)在這種張力上,我們不是要消解它,而是要豐富和完善。”
三、多元共生:國家認同和民族融合的理想目標
毫無疑問,阿來之所以傾注如此寶貴精力來創(chuàng)作非虛構文學《瞻對》,一個重要用意在于,他想通過對這一充滿神秘色彩的藏地傳奇的完整呈現(xiàn),向世人傳達自己對藏族文化以及現(xiàn)代民族問題的深層思考。作為一位土生土長的藏族作家,阿來對川屬藏區(qū)這片熱土懷有深厚感情,他非??释米约旱纳鼰崆閬睃c燃這片神奇土地,為譜寫故鄉(xiāng)的華麗樂章貢獻自己的綿薄之力。在過去的二十多年里,阿來曾經(jīng)以小說、詩歌、散文等多種文體形式,詳細記述了這片土地的歷史地理、人文風情、民族關系、宗教信仰等等,寄寓著作家對家鄉(xiāng)故土的深深眷戀,也初步奠定了其在中國當代文壇的經(jīng)典地位。針對《瞻對》而言,阿來還試圖向讀者昭示國家認同和民族融合在現(xiàn)代社會的獨特價值。
我們不僅要繼續(xù)追問,號稱“鐵疙瘩”的“瞻對”為什么能夠在過去兩百多年里如此難以融化?在中國人的正常邏輯思維里面,這個彈丸之地究竟憑借何種力量竟然可以和中央政府反復較量,最終也使清代朝廷左右為難甚至無計可施?這也許正是“瞻對”事件能夠吸引作者和讀者的重要原因,從而滿足他們正常的閱讀期待。為了最大限度地完整呈現(xiàn)“瞻對”事件的來龍去脈,阿來不厭其煩地引用了大量文獻材料,主要用意在于:“這些翔實細致的材料可以破除兩種迷思。一種迷思是簡單的進步?jīng)Q定論,認為社會歷史進程中,必是文明戰(zhàn)勝野蠻。所以,文明一來,野蠻社會立時如揚湯化雪一般,立時土崩瓦解。再一種迷思,在近年來把藏區(qū)邊地浪漫化為香格里拉的潮流中,把藏區(qū)認為是人人淡泊物欲,虔心向佛,民風純善的天堂?!贬槍Φ谝环N迷思而言,應該引起深刻反思。在相對偏僻又極度貧困的瞻對地區(qū),他們與外部世界幾乎完全隔絕,各股勢力并不把朝廷以封賜土司而劃定的勢力范圍視為天經(jīng)地義,他們行事時的慣用思維方式依然是叢林法則。在這一弱肉強食的特殊環(huán)境里,許多人盲目崇拜英雄豪杰,膺服強梁。比如,被當?shù)厝朔Q為梟雄豪酋的貢布郎加,就以蠻橫頑強、勇敢殘酷著稱,但在民間社會卻享有崇高聲譽。他曾經(jīng)用各種卑劣手段戰(zhàn)勝其他土司,強行占領對手大片土地和財產(chǎn),可謂風光無限,近乎被人奉為神靈來頂禮膜拜。在這里,文明社會的許多生存規(guī)則幾乎可以說是失效的。如果按照“存在即合理”的邏輯規(guī)則來推演的話,這就理所應當?shù)貙ΜF(xiàn)實社會的諸多問題具有啟示價值。比如,現(xiàn)代國家應該如何正確處理多民族之間的復雜關系?簡單粗暴的安撫或者鎮(zhèn)壓政策能夠發(fā)揮根本作用嗎?當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出現(xiàn)矛盾沖突之時,他們之間的矛盾利益關系應該如何化解?毫無疑問,阿來在《瞻對》中間總是試圖對諸如此類的問題做出深度思考,以求彰顯自己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終極價值。
第一,大力發(fā)展生產(chǎn)力,初步改變偏遠地區(qū)的貧窮落后面貌,才是有效增強國家認同感和民族自信心的根本之策。一方面,面對川屬藏區(qū)眾多土司和部落之間的矛盾沖突,清朝歷代中央政府幾乎都是采用圍剿和安撫兩種手段,基本沒有實施在藏區(qū)內部培植進步力量的任何舉措,這種“花錢保平安”的簡單思維方式勢必會使當權者吃盡苦頭。當民族關系矛盾出現(xiàn)巨大鴻溝之時,任何簡單粗暴的處理方式已經(jīng)被歷史證明是荒謬的。另一方面,《瞻對》中各種英雄豪酋如班滾、洛布七力、貢布郎加等等,雖然在本地區(qū)曾經(jīng)發(fā)揮過凝心聚力、平衡利益關系等方面發(fā)揮過重要作用,但最終也沒能夠超越時代與文化,只能在歷史的因循中重蹈覆轍,都成為充滿悲劇色彩的人物。直到清末民初時期,迫于國內外的特殊形勢所趨,這塊“鐵疙瘩”才終于融化。其中,在“瞻對”收歸中央政府之前,建昌道趙爾豐在川屬藏區(qū)力推實行“治邊六策”:“一、設官,就是改土歸流;二、練兵;三、屯墾;四、通商,就是開發(fā)當?shù)刭Y源,促進商業(yè)流通;五、建學,興辦新式學校,開啟民智,培養(yǎng)建設人才;六、開礦?!泵鎸ι鐣l(fā)展的外在形勢,瞻對也隨之被迫匯入了歷史發(fā)展的滾滾洪流之中??梢哉f,趙爾豐在川屬藏區(qū)極力推行的治理政策是有重要意義的,它會讓我們深度思考到底應該如何處理民族關系,從而才能有效增強民族自信心和國家認同感。
第二,各民族之間要學會相互理解包容,允許多樣性,尊重差異性,有效摒棄“一體化”的民族政策,才能努力創(chuàng)造兼容并包、多元共生的良好社會氛圍。由于各種歷史發(fā)展的復雜因素,川屬藏區(qū)長期處于貧窮落后狀態(tài),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在本地早已成為有效的生存之道。在這樣的社會風氣中,所有民眾都被驅從在一條家族間結仇、復仇,再結下新仇的不歸路上?!坝星逡淮?,這些行為都被簡單地認為是不聽皇命,犯上作亂,而沒有人從文化經(jīng)濟的原因上加以研究梳理,也沒有嘗試過用軍事強力以外的手段對藏區(qū)土司地面實施計之長久的治理,唯一的手段就是興兵征伐?!庇捎诖▽俨貐^(qū)地域廣闊,部族眾多,即使在清王朝最強盛的時候,也只是選擇重點打擊的基本原則,許多豪酋依然擁兵割據(jù),彼此征殺的現(xiàn)實局面并沒有根本改變,許多大面上的事情,還是只能沿襲舊習。在中央政權高度集中的政治體制之下,任何對中央政府構成威脅和挑釁的行為都會受到嚴重打擊。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就是此種道理。但是,是否應該采取一種逆向思維方式來看待民族問題呢?既然邊緣民族地區(qū)的社會歷史和現(xiàn)實因素復雜多樣,當采取“一體化”的政策措施并不能夠解決矛盾沖突之時,就應該及時調整策略以直接面對矛盾沖突。此時,中央政府在和地方政府相處之時,就應該最大限度地學會相互理解包容,在不違背國家根本利益的重要前提下,可以采取靈活多樣的民族關系政策,允許多樣化,尊重差異性,以營造多元共生的和諧社會文化氛圍,從而為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做出應有貢獻。
(責任編輯:朱希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