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崇超
(南京中醫(yī)藥大學,江蘇 南京 210023)
《輔行訣五臟用藥法要》一書(以下簡稱《輔行訣》)為敦煌出土的醫(yī)學著作,題名為梁朝陶弘景著。原卷子輾轉流傳到河南威縣中醫(yī)張大昌先生手中?!拔母铩睍r原卷被銷毀。目前流傳的都是張大昌先生與其弟子的抄本。從內容上來看,《輔行訣》是古佚書《湯液經法》的節(jié)錄本,記載了60多首方劑,其中有很多方劑與《傷寒論》和《金匱要略》的方劑相同或者相似?!遁o行訣》面世后,很多學者對此書進行了研究,也產生了很多的研究成果??梢姟遁o行訣》一書有較高的學術價值,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在中醫(yī)學一直重視“經方”,認為經方結構嚴謹,療效確切。一般來講,將《傷寒論》和《金匱要略》中的方劑稱為經方?!稘h書·藝文志》中記載的“經方十一家”,都早已亡佚。而這本《輔行訣五臟用藥法要》書中的內容,《湯液經法》的一個節(jié)錄本,而且所收載的是《湯液經法》中核心方劑?!遁o行訣》的面世,讓我們能夠更多的經方,比如其中的“小瀉肝湯”,就是以前沒有見到過的經方。
關于什么是經方,一直以來也存在爭議。有的學者認為經方就是“附經之方”,如李零先生在《中國方術正考》就持此種觀點,他認為醫(yī)經往往附有方書,如《素女經》附有《素女方》,從而認為所謂的經方,應該就是附經之方[1]。臺灣的李建民先生不贊成這種觀點,他認為經方應該有兩個含義,一是經驗之方,二是常用之方[2]。并且認為,如果古代醫(yī)學出于周“王官”之學,則經方一支可謂具備較多的民間性。為歷經各代千萬人使用證明藥癥相符而有效之方,大概可如馬伯英所說的“經驗學派”。并指出“《漢志》中經方11家295卷,卷帙在方技四支中最多,大抵是古昔醫(yī)家集經驗方藥而成的,其延續(xù)性強,變異度少,而且后出益繁,不斷增補?!盵3]而通過《輔行決》一書中所收載的方劑以及其中的方劑理論來看,李零先生的觀點應該是比較準確的。嚴格來說,經方雖然完全成為是附經之方,但是經方確實與醫(yī)經的關系十分密切,《輔行訣》中的方劑切切實實是體現了《內經》中的醫(yī)學理論和方劑的配伍理論。如五臟苦欲補瀉等理論,在《輔行訣》中應用的十分嚴格。比如肝“以辛補之,酸瀉之。肝苦急,急食甘以緩之。”,在《輔行訣》中的大小瀉肝湯和大小補肝湯中,很嚴格的體現了這種配伍思想。甚至在五臟病的論述上,和《內經》中的除了個別字詞的出入之外,基本上是相同的,如肝病的論述:“邪在肝,則兩肋中痛。中寒,惡血在內,則月行善瘛,節(jié)時腫。取之行間以引肋下,補三里以溫中,取耳間青脈以去其瘛。”這一段論述是《靈樞·玉機真藏論》中的條文,而且其中所治療的肝病的方證,也是與之符合的。
最可貴的是《輔行訣》中保留經方的原貌,如經方中的四逆湯,在《輔行訣》中稱為“小瀉脾湯”,而經方中的人參湯,在《輔行訣》中稱為“小補脾湯”,這些命名應該是先于“四逆湯”與“人參湯”的。古代四象中的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在方劑的命名上,《傷寒論》以及《金匱要略》出現過青龍湯、白虎湯、玄武湯(真武湯),卻沒有出現“朱雀湯”,而在《輔行訣》中,有“朱鳥湯”。而且這些方劑都有大小方,比如小朱鳥湯,就是黃連阿膠湯,而大朱鳥湯就是黃連阿膠湯與理中丸的合方。而桂枝湯也保留了其原名“小陽旦湯”。《輔行訣》中的這些方劑,讓我們能夠看到經方的原貌。而原貌對于理解這些方劑的功能,是十分有幫助的。
《傷寒論》與《金匱要略》中的經方,是用六經和雜病來統(tǒng)方,而《輔行訣》中的方劑,是用五臟的有余、不足和外感熱病的格局排列的,這種排列方式,與形成了一個完備的體系,也成為我們認識經方,探討經方的組方規(guī)律的一個重要依據。
中醫(yī)之所以能夠成為一門獨立的醫(yī)學體系,就是因為中醫(yī)不是無數治療經驗的組合,而有內在的聯(lián)系。
法國思想家米歇爾·??圃谄渲鳌杜R床醫(yī)學的誕生》中指出現代醫(yī)學之前的醫(yī)學是一種“分類醫(yī)學”,就是說古典醫(yī)學是通過將人體和疾病建立一種分類系統(tǒng),通過這種分類,來看待人體和疾病。[4]雖然他所說的分類醫(yī)學是以西方醫(yī)學為對象的,但在某種程度上也適用于中醫(yī)學這樣一門傳統(tǒng)形態(tài)的醫(yī)學。對于傳統(tǒng)形態(tài)的醫(yī)學,不是完全建立在解剖實體上的醫(yī)學,知識的體系性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中醫(yī)的體系打亂了,中醫(yī)則變成了碎片化的醫(yī)療技術和醫(yī)療經驗。體系保證了中醫(yī)知識的完形性,方劑和醫(yī)學理論在體系中,才能更好的獲得理解。
中醫(yī)的每一次的發(fā)展,都要靠醫(yī)家“思求經旨,以演其所知”,在這個過程中,如果不形成知識體系,就容易出現偏差。王冰在《內經素問序》曾言:“文字昭晰,義理環(huán)周,一以參詳,群疑冰釋”。這種“一以參詳,群疑冰釋”的效果,也只有在整個知識體系中才能達到。體系越完備,對中醫(yī)知識越容易融會貫通。
《輔行決》一書,給經方一個較為完備的體系。書中治療五臟的方劑是用五臟五行的格局排列的,而治療外感的大小二旦四神湯單獨成為一個完備的體系,這對于研究方劑與人體以及疾病的對應關系,提供了很大的方便,也可以相互參參照來獲得一種體系性的認識。如《輔行訣》中關于大小二旦四神湯的論述說:陽旦者,升陽之方,以黃芪為主;陰旦者,扶陰之方,以柴胡為主;青龍者,宣發(fā)之方,以麻黃為主;白虎者,收重之方,以石膏為主;朱鳥者,清滋之方,以雞子黃為主;玄武者,溫滲之方,以附子為主……這樣的總結,一目了然,經方的命名和功能主治之間的體系就能夠清晰地體現出來。對于方劑的使用,更有指導意義。同時,也能夠更方便的總結出一些方劑配伍方面的規(guī)律。比如從《輔行訣》中記載的五個陰旦陽旦湯一起來看,就可以總結出一個規(guī)律:凡是以“陽旦”命名的方劑則沒有黃芩,而以“陰旦”命名的方劑則有黃芩,如果看不到這五個方子,就很難有這種規(guī)律性的認識。因為《傷寒論》中有“證象陽旦”的條紋,而未給出陽旦湯的方劑,因此后世的很多醫(yī)家,對于陽旦湯以及陰旦湯的認識,就比較混亂,對經方的組方特點也沒有一個清晰的體系性把握?!遁o行訣》中的經方體系,義理環(huán)周,給經方的研究,提供了一個較為完整的體系。比如桂枝湯和小柴胡湯在臨床應用上,都能治療“發(fā)作有時”的一些疾病,而后世也有醫(yī)家認為其都可以看作“和劑”。如果從陽旦湯和陰旦湯的體系來看這個兩個方劑,就會知道,這兩個非常著名的經方,一個是屬于“陽旦湯”類,一個是屬于“陰旦湯”類。在這樣的體系中,對其療效機理探索會更加方便。
對于臨床應用來說,《輔行訣》中將方劑與五臟、五行理論聯(lián)系的更為密切,這樣就更容易將方劑的適用證和人體聯(lián)系起來。目前對于方劑的研究來說,方證的研究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角度。但是方證的研究,不可能把每一個方劑的方證都羅列出來,這樣會造成方劑應用的機械。但是《輔行訣》中的方劑是按照五行五臟格局排列的,方劑的組成與適應癥都是與臟腑自身的功能和特性密切相關的。如小瀉肝湯,就與肝臟疾病的癥狀聯(lián)系了起來,小瀉肺湯,就和肺臟的疾病聯(lián)系了起來。而且,方劑還兼顧到五臟之間的聯(lián)系。
經方與時方的配伍理論有很大的不同,這也是用時方的理論去解釋經方有很多解釋不通的地方的原因。《輔行訣》中的方劑的配伍理論,則為理解經方的配伍提供了鑰匙,與五臟苦欲補瀉理論與五行與五臟的對應理論密切聯(lián)系。而后世的方劑配伍,隨著藥物功效發(fā)現的增長,和藥性闡述的清晰,配伍方劑主要是依據各個藥物的藥物功用來配伍,如方劑“越鞠丸”,之所以把這些藥物配伍在一起,主要是根據這些藥物的藥性,越鞠丸以五藥治六郁,就是和這五種藥物的能夠解除某種“郁”有關,如香附治療氣郁,川芎治療血郁,蒼術治療濕郁,神曲治療食郁,梔子治療火郁,這些都是要建立在這五種藥物的功效描述得比較細致和清晰的基礎上的。而《輔行訣》中的方劑配伍,是以藥物的“性味”以及五行屬性為主要配伍依據,而且每味藥物以及藥物與臟腑之間的五行生克關系,也是明確對應的?;蛟S這種配伍理論,是經方的療效比較卓著的原因之一。而隨著后世醫(yī)學的不斷發(fā)展,藥物功效的認識被不斷細化,這種配伍理論不再使用,而《輔行訣》一書為我們研究經方的配伍理論,提供了寶貴的資料。對于經方來說,《傷寒論》和《金匱要略》對經方的臨床運用提供了很好的臨床指導,而《輔行訣》則從方劑學意義上為我們研究經方的配伍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資料。
由于《漢書·藝文志》中指出“方技”有四家,即醫(yī)經、經方、神仙、房中四家,后世便有很多的醫(yī)家認為這四家應該是四個不同的醫(yī)學體系。很多醫(yī)家在遇到《傷寒雜病論》與《內經》中的某些不能互相解釋的內容時,更是認為《傷寒雜病論》是屬于經方家的體系,而《內經》是屬于醫(yī)經家的體系,兩者并不相容。日本很多學者持這種觀點,我國也有很多經方派的醫(yī)家持這種觀點。但是《輔行訣》一書的出土,表明了經方家和醫(yī)經家的學術思想并不是兩個學術體系,而是一體的。如《輔行訣》中的方劑,是以五臟格局排列的,并且以《內經》中的五臟苦欲補瀉以及君臣佐使的配伍理論來組方的。經方決不是獨立于醫(yī)經之外的醫(yī)學體系。
因此《輔行訣》一書中的這些學術價值,為豐富中醫(yī)的理論,啟示中醫(yī)的研究,有著重要的意義。期待對這本書的研究取得更多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