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偉民
(安慶師范大學 人文與社會學院 安徽 安慶 246133)
吳汝綸﹙1840-1903﹚是“桐城派”后期領軍人物。清末“新政”啟動后,吳汝綸主動請纓,東渡扶桑。在日期間,頂住來自于國內的各種非難,對日本學制暨師范教育進行了為期三個多月的考察,為晚清師范教育的改革提供了諸多借鑒。以往學術界把吳汝綸對日本學制的考察置于清末教育改革的大背景下進行研究,重點在其整體研究方面,也達到了一定的深度。以吳汝綸對日本師范教育考察為切入點進行探討,進而探索其對晚清師范教育產生的影響,鮮有涉及。筆者不揣淺陋,撰就此文,就教方家。
吳汝綸對日本師范教育的考察為其此次對日本教育考察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
明治維新以來,日本步入了資本主義發(fā)展的快車道,成為東方一大強國,維新時期采取的眾多教育改革措施起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使之成為晚清中國效法的典范。維新時期,日本對舊式教育實施大膽的改革,斷然采取了許多革新措施,如選派官員及子弟出國留學,國內則大力興辦師范教育,著重培養(yǎng)師資等等。日本在教育改革方面所取得的成效使中國有識之士為之刮目相看。黃遵憲的《日本國志》、康有為的《日本變政考》是較早推介明治維新的著作。前者饒有興味地介紹了日本頒布的新法制,認為日本法制精密,其學制、教育改革方案及推行的文明開化運動,中國尤須借鑒,用以取代陳舊的科舉考試,主張廢除八股試帖。日本之富強,經濟發(fā)展固然重要,強化教育改革是必經之路徑。中國亦須從教育改革入手方可致富致強。清末“新政”對舊式教育已在著手進行改革,怎樣制定學制,制定一個什么樣的學制,新學制的框架結構如何等等,急需為之提供藍本。吳汝綸對日本教育的考察,借鑒日本師范教育改革的經驗,有百利而無一害。此其一。
其二,清末“新政”伊始,時任吏部尚書、管學大臣的張百熙﹙1847-1907﹚受命恢復重建京師大學堂(今北京大學的前身)。張百熙字冶秋,湖南長沙人。斟酌再三,張百熙遴選了學貫中西、德高望重的吳汝綸作為京師大學堂總教習一職的不二人選,因為在張看來,學堂是造就培養(yǎng)人才之所,遴選總教習乃頭等大事。為慎重起見,張先后兩次相請,第二次更是不顧自己禮部尚書、管學大臣的身份,對吳汝綸跪拜以請,孰料吳氏無論如何就是不肯出山。一時間,大學堂總教習的人選問題陷入僵局。恰在此時,自感過意不去的吳汝綸卻主動請纓,東渡扶桑,考察學制。后人多以為吳汝綸此舉意味著首肯出山,其實是對歷史的誤讀誤解。實際是,吳汝綸受報恩心理的驅使,對日本學制進行考察,借以報答張百熙的知遇之恩。誠然,亦不乏為清末教育改革貢獻綿薄之力之意[1]。
第三,“新政”前后,上自清朝中央,下至地方政府,掀起了對日本學制進行考察的熱潮。據粗略統(tǒng)計,受中央或地方政府派遣去日考察外加自費考察的人數(shù)多達60人以上,其中,有成果出版的多達15次以上。沒有出版成果的,更是達19次、108人之多。吳汝綸的考察僅為其中之一。有趣的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晚清官員出國考察與成千上萬青年學生去日留學相映成趣。身份不同、年齡各異的中國人,去往同一個國度,無一例外,他們都以效法日本為榮,都是肩負著家、國與民族的重托,不懼漂洋過海,東渡扶桑。
吳汝綸一行于1902年6月9日從天津塘沽出發(fā),20日抵達日本長崎,10月22日返抵上海。吳汝綸稱此次日本之行為“東游”。在日期間,吳汝綸對日本的師范教育進行了重點考察。他們相繼考察了6所師范學校(學堂),其中,師范學堂1所,師范學校5所(其中女子師范學校2所)。
由考察可知,在創(chuàng)辦師范教育方面日本已有諸多做法。
在師范學校行政制度方面,日本規(guī)定“師范學校必府縣立?!薄皩W校有政府設立,有府縣郡市町村設立,皆歸文部?!盵2]656-658文部設三局即總務局、專門局、普通學務局,師范教育劃歸普通學務局管轄。關于各級各類學校教師的培養(yǎng)選拔制度,日本規(guī)定,師范學校負有培養(yǎng)尋常與高等小學校教師的責任,“其教習均是師范學校造成”。中學校、高等女學校,其教師是由高等男、女師范學校加以培養(yǎng)。師范學校的畢業(yè)生能否勝任教師一職,須通過考試或推薦,“師范學校之卒業(yè)生能任教員與否,應由官長檢定。檢定之法,或由考試,或由教員及地方官薦舉”[2]661。日本規(guī)定了各級各類師范學校學生入學的年限及所應學習的課程,師范學校教科書應征得文部大臣的首肯后方可采用。日本規(guī)定,男子16歲、女子14歲可進入師范學校學習,“不但教普通學,兼令研習教育學,可為小學及幼稚園之師。師范學校必附屬小學校、幼稚園,需費甚巨,郡町村無設立者。師范教科書應用何種,應達知文部大臣,待其許可”。關于師范學校校長和一般教師的薪金待遇方面,規(guī)定“校長奏任官,教諭等員多是奏任待遇,助教諭多是判任待遇。小學教員、幼稚園保姆府縣自定。師范校長年俸,自六百元至一千六百元,或一千八百元。教諭敕任待遇者,自六百元至一千四百元;判任待遇者,每月自二十元至七十五元;助教諭自十五元至三十五元”。日本高等師范學校負有培養(yǎng)中學校、高等女學校、師范學校教師的責任,設有預科,學制一年;本科三年;研究科一年、二年不等。入高等師范學校者,年在十七以上,有中學校師范學校卒業(yè)生考選而入?!案叩葞煼秾W校必附屬中學校,小學校,中學為將來須作教員,小學則課程須知。此學教科書由文部定?!盵2]663-664高等女師范學校乃日本文部所設,校長用敕任官或奏任官,學制四年。進入高等女師學習的,應是來自高等女學校的畢業(yè)生,年滿十六以上。高等女師附設高等女學校、小學校、幼稚園。教員分教授、助教授、教諭、助教諭、訓導、保姆六種。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日本的師范學校均免收學費。日本“師范學校高等女師范學校女子師范學校,此三學皆不收束修,學徒衣服飲食居屋,均由學校給予。學徒寄宿舍,有舍監(jiān)管理”。但規(guī)定了學生畢業(yè)后須服務的年限,“應在本學充教員,男十年,女五年”[2]665-666。即是說,免費不是無條件的。
此次考察內容寬泛,成果豐碩。從學校的設立到校長的任命,從教職員的遴選到薪金待遇,從生源、招生條件到教科書的使用等方面進行了詳細考察,對清末師范教育的改革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清末“新政”之際,政府加大了對教育改革的力度。1904年出臺的《癸卯學制》是一種新型的學校教育制度,標志著晚清近代教育體制的正式確立。1905年,清政府又頒布自翌年起,鄉(xiāng)試、會試、科舉一律停止。自隋、唐以來延續(xù)了千余年的封建科舉制得以廢除,為新式教育的發(fā)展提供了契機。
吳汝綸重視師范教育的思想在《癸卯學制》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他認為,新式教育的興辦,新式學堂的廣泛設立,關鍵在師資。中國應效法日本,率先設立師范學校,招收合格的學生進校學習,才能解決師資匱乏的難題。赴日本考察前后,吳汝綸不改初衷,力主先設師范學堂,因為只有師范學堂才能培養(yǎng)國家急需的合格師資。他對此信心滿滿,“蓋不過期年旬月,可望速成,成以散之縣鄉(xiāng),俾以次為中學、小學之師,庶冀推行漸廣,不以求師為難。……當今急務,莫先于此”[3]255-256。通過對6所師范學校的實地考察,他了解到日本創(chuàng)辦師范教育的諸多舉措。由于其鼎力倡導,《癸卯學制》正式確定興辦師范教育。清末教育改革一定程度上吸納和體現(xiàn)了吳汝綸對日本師范教育的考察成果?!靶抡敝H,清政府認識到師范教育在教育改革中的龍頭地位和重要作用,創(chuàng)辦學堂首先要有師資,正式把創(chuàng)辦師范教育提上了議事日程?!稗k理學堂,首重師范”[4]78“宜首先急辦師范學堂,學堂必須有師。”“此時惟有急設各師范學堂”[4]80-81,在此基礎上,制定了各級師范學堂章程,確定了各級師范學堂的培養(yǎng)目標。“原訂師范館章程,系僅就京城情形試辦,尚屬簡略。茲另擬《初級師范學堂章程》一冊,《優(yōu)級師范學堂章程》一冊,并擬《任用教員章程》一冊,將來京城師范館應即改照《優(yōu)級師范學堂章程》辦理?!盵4]78《癸卯學制》把晚清師范學堂的學制分為初級、優(yōu)級兩級,共8年?!俺跫墡煼兑越坛醯刃W及高等小學之學生;優(yōu)級師范以教中學堂之學生及初級師范學堂之師范生?!睅煼秾W堂固然是造就師資的搖籃,然師范學堂本身的師資怎樣解決,令改革者頗費周折。吳汝綸聘請外籍教員的提議被采納。不僅如此,他東游考察期間,還為即將成立的桐城中學物色聘請了一名日本籍教員早川東明。“省城師范學堂,或聘外國人為教員,或輔以曾學外國師范畢業(yè)之師范生。外府師范學堂,則只可聘在中國學成之師范生為教員?!薄安殚_通國民知識,普施教育,以小學堂為最要;則是初級師范學堂,造就教小學之師范生,尤為辦學堂者入手第一義。……則優(yōu)級師范學堂在中國今日情形亦為最要,并宜接續(xù)速辦。各省城應即按照規(guī)定初級師范學堂、優(yōu)級師范學堂、及簡易師范科、師范傳習所各章程辦法迅速舉行。其已設有師范學堂者,教科務改合程度。其尚未設有師范學堂者,亟宜延聘師范教員早為開辦。若無師范教員可請者,即速派人到外國學師范教授管理各法,分別學速成科師范若干人,學完全師范科若干人,現(xiàn)有師范章程刊布通行。若有速成師范生回國,即可依仿開辦,以應急需而立規(guī)模,俟完全師范生回國,再行轉相傳授,分派各府縣陸續(xù)更換,庶不致教法茫然,無從措手,務期首先迅速舉行,漸次推廣,不可稍涉遲緩?!盵4]80-81
為吸引更多的學生報考師范學堂,晚清借鑒了日本的做法:免收學費。吳汝綸建議,中國師范學堂免收學費,“初等小學堂及優(yōu)級初級師范學堂均不收學費”[4]95,這充分體現(xiàn)了對師范教育的高度重視,也說明培養(yǎng)師資是教育改革的當務之急。當今中國教育部所屬重點師范大學招收的免費師范生不乏借鑒日本之意。
由于晚清政府前所未有的重視,師范教育得以起步并快速發(fā)展起來。1907年,全國學堂及教育處所達37 672個,有學生1百余萬人[5]838。其中,師范類學堂達541所,有學生36 091人;內中包括22所優(yōu)級師范學堂,243所初級師范學堂,傳習所、講習科276所等[5]466。1908年,學堂及教育處所為47 532個,學生數(shù)為1 284 965人[5]839。同年,師范類學堂共581所,學生數(shù)33 072人;其中,優(yōu)級師范學堂33所,初級師范學堂191所,傳習所、講習科303所[5]467。1909年,學堂及教育處所為58 896個,學生人數(shù)為1 626 720人[5]840。同年,師范類學堂共415所,學生數(shù)28 572人,其中,優(yōu)級師范學堂30所,初級師范學堂203所[5]468。辛亥前夕,全國學堂及教育處所每年以1萬個的速度在遞增,而學生人數(shù)更是以每年20—30余萬人的速度在增加。科舉廢除的效應顯現(xiàn)。有了舉國一致對師范教育的重視,師范教育才得以發(fā)展到如此規(guī)模。
吳汝綸一行對日本師范學制的考察對晚清師范教育產生了深遠而積極的影響。
1.吳汝綸主張,興辦新式師范教育,應秉持開放辦學之理念。1898年創(chuàng)辦的京師大學堂,內設師范館,這是中國師范教育的肇始。為使晚清的師范教育與國際師范教育接軌,他不贊成關門創(chuàng)辦師范教育,力主以開放的理念興辦之。在近代,以開放的理念興辦教育始于1872年晚清政府向美國派出第一批公費留學生,每年30名,四年120人。“新政”時期,吳汝綸進一步認識到,新式師范教育,更要敢于走出國門,學習西方,取長補短。以此為指導,吳汝綸才痛下決心,出國考察師范學制。
2.吳汝綸認為新式師范教育應是形式、內容的有機結合。清末“新政”之際,管學大臣張百熙等人難以割舍對封建科舉制的情結,企圖在科舉制與興學校兩者同時并存的“雙軌制”下辦師范教育。吳汝綸一針見血地指出,這樣的教育是非驢非馬的教育,不徹底廢除科舉,新式教育無從興起。事實上,吳汝綸力廢科舉的思想并非一時興之所至。早在戊戌時期,即明確主張廢科舉。“新政”時期,復舊事重提,“論者謂歷代以文取士為下策,不知科舉所取,舍文字更無他策,必去文字,莫如廢科舉而專取之學校?!盵3]255在一封家書中,吳汝綸預料八股取士的前景不容樂觀,“吾料科舉終當廢”[3]410。無獨有偶,在一封寫給友人的書信中,他說,“國家宗旨不定,議論不折中,學制不劃一,欲立學育才,此必不可僥幸于萬一之事也”[3]266。吳汝綸深知,自己已屆暮年,垂垂老矣,廢科舉之厚望只能寄于管學大臣張百熙身上,“非請??婆e則學校難成,前既屢面論之,此事終望鼎力主持。”[3]299舊的教育體制不革除,興學育才從何談起。果不其然,“雙軌制”實施才一年多即被現(xiàn)實無情地拋棄了,連張百熙、張之洞等人均主張即刻廢除科舉制。有識之士最終通過“新政”之機實現(xiàn)了廢科舉的夙愿。此乃基于開放理念上的創(chuàng)新思維,晚清教育暨師范教育由此得以擺脫舊體制的羈絆,闊步前行。
3.清末兩大學制《壬寅學制》和《癸卯學制》的制定,吳汝綸雖然沒有直接參與,但他對日本教育暨師范學制實地考察所形成的教育思想、辦學理念卻對張百熙產生了直接或間接的影響,一定程度影響著學制的制定?!皷|來三月,考覽日本學制,……以備采擇?!盵2]655顯然,考察動機不言而喻,是使張百熙有所借鑒參考。事實上,兩大學制是綜合多方考察成果而制定的。清末“新政”前后,出現(xiàn)的一股股赴日考察學制的熱潮,多達30余次、160多人,如此短暫的時間內,如此眾多的官員去往同一國家考察,實屬罕見。無論考察有無結集出版的成果,如上所述,都會影響兩大學制的制定,或閱看,或匯報,或交談,直接或間接,殊途同歸。兩大學制的制定和頒布,是集體智慧的結晶,是充分考量了晚清國情的,是多方考察成果的綜合體現(xiàn)。吳汝綸當然功不可沒。在《東游叢錄》里,他詳實記載并介紹了日本的學制和英、美、法等國的學制,故而兩大學制也把學校劃分為三段即初等、中等、高等學校,三段總時長達二、三十年之久。如今看來,總年限過長,但“三段論”的劃分較科學,體現(xiàn)了晚清教育與國際接軌的強烈意識。此為教育模式上的創(chuàng)新。
綜上所述,吳汝綸作為封建科舉的受惠者,于新舊嬗代之際,蛻變?yōu)榭婆e的有力抨擊者,力主在中國推行新式師范教育,提倡更新師范教育理念,革新師范教育體制,創(chuàng)新師范教育模式,為晚清師范教育的興起提供了有益的借鑒,且為民國乃至新中國成立后的師范教育起了奠基作用。
[1]徐偉民.吳汝綸未允任京師大學堂總教習考[J].安慶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5).
[2]吳汝綸.吳汝綸全集:第三冊[M].施培毅,徐壽凱,校點.合肥:黃山書社,2002.
[3]吳汝綸.吳汝綸尺牘[M].徐壽凱,施培毅,校點.合肥:黃山書社,1990.
[4]朱有瓛.中國近代學制史料第二輯上冊[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3.
[5]朱有瓛.中國近代學制史料第二輯下冊[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1983:838-8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