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亞萍
(陜西理工大學 文學院,陜西 漢中 723001)
《山祭》這部長篇小說,以小知識分子宋老師為第一視角,講述秦嶺大山深處的故事,展現艱苦的自然環(huán)境和風云變化的政治運動,對偏遠閉塞的觀音山的影響,對山民人心、人性的考驗。小說通過塑造宋老師、冬花、姚子懷等人物,展現人性的變化與堅守,善與惡的較量,致力于對人性和人道的深刻揭示。王蓬先生在年幼的時候,由于父親的“歷史問題”從西安落難到陜南農村,他親身經歷過政治運動帶來的種種災難,承受過深沉的痛苦,對于厄運的折磨有著真實、深刻的體會,也因此小說中對宋老師、冬花、姚子懷等人迫害或被迫害時的心理描寫都極其逼真。宋老師由開始的淳樸善良、小心謹慎,到后來在政治運動逼迫下,自私本性的逐漸暴露;山民們的淳樸善良被利用,他們的人格都經歷了善惡的反復變化。小說著重描寫宋老師嘗到喪失人道與人性的惡果后,開始反思懺悔,進行自我救贖。他主動幫助村民,幫助冬花一家度過困難。由于作家本身對人心、人性有過深刻的體驗,小說表現的也真實、生動、細膩,如作家陳忠實所言:“王蓬對于生活里的善和美似乎有一種本能的敏感,一觸即發(fā)的激情,一種虔誠的崇拜,這是作為一個人民作家最為可貴的基礎,也是一個藝術家永不枯竭的智慧之源”[1]。作家擁有大情懷,才能在作品中有深刻體現,作品設置一系列的善與惡,美與丑的較量,最終向人們展示的還是人性的善良,給人以溫暖和信心。
中國人的生存能力出奇的頑強,像一株野草,哪怕是生長在石頭縫里,一抔泥土,一縷陽光便是它的生存之地。新中國成立之后的五六十年代,國人大多在貧困線上掙扎。對于生活在秦嶺大山深處的人來說,由于交通、信息等限制,生活尤為艱難。艱苦的自然條件限制了他們的發(fā)展,導致貧窮與落后,憨厚的山民為了生存做出很多妥協,但同時苦難也鍛造出他們堅韌的品質、不屈的靈魂。
山民對待婚姻的態(tài)度,最能體現他們同自然和貧窮抗爭的堅毅。小說中的宋老師還沒到這個村子時,就已經聽人說起過觀音山,那可是這一帶鄉(xiāng)村盡人皆知的神秘去處,一個女人幾個男人,兩個兄弟合娶一個老婆,都是正常而又普遍的現象。大山深處的人,打坡種田,疾病、意外隨時可能發(fā)生,很多家庭因為傷殘,一家人生活難以為繼,便有了“招夫養(yǎng)夫”的說法。所謂的招夫養(yǎng)夫,就是一家的男主人失去勞動能力之后,這家的女主人就再招一個男人回家,和原配家人一起生活。為了生存,山民們不得不接受這樣一種看似合理但不正常的畸形婚姻。魯迅先生說:“人必先活著,愛才有所附麗”[2]135,山民也深諳其道,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姚子懷是觀音山大名鼎鼎的人物,招夫養(yǎng)夫的事在他身上也發(fā)生著,他與瞎癱老漢與老女人生活在一起。關于他們之間的事,生產隊長南春官介紹說:“瞎癱老漢年輕時也是條硬漢子,豺狼虎豹都不怕的,有血也只往自己肚子里流,輕易不會講的……”[3]25南春官特地關照:“山里這類事兒多了,不算啥的,你全當不曉得?!?/p>
確是迫于生活的無奈,山民對婚姻做出這樣的妥協,但他們仍保持著為人的尊嚴,靈魂依然高尚。瞎癱老漢難以養(yǎng)活一家人的吃穿,但他仍以自己的一己之力,為這個家做貢獻。小說中寫到,我開始見到瞎癱老漢,為他那樣的人還出山感到驚異。“我本以為姚子懷父女沒回來時他怕孤單,才去山坡砍柴割竹。但姚子懷回來后,他依舊如故,依然每天腰里栓上葛條、手提著砍刀,摸索著爬坡……沒見有誰擋阻他”,這正是山里人淳樸、善良、寬容的體現,他們不會因為瞎癱老漢失去勞動能力而嫌棄他、疏遠他,認為他沒有活著的價值和必要。沒有人去擋阻他,就是人們普遍認可他存在的價值,自覺的留給老漢尊嚴,這是對他最大的尊重。瞎癱老漢以自己僅存的生命力同自然斗爭,這堅毅的戰(zhàn)斗力、頑強的生命力,都是人性光輝的體現。
山里人帶有原始風味的農耕勞動,也彰顯著人類的頑強。小說中寫山民們一起到半山腰上開辟耕地,“我舉目四顧,土地全是雞零狗碎,東一塊,西一塊,尿布似的懸掛于山腰半涯。看一眼腿就打戰(zhàn),心就發(fā)憷;干一回就不想第二回”?!跋叞蔚囟穑柫⒅酶咭蛔笊?。陡生險峻,星羅棋布著褐黑的山石。而新開出那片‘火燒地’則像一塊黑褐的抹布,懸掛在山腰半涯上。別說上去干活,單看一眼也叫人吸口冷氣,雙腿打戰(zhàn)?!钡嚼锶丝傄朕k法在這種環(huán)境中生存,他們用唱山歌的方式激勵山民們干活,在歡樂中或許可以麻痹神經,暫時忘記勞動的疲憊。勞動本身就是苦累,除唱山歌外,他們很難再想到其他的娛樂活動。他們歇氣的時候,會開粗魯的玩笑,互相打鬧。山民們“有的用烏黑粗糙的手,在同樣烏黑的口袋里掏出冷苞米團啃;有的四腳八叉躺在太陽底下、翻起褲腰尋虱;有的不避兒女開著粗野的玩笑;而有幾對男女張狂嬉笑,干脆摟抱在一起扭打耍鬧?!币袁F在的文明來看,我們當然會嫌棄這些“娛樂”方式,但是在五六十年代的深山里,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小說中的宋老師這樣想:“這么艱苦的環(huán)境,這么嚴峻的生活,荒山野嶺,孤苦寂寞,你讓他們干些什么呢?似乎他們除了該唱山歌,就該開粗野的玩笑,就該擁抱扭打在一起,也就該赤膊袒露,無拘無束”[3]39。
的確,那樣高強度的勞動下,他們能夠自力更生,保持樂觀和從容,值得我們敬佩。閉塞、貧窮、艱苦的自然條件考驗著人的生存毅力,我們有理由相信,大山深處的人民,經過風風雨雨洗刷出來的是金子般閃亮的靈魂。
人本身是復雜的動物,人性更不可琢磨,關于人性善惡的問題,千百年來也未能得出一致結論?!度纸洝酚小叭酥?,性本善”[4]的論斷,荀子卻認為“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5]。人性的善惡,受多種條件的影響。魯迅先生對中國人有過這樣一段論述,頗能概括中國國人的特性,他說:“中國人但對于羊顯兇獸相,而對于兇獸則顯羊相,所以即使顯兇獸相也還是卑怯的國民”[2]138。人性的復雜,由此可見。人的善惡與國民的生活質量也呈正相關,當貧窮與落后導致正常的生存欲求無法得到滿足時,人的惡念就有可能被激發(fā),在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中,無知和恐慌也會激起人性丑陋的一面。
《山祭》揭示的正是荒唐的政治運動造成的人性和人道的扭曲和異化。小說中人性異化與扭曲最為嚴重的應該是宋老師。剛剛來到觀音山的宋老師,是一個淳樸善良單純的小伙子,他積極熱情、思想進步、有覺悟,主動要求到偏遠閉塞的深山任教。初來此地的他看著這些男女山民,心里酸困困的,有種說不清是憐憫同情,還是深感重任在肩的情感在心里翻滾。他對赫赫有名、盡人皆知的狩獵能手,除匪英雄姚子懷充滿敬畏;對善良美麗的冬花“有一種不明朗情緒在胸中徘徊……一聽見她說話,甚至聽見她的腳步,就面孔發(fā)燒,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心里‘砰砰’亂跳”;對不諳世事的學生,他“常站在山崖上,目送那些小小的背影,看著他們翻過了山梁或沒進叢林,滿目都是氤氳霧氣,心里就倏然地生出些悵然悲涼,忍不住朝那灰白的山道向下看去”。這時的宋老師是一個敏感、多情且略帶一絲憂郁氣息的知識分子,無論是敬畏、同情憐憫還是對冬花戀愛的萌芽,都是他作為一個正常人的美好感情流露。1955年,宋老師和冬花正式訂婚,轟動了整個觀音山,然而好景不長,一場巨大的災難正要降臨在觀音山。
1966年,“四清”工作組進駐到大山溝里,小說中這樣描寫這次的“四清”運動,“我又感到,這次‘四清’與以前不同……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場暴風雨過后,天空依舊濃云密布,空氣沉悶,氣壓極低,還將有場更大的暴風雨來臨”。這段描寫,是鋪墊,預示著災難的到來,這場運動也正是悲劇的開始。
在工作組長老陳、行為頗不檢點的蔡萬發(fā)的帶領下,懶王郭發(fā)丁作為運動骨干、積極分子,“四清”運動開始了。然而閉塞的觀音山,憨厚的山民哪里懂得什么政治運動,始終慘淡的工作局面,讓“四清”工作組焦急萬分。大家都把希望寄托在“永遠不走的工作隊”宋老師身上,當陳組長委婉而又直接的提示宋老師的準岳丈姚子懷解放前當過土匪這件事時,對宋老師人性的考驗便正式拉開了序幕。宋老師的第一反應是“頭‘轟’地大了,大睜兩眼、目瞪口呆,緊張得簡直有點兒喘不過氣?!盵3]93他眼前浮現的是岳丈一家人對他實實在在的好,他實在不敢相信,岳丈一家人會有任何政治問題。但他首先詢問的是是否該和準岳丈姚子懷、未婚妻冬花劃清界限。避禍心理,人性的自私開始生長。夜深人靜時,他把腦子整理一下,思考自己的出路,言明“關鍵是應該把眼下的形勢好好思索分析一下,免得頭腦發(fā)昏,一錯再錯”[3]96。經工作組商討,初步確定郭鳳翔、南春官、姚子懷三個批斗對象后,宋老師腦子里善與惡的博弈更加激烈。人不是生而丑陋,人對是非、善惡也總有自己的認知,突然間要堂而皇之的顛倒黑白,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心安理得。這場善惡是非的博弈,也使宋老師痛苦不堪,姚子懷一家人對他的好,都在眼前,他“心里差不多要偏向姚子懷一邊了,卻又猛然一驚,滲出一身冷汗,不不,那也許是階級敵人玩弄花招,拉攏腐蝕!”接下來他又想到冬花,目光哀怨、神情抑郁等等。這一段的心理描寫非常逼真,這是一個良知尚存的人的內心剖白,“我的心再次哆嗦,渾身戰(zhàn)栗,我不由自主地舉起雙手,抱住腦袋、伸出十指,伸進蓬亂的頭發(fā),狠命地揪著、拔著”[3]97。到這里博弈已基本定出勝負,宋老師向人性之惡傾斜了。
工作組最終列出并落實姚子懷、南春官、郭鳳翔三家的罪狀,這三家開辟的自留地最多,是嚴重的資本主義復辟。姚子懷當過土匪,還強奸過女人;南春官是陰陽先生;郭鳳翔當過奸商。善良、淳樸、友好的村民,原本對這幾戶人家是極尊敬的,現在看到他們,竟也開始敏感起來,膽小的群眾干活走路都避開他們。工作得以順利開展,得益于宋老師的大義滅親,他對姚子懷的揭露起了首當其沖的作用。宋老師也因為自己參與揭發(fā)了這么重大的問題,產生出一種興奮,但興奮之余,又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沉重與擔憂,特別是一想到冬花,他心里就會抑郁、沉重,畢竟此時的他還保留著一絲人性,但這一點點的人性,隨即消失了。他近乎變態(tài)的監(jiān)視著冬花一家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肮郑ψ討呀裨鐩]出工,他的獵槍彈藥已經被沒收,會不會還有窩藏?天黑時,他去了對面山坡,莫非和南春官定攻守同盟?冬花早上吃飯時,還對我微笑了一下,是否拉攏迷惑我?”此時宋老師的心理已接近變態(tài),他充當的是迫害人的身份,表現的卻極像魯迅先生《狂人日記》中被迫害者“狂人”的心理。極端的自我保護意識,正慢慢的侵蝕他的善良,他的人性正在一步步的扭曲。
罪名一旦落實,批斗便要如火如荼的進行了。批斗會剛開始時,群眾全都稀里糊涂,暈頭轉向,山里人畢竟淳樸,他們還不明白,也不愿意對被批斗的人做出什么過分的事,批斗會一度冷場。這時“我”——姚子懷的準女婿,又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拔摇庇米銊蓬^,猛喝一聲:“姚子懷,老實點!”全場的人都被震懾了,“我”論證充分,觀點鮮明,用詞尖銳,毫不留情,對姚子懷進行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揭發(fā)批判,這一大義滅親的舉動,讓會場所有的心都躁動起來。無知的群眾被所謂的權威利用,惡的萌芽被激發(fā),山石一般憨樸的群眾被激怒了,窮人批判郭鳳翔吃了冤枉,沒娶上老婆的則把怨氣撒到姚子懷身上。有人撲上去,拳腳并用,像對付野牲口那樣發(fā)泄怒火。人性惡的種子徹底被激發(fā)!“我”更是好得意,對姚子懷沖上去就是一腳,還狠狠地給冬花一個眼神。肉體的摧殘只是開始,更為沉痛的是心靈的煎熬。自此以后,無論村里的大小事宜,“四不清”下臺干部及家屬子女一律退出會場,大山深處團結起來才好生存,可是他們卻被孤立、被邊緣化,這對單純善良如冬花一樣的姑娘是極大的傷害和羞辱。
宋老師人性泯滅的極致,體現在他對冬花愛情和婚姻的傷害上。冬花的愛情葬送在宋老師的手上,已經無可挽回,但就在生活要歸于平靜,心如死灰的冬花決定嫁給又傻又丑、又粗又矮的龐聾得了此一生的時候,宋老師內心“一種壓不住的嫉妒,一種難以言說的委屈,一種遭受恥辱的悲恨交織起來,在我胸中燃起了熊熊的火焰”?!斑@烈焰……燒毀了我的理智,摧垮了我的思想,使我焦頭爛額,面目全非,身體心靈中美好純潔高尚無私的東西遭摧殘,而邪惡、歹毒卻伴著熊熊的妒火燃燒起來。”身體里的惡念再次被燃起,他在冬花的新婚之夜,命令所有的人護秋山,轟野豬,保衛(wèi)學大寨成果,直接導致龐聾得受重傷,成為冬花終身的負擔。這一報復,沒有給宋老師帶來快感,他也被自己靈魂的丑陋驚到了,他想安慰自己出山打獵受傷是正常的事,用山里人的厚道講義氣,說服自己,但隨即他不得不提醒自己:“今天能算打山么?能歸進那些光明正大的事項中去么?……這完全是自己出于一種陰暗、嫉妒、自私、不敢見天日的卑鄙念頭,才把許多人趕上山……罪惡,難以洗清的罪惡,滔天的罪惡喲”。冬花已經深受先前“四清”運動的折磨,現在又要面對如此巨變,冬花終身的壓力,龐聾得不成人樣的臉龐,哼哼唉唉的呻吟,全都拜宋老師所賜,小說寫到這里,已將人性之丑完全揭露。
作品中大量的對比描寫、心理描寫,將人性的扭曲與異化表現的淋漓盡致。大山深處艱難的自然環(huán)境沒有壓倒山民,沒有扭曲異化他們的靈魂,卻因荒唐的政治運動,讓人變得如此惡毒,這不得不令我們進行深刻的反思。
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不僅破壞生產生活,更對人心、人性、人道有極大地摧殘。當大部分人從當年癲狂的狀態(tài)蘇醒過來,心存良知的人開始反思、懺悔。宋老師對冬花一家的傷害可以說是無可復加了,但不管當時的疾風驟雨多么猛烈,到底人還是活了下來。小說中的宋老師,為自己當年的行為深深懺悔,他經歷了心理和身體的雙重煎熬后,開始用實際行動,彌補過錯,企圖挽回良知,實現靈魂的自我救贖。
宋老師的懺悔,從龐聾得出山受重傷就開始了。盡管出事之后,沒有一個人責怪埋怨他一句,他已深深感到自己靈魂的丑陋?;氐郊依铮闷鸾瘫迣ψ约汉菝爻槠饋?,抽在身上,火辣辣的,鉆心的疼痛……他自我反省,罵自己混賬、畜生,直到血肉模糊,蜂刺火燒一般的疼痛鉆入心底。從此,他的靈魂被戴上沉重的枷鎖,開始為自己喪失人性的混賬行為買單。他甚至看到山里自由生長的一切,都會感到不安,它們“多么輕松,多么自由自在,我卻像出賣了耶穌的猶大,惶惶不安,憂心忡忡,背著沉重的十字架,在漆黑的夜晚,如鬼魂一般游蕩”。他深受煎熬,害怕白天到來,黑夜還慷慨地遮著他滿是羞愧的面孔,丑惡無比的心靈,他希望白天永遠不要到來,太陽永遠不要出來,讓他永遠不要見人,不再見善良的鄉(xiāng)民。聽到龐聾得的呻吟,會讓他心驚膽戰(zhàn),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地拿起紅栒子木教鞭抽打自己。他懺悔,也付出了實踐,甚至想用“招夫養(yǎng)夫”這種畸形的婚姻,幫助冬花照顧家庭。他每天爬坡撿柴,偷偷地為冬花家挑水,拾掇豬圈、雞窩、柵欄、菜地,盡自己所能為自己贖罪。
鬧饑荒最嚴重的那幾年,宋老師頂著上面的壓力,幫助觀音山的人謀生存,先是搞起了割竹自救運動,后來養(yǎng)蜂、喂牛、挖藥、燒炭、割竹、種天麻等,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副業(yè)搞起來,生活多了很多盼頭。宋老師為冬花一家,為整個觀音山所做的努力和改變,與其說是在幫助別人,不如說還是在救贖自己?!拔乙庾R到自己還能為觀音山群眾辦一些事情。而這些事多少也能贖清自己的‘罪孽’,平衡自己的心理……籠罩在自己心靈上的恐怖情調,陰森氣氛消減了不少。”后來公社保報賬的時候,他將實際情況寫了出來,底細被查出來,宋老師第一個受到處分,因為私自帶領山民搞副業(yè),失去民辦教師的轉正指標,還因為辱罵蔡萬發(fā),像姚子懷當年一樣,挨了批斗。此時,越是痛苦,越是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他的內心越能平靜,他的自我救贖才能起到作用。也是在這時,山里人“像巖石一樣穩(wěn)重,像流水一樣清澈,又像山巔上的青棡那么單純”的質樸又一次體現出來,大山敞開胸懷,又一次寬容地接待了他。宋老師的懺悔與自我救贖是成功的,他得到了鄉(xiāng)民的理解和原諒,這才可以使他釋然?!坝袝r,我會在崖頭獨坐很久……心中常為一種悲涼的情緒籠罩……心靈少了依托的故鄉(xiāng)……心中一酸困,冰冷的淚珠也就滴落下來?!弊钭屗械叫牢?,或者說他自我救贖成功的標志應該是他得到了冬花的原諒。當他多次向冬花提起“招夫養(yǎng)夫”的想法時,他得到了冬花尖利的諷刺,冬花終于把心中的怒火一股腦發(fā)泄出來了,“我呆站著、像聽候審判的罪犯”。一場沉默之后,兩個人都得到了釋放,冬花選擇原諒,莊重的叫了他一聲“哥哥”,這和訂婚時喊的“小哥哥”只是一字之差,但這一個字承載的卻是十多年的凄風苦雨。在茫?;野椎膮擦种?,銀色的月光里,偌大的秦嶺,構成了一種壯麗恢弘的氣勢,一種莊嚴而又神秘的氛圍,令人感動、令人忘情。這情形恰似《紅樓夢》十二支曲,收尾言“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6]。
人性的確復雜,《山祭》這部小說對人性、人道、善惡、是非的揭示十分深刻,無論是靈魂扭曲異化最為嚴重的宋老師,還是因無知被利用的山民,他們身上都有人性的閃光點,又不可避免的帶著邪惡的基因。小說中的細節(jié)描寫、心理描寫逼真的反映出他們內心善與惡的斗爭,特別是宋老師形象的變化對比,通過他內心真與假、善與惡的較量,展現貧窮、恐嚇對人性的傷害,最能表現人性的復雜。作者不僅僅停留于揭露和批判,更通過宋老師等人的懺悔與自我救贖,表現人善良的本心,對人性的本真和美好發(fā)出最深情的呼喚??傊?,世間萬事如《易經》所言:“生生之謂易”[7]。不只人性,天地都是這樣,簡單又復雜,陰與陽變化此消彼長,生生不息。
[1]武妙華.秦嶺南邊的世界[M].西安:西安出版社,2015:195.
[2]魯迅.魯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3]王蓬.山祭[M].西安:西安出版社,2013.
[4]李逸安.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規(guī)[M].北京:中華書局,2016:3.
[5]王先謙.荀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2013:434.
[6]曹雪芹.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89.
[7]南懷瑾.易經雜說[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