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煙是鄉(xiāng)村的水墨畫

劉世河

之于故鄉(xiāng)的文，大概出鏡率最高的莫過于“魂?duì)繅衾@”這四個字了。而真正能體現(xiàn)出這四個字來的景象，非家鄉(xiāng)的“炊煙”莫屬。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鄙砭佣际幸丫?，我曾一度對陶淵明筆下的這個“歸園田居”十分向往，如今人到中年，回頭一望，這才如夢初醒，其實(shí)我整個童年和少年時光就是在這樣的一個如詩如畫的地方度過的。

我的老家在魯北平原，村子很小，只有幾十戶人家。村東有一條小河蜿蜒流過，過河不遠(yuǎn)便是一個高高隆起的沙土崗子（沙丘），雖是沙土，但崗子上的白楊樹卻長得枝繁葉茂。一到夏天，這里綠樹濃陰，便成了我們這幫孩子的玩耍天堂。有時候玩得累了，我常常坐在崗頂上靜靜地望著小村，努力地在那些模樣都差不多的院落中尋找自己的那個家。

起初總是眼花繚亂，后來望著望著就有了經(jīng)驗(yàn)：看炊煙。父親患有胃病，年輕時動過手術(shù)，醫(yī)生叮囑要三分治七分養(yǎng)，尤其吃飯須有規(guī)律，而且還得是熱乎飯。因此不管多忙，一日三餐母親也盡量都會準(zhǔn)時生火做飯。所以，村里最先升起的這第一縷炊煙多半就是我們家的了。

母親常說：“這炊煙呀就是咱莊戶人家灶臺上開出的花，花一開就有飯香，日日有飯香，就是好日子?！?/p>

彼時年幼，對母親的話一知半解，炊煙像不像花我倒不怎么在意，我所在意的是制造炊煙的那個灶臺上母親到底做了什么好吃的飯。正所謂：饑望炊煙眼欲穿，一心只想肚兒圓。

炊煙還是小村的晨鐘暮鼓，每天都傳遞著村人們晨起晚息的信息。而且三餐有別。

早晨的炊煙，一般是風(fēng)輕云淡，就像天邊薄薄的晨曦，清靈疏朗，昭示著莊稼人早飯的簡單。熬一鍋小米粥，抑或玉米糊糊，再熥上幾個饅頭，然后就著一碟小咸菜，就齊活了。吃罷早飯，該上學(xué)的上學(xué)，該上班的上班，該下田的下田，農(nóng)家新一天的生活便拉開了序幕。

午間的炊煙，是莊稼人匆忙的步履。不同于早飯的是，午飯雖然也很簡單，但一定要吃得硬實(shí)，要扛餓。因此，午間的炊煙往往急速升起，瞬息消逝，一如莊稼人忙秋忙夏時腳不沾地的身影。

傍晚的炊煙是最美的，也最能夠彰顯農(nóng)家生活的細(xì)致與溫馨。晚上這頓飯是家人最全的聚餐，也是莊稼人一天當(dāng)中最閑的時候。上學(xué)的孩子、玩耍的娃、田間勞作的父母，在城里上班的哥哥姐姐都倦鳥歸林般地相繼回了家。莊稼人有個小脾氣，就是越閑越吃，所以晚飯自然豐盛些。如若恰巧那天家里不管是哪個成員有點(diǎn)啥喜事，更會殺只雞或者大鵝，燉一鍋肉以示慶賀。鄉(xiāng)下人別看干活是急性子，但真正吃起來也蠻講究，尤其懂得“要想肉更香，工夫必須長”的道理，小火慢燉，肉爛湯濃。因此，傍晚的炊煙，是細(xì)水長流，會從黃昏一直搖曳到夜幕降臨。

炊煙如此繚繞生動，古詩詞中自然少不了它的倩影?！皝y云剩帶炊煙去，野水閑將白影來?！边@是辛棄疾筆下的炊煙;“蕩槳妨人擁衲眠，篷窗細(xì)雨濕炊煙?！边@是王炎筆下的炊煙;“漁市孤煙裊寒碧，水村殘葉舞愁紅?！眲t出自柳永筆端。寫炊煙最多的當(dāng)屬陸游，“嶺谷高低明野火，村墟遠(yuǎn)近起炊煙”是他的;“遙望炊煙疑可憩，試從行路問村名”是他的;“貧家灶冷炊煙晚，待得鄰翁賣藥回”還是他的?？梢娺@位陸放翁對田園鄉(xiāng)村裊裊飄逸的炊煙有多喜愛。

后來又讀到了陸游“霧歛蘆村落照紅，雨余漁舍炊煙濕”的句子，禁不住漸生疑惑，炊煙怎么會是濕的呢？直到離家多年后，有一回在夢里又見故鄉(xiāng)炊煙，醒來后卻一枕清淚時，才終于有悟，原來這炊煙是和思念緊緊纏繞在一起的，正所謂魂?duì)繅衾@，淚眼看炊煙，又怎么會不是濕的呢！

又想起母親當(dāng)年對炊煙的那個比喻，突然覺得母親真是好厲害！簡直就是一個十足的詩人。而在我的眼里，炊煙不但是莊稼人灶臺上開出的花，它自由的舒展，揮毫潑墨，濃淡隨意，彎直隨風(fēng)，更像是一幅黑白交織的水墨畫，氤氳在鄉(xiāng)村的上空，畫中的奇妙意境只有真正看懂它的人才能體會的到。而且這幅畫的色調(diào)永遠(yuǎn)都是暖的，因?yàn)樗淖髡?，是母親。

（郝巧鳳摘自《中國國門時報》2017年8月4日）endprint